鄭秉泓/《失控謊言》:臺灣奇案不給力
文/鄭秉泓
一個少婦跟着殺妻嫌犯私奔以後,暫時窩居在城市邊緣的旅館,而後一路輾轉來到少婦幼時住所,這時兩人共同的國中好友突然現身,如今是八卦週刊記者的她力勸兩人出面說明,兩人卻不爲所動,眼看警方大隊人馬將至,只得翻牆逃亡。男人率先翻了過去,少婦居高臨下,心想我非得這麼跳下去嗎?他接得住我嗎?眼一閉終究還是跳了下去,記者的相機喀擦捕捉到這驚心動魄的瞬間,警方望着亡命鴛鴦駕車揚長而去,誓言非要將他們追捕到案。
這是樓一安第三部電影《失控謊言》至爲重要的一幕,我以爲它遠比片尾那所謂的「真相大白」時刻,更爲接近樓一安的創作核心。在這幾分鐘內,有曖昧的三角情結,還對媒體的投機噬血提出批判,不僅安排了動作追趕,連臺灣電影中罕見的飛車戲都出現了。可惜的是,樓一安雖不至於將它搞砸,但此番難得商業嘗試的結果,卻尷尬地暴露出臺灣電影這些年來拼命往類型片靠攏卻不得其所的關鍵原因——氛圍不對,節奏不對,於是電影也就不對了。
就臺片水平來說,《失控謊言》是一部從構想到編劇然後製作拍攝,無論各個技術環節還是整體表演都達到一定水準的類型片。很奇怪的是,儘管我從樓一安的電視電影作品《快樂的出航》、短片〈水岸麗景〉一路關注到他的兩部電影《一席之地》和《廢物》,我很清楚樓一安這回依舊戒慎恐懼亦步亦趨,沒有被相形充裕的製作條件、華麗的卡司陣容、具有娛樂性的類型化敘事衝昏了頭,他和一羣優秀的幕前幕後團隊非常努力想要打造出一支具有規格具有娛樂性的類型片,他甚至還努力要在這樣一個封得死死的類型框架中,去偷渡他一貫的憤世嫉俗、一貫的黑色幽默、一貫的社經批判,而廖敬堯的攝影、羅恩妮的配樂以及許瑋寧(飾演人妻曉晨)和王渝萱(飾演國中時期的美玉)的表演絕對是值得肯定的,但《失控謊言》始終沒能打動我。
我很努力想要去喜歡《失控謊言》,但我就是無法,那是一種跟要我欣賞片中陳庭妮的表演和黃美清的美術設計同樣勉強的無法。
不可否認,陳庭妮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討喜的氣質,這有助於她演出《摩女搶婚頭》之類偶像劇角色,卻對於她詮釋美玉形成困擾。《失控謊言》故事設定最有趣之處,就是三人三角中的美玉,她是曉晨和俊傑過去陰影的見證者,也是如今涉入刑案的兩人的幫助者,同時又是干擾者。國中時期美玉若那隱若現的同志傾向(是否因爲喜歡曉晨,所以刻意去向曉晨父親打小報告以拆散她和俊傑),對比闊別多年以記者角色登場之後,在性向、性格和立場上的劇烈轉變,在你來我往的算計利用之外,本應提供更多想像與模糊空間。樓一安讓成年的美玉遊走於不同階段回憶光景的巧思,顯然是有意透過影像重建以及敘事上的今昔交錯,去刺探那介乎回憶、真相與推想之間的曖昧混沌。偏偏陳庭妮那呆板裝萌的扁平表演,完全浪費了飾演國中時期美玉的王渝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角色複雜性。
電影接近尾聲之際,不再當記者的美玉把她自以爲的真相寫成小說《假象》,這個書名其實就是《失控謊言》最初的片名,正是對觀衆所看到這個幾乎全數來自美玉視角的故事最嚴厲的批判。當美玉帶着這本著作前去拜訪曉晨(陳庭妮一身名模氣息的走路姿態與美玉性格設定非常不搭),對方幽幽然一席話「理當」狠狠搧了她也搧了觀衆一巴掌。樓一安的企圖心高高掛,他想要告訴觀衆現實永遠超越想像,「假象」之外還有假象,人生就算是再厚重的一本書也無法悉數道盡,可惜這場本該畫龍點睛的雙姝攤牌戲碼,既無劍拔弩張的緊張對峙,也無事過境遷的苦澀炎涼,真相與假象兩相辯證本當延展出的荒誕無稽,最後只能勉強靠着羅恩妮的音樂設計傳達出來。《失控謊言》成就了情節,但忽略了角色,三個要角流於爲情節服務,曉晨的心思、俊傑的庸懦,美玉的自以爲是,都少了更紮實的血肉滋潤,因此在動機和說服力方面嚴重不足。
▲《失控謊言》劇照(圖/前景提供)
再來說說美術設計吧。許瑋寧側身站在幽暗陰森的彩虹發藝地下室,身旁塞滿一個個面容蒼白、表情木然的模特兒人頭,如此巧思乃是出自《流浪神狗人》、《一席之地》、《總舖師》、《軍中樂園》美術設計黃美清之手,就此定調了《失控謊言》的懸疑詭譎。我不確定黃美清是否因本片故事靈感來自1960年代發生的「萬華七彩藝苑」奇案,所以才把做爲全片最重要場景的髮廊地下室打造成這等模樣,但老實說這間地下室給我的感覺完全不對,年代不合邏輯,氣氛也嚴重失真(就拿俊傑在地下室對妻子麗娟坦承婚外情那場戲來說,飾演麗娟的許乃涵那種舞臺劇式的失控咆哮就是氣氛錯誤的最好示範,樓一安怎能容忍如此不合影片調性的演出方式呢),這個故事的背景既然是設定在當下(從曉晨之父親死於2000年來估算),出現這樣一間復古地下室(畢竟是年輕夫妻的工作室)莫非是穿越時空?
如果說,美術設計之於王家衛,是一種張牙舞爪的標緻的舊,之於蔡明亮則是一種帶着柳暗花明且充滿驚喜的粗礪和坦然,那麼之於樓一安,我以爲應當是一種恰如其分的草根與寫實。黃美清上回和樓一安合作《一席之地》,是在寫實之上玩了些花樣,可說是畫龍點睛恰到好處,可這次就真的太強烈了,烈得刺人,烈得喧賓奪主,不僅掩蓋了樓一安過往那股草根魅力,還讓電影顯得不知所措,彷彿除了順着它改變調性便別無他法,就連演員們也只好在造型和神韻舉止上全力配合。不過無論許瑋寧再怎麼配合,都無法說服我,她就是曉晨,一個深陷橫跨十五年、兩樁死亡事件,心思複雜的謎樣女人。她只讓我想到地下室裡那些假人頭,空空的,缺乏溫度,因爲樓一安沒能賦予這個角色真正的靈魂。
▲《失控謊言》劇照(圖/前景提供)
臺灣的奇案片屈指可數,上次應該是2010年三段式電影《茱麗葉》裡侯季然執導的那段〈該死的茱麗葉〉,懷舊設定,心機女孩,被耍得團團轉的男人同樣是王柏傑。可惜無論《失控謊言》還是〈該死的茱麗葉〉,都是抓到了形卻缺少了精氣神,有了佈局生了心機,軀幹卻是空的,以致無法引起共鳴,演員再費勁亦是枉然。
臺灣不會出現《踏血尋梅》,臺灣也無必要師法東野圭吾的《白夜行》或是葛斯范桑的《妮可基曼愛的機密》(To Die For)或是大衛芬奇的《控制》(Gone Girl)去搞個山寨版本,臺灣奇案片應該要發展出自己的氛圍特色,去調製出原汁原味的土味。《失控謊言》勾出一個煞有其事的輪廓,可惜也就只是輪廓而已。雖然它有些驚喜,例如影片尾聲對於真愛與婚姻的聲聲搥打,對比稍早之際由記憶中被召喚出來意味着陰暗過往的戰慄哨音,是黑得近乎荒謬的典型樓一安式訕笑,但它還是放得不夠開,挖得不夠深刻見骨。
我知道樓一安對於這部作品懷抱很大期待,首周票房的不盡理想,對他打擊之大可想而知。《失控謊言》雖不至於失手,但也稱不上傑作,它讓我們看見一個已然建立作者特色的導演嘗試去貼近觀衆的滿滿誠意,卻也讓我們看見了他在轉型過程中的種種尷尬與適應不良。對於樓一安,說真的我還是充滿期許,我相信他會破繭而出,我希望下一回能讓我瞧見貨真價實的樓一安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