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那段勇敢站立、熱烈奔跑的經歷

繼《上海公子》《六尺之孤》後,作家王霄夫的小說《天堂客人》最新出版,“血脈三部曲”得以完成。小說將故事背景設定在中國近現代史的關鍵節點,王霄夫以精準的歷史筆觸,生動再現了那個時代的風貌與人們的生活狀態。

王霄夫曾出版長篇歷史小說《江山美人——宣和元年的愛情》《審判日》《宋徽宗:天才在左天子在右》和“血脈三部曲”《上海公子》《六尺之孤》《天堂客人》等,對戲劇和影視創作均有所涉及。

近日,王霄夫接受了北京青年報記者的專訪。他表示,《天堂客人》主人公在三十歲不到的年紀,在人生最美好、情感生活最豐富、能量最充足的年紀,把自己點燃,希望在至暗時刻,閃現出最熾烈的如流星般的光亮。也因此,他將《天堂客人》獻給年輕的一代,甚至未來的一代,“人生飄忽,時代多變,可堪追憶的唯有勇敢站立和熱烈奔跑過的那段經歷。”

原作者最好的態度,就是給予編導完全自由的創作語境

記者:請問您是從一開始就打算創作“血脈三部曲”的嗎?創作初衷是什麼?

王霄夫:第一部《上海公子》得到讀者的極大支持和鼓勵。我原計劃是按照時間,縱向講述,完成三部曲。第二部講的是同一個主人公,在新中國建立初期,繼續革命,再建功勳。第三部是從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後期到改革開放的時間跨度中,主人公與命運艱難共行,與時代深刻交集,後來考慮再三,覺得條件不具備,準備不充分,尤其是認識上還達不到,對人物和時代的探究難以深入。如此史詩般的創作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不然可能半途而廢。

於是,我停下腳步,再作思考之後,覺得不如暫時停留在同一時代、同一時間點,進行橫向的、全面的挖掘和講述,在相同或相似的歷史背景下,對同類型的人物進行疊加重複、濃墨重彩的塑造。因此,後續的創作仍然放在《上海公子》故事發生時的民國後期。也因此,有了後面的《六尺之孤》和《天堂客人》。三個主人公,在同一時期,在不同地方,演繹相近的“血脈三部曲”。

創作初衷源起於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同時發表了短篇小說《一介書生》和一箇中篇小說,講述的都是年輕的新時代知識男性,進入社會和官場後的自我尋找和覺醒故事。許多年後,我漸漸覺得與當代生活太近的創作,因爲時間沉澱不夠,要進行更豐富和更有深度的發揮,似乎不太放得開。其間我的長篇創作主要是歷史小說。及至三部曲構想開始,我把眼光放在了某個特定的時期,比如時間不遠不近的民國,感覺會有較大的創作餘地。這個時代資料更多,許多事情甚至有機會從當事人那裡親耳聽到,內容更加可靠、確定。同時,作爲一個過去的時代,完全可以當作歷史、當作傳奇來寫。可以說,“血脈三部曲”與我最早的創作是接軌的,特別是主題和人物類型,其追求革命和自我革命的本質,是高度相似的。

記者:爲何要叫“血脈三部曲”?這三部曲寫完之後,您覺得關於那個時代,那個時代的人的故事,您已經講夠了嗎?

王霄夫:在塑造人物時,我們通常從主觀和客觀的兩個維度尋求支撐點。三部曲的主人公正處於革命洪流最激盪、最洶涌的大時代,他們的選擇是決然的,一是外部的大時代選擇了他們,二是內在的基因決定了他們的革命行動。從更深層次、更永恆的主題出發,他們所革命的終極對象正是自己。外部和內在,二者互爲因果。

就我個人而言,目前已經完成的是空間敘事的三部曲,如果有機會,有待於以後有新的感受和發現,致力於完成人物縱向貫穿的、時間概念上的三部曲。

記者:您也擔任了多部影視作品的編劇,所以您在寫小說時會在腦中不自覺的“劇本化”嗎?“血脈三部曲”有影視改編的計劃嗎?您會考慮自己當編劇嗎?

王霄夫:我的創作經歷是寫小說,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初,寫了許多中短篇小說,都已經形成了自己的風格,這一點很難改變。上世紀末,我參與過影視劇的創作,但借鑑的是戲劇,特別是傳統戲曲的創作,起承轉合、生旦淨末……比較程式化,在敘事上與小說創作是兩條路子。但有一點要承認,相對小說,影視劇的主線比較清晰,人物動感強烈,情節衝突極致,對小說創作,特別是長篇小說創作,是可以充分借鑑的。

在我的創作過程中,“文學化”是第一位的,而“劇本化”思維會有助於把人物命運寫出精彩,把故事集中。小說充分“文學化”的同時,適當的“劇本化”,對創作並非無益。由此,可以有更多精力去駕馭文字、鋪陳心理、美化情景等。

目前,三部曲在影視化過程中,製作方充分認識到難度,因此很努力地在尋找更好的改編方案。至於電視劇,其實是另一個創作生態,對改編有不一樣的要求,特別看重是否有市場成功案例等等。專業的電視編劇往往不會輕易觸碰長篇小說改編,因爲很可能吃力不討好,如有機會,他們寧肯自己去新編一個。

編劇是一門特別的手藝,其中訣竅不太好掌握,高也不是,低更不是。因此在影視化的過程中,我明確不會參與改編,以免增加干擾。當然也不當編劇,只期待好的編劇爲作品加分。對原作者來說,最好的態度就是遠離改編,遠離劇本創作,給予編導完全自由的影視創作語境。

真正觀察到歷史的細微之處,避免一些事過境遷的“想當然”

記者:《天堂客人》您構思寫作了多久?您覺得寫作這本小說的難度,或者說挑戰是什麼?

王霄夫:從開始構思到完成接近十年時間。醞釀過程很長,動筆寫作三年之內就完成了。難度在於過程,掌握當時的材料越多,寫起來就越謹慎,需要突破的就越多。同時,杭州是我生活的地方,據我所知,很少有人這樣寫過這個時代的杭州,因此沒有參照物。杭州爲東南一隅,偏安之地,如何拉大她的框架,讓她與外面的世界,如北平、上海甚至世界有機聯繫,讓這段不顯山露水的,連本地人都很少去了解的大歷史再現出來,讓其時其地的人物從地底下走出來,讓一張張陌生的面孔鮮活起來,顯然充滿挑戰。

記者:寫作《天堂客人》,您需要花功夫做歷史的考據嗎?

王霄夫:困難在於如何真正觀察到歷史的細微之處。比如閱讀當時省黨部的資料,包括大小會議記錄,機關單位種種制度,包括薪酬制度,都需要了解清楚,從而對當時的工作生活情景、人際關係等等,有一種可靠近的想象,使創作更有質感。

我有幾十年的職場經歷,反而需要避免摻雜一些似是而非的個人體驗,避免一些事過境遷的“想當然”。

記者:您在前言中提到了對《天堂客人》進行了大篇幅的艱苦修改,請具體講述一下您都修改了什麼?

王霄夫:初稿寫成以後,不太滿意。主要是故事結構不夠牢靠,敘事方法還不夠獨特,人物類型不夠豐富。後來我吸收了資深編輯、評論家和作家的建議,他們期望很高,甚至希望成爲“經典”,這給了我極大鼓勵。

壓力之下,我只能大膽取捨,重新梳理。比如新加了精神科醫生克里森這條人物線,通過他者的視角,解讀和判斷髮生的事情,這條線一成立,使小說敘述路徑有了依靠,結構更顯清晰和確定。同時在想象力上勇敢突破,增強了夢遊、幻想等精神方面的元素來演繹故事,推動情節,從而使幾個主要人物顯得別緻和內在。另外,加強了“獅子貓”這件重要“道具”,突出了“錢江潮”這一獨特的意象。還有,在主要人物上着力,增加主角沈甲妃的神秘性和命運的多重可能性。另一方面,提升原有“次要人物”,如譚杭麗筆墨加重,讀者對這個人物予以了高度評價,電影改編者在閱讀小說時,認爲這條線有價值,人物很豐富。

記者:精神科醫生克里森和他的催眠術在小說裡很重要,您是如何想到設置這樣一個人物的?

王霄夫:鴉片戰爭以後,上海開始有精神學科的醫生,清末民初,他們經常到江浙巡診。後來在杭州的教會醫院,駐診的“洋醫師”多起來,其中包括治療“神經病”方面的“洋醫師”。這些紮根杭州的“洋醫師”接觸到的是“杭州病人”,因此從他們眼裡看杭州,更真實更深層更具體。

幾年前,我去一家前教會醫院探望友人,在一位外國女性塑像前站了很久,知道她既是醫生,又是這家醫院的創辦人,青春年華來到杭州,直到終老於此,不禁觸動,於是有了把她寫進小說的想法。

注重文學性,也努力講故事,讓作品更“耐讀”

記者:有評論家說您的小說是對讀者的一場“冒犯”,您的敘事方式是對讀者閱讀經驗的顛覆與挑戰,請問您的這種書寫,是基於怎樣的考慮?您擔心“冒犯”讀者嗎?

王霄夫:作家的行文敘事方式是長期形成的。始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寫作的人,總想努力形成自己的語言風格,而且當時發表的要求很高,如果語言沒有特點,很難過編輯這一關。會更多地字斟句酌,並且會對同一場景、同一心境,通過多次的、不同角度的講述,強化人物內心,烘托場景氣氛,以達到更好的表達效果。

另一方面,小說是文字的藝術,必須要有鮮明的字詞句構建方式,通過生動而又嚴謹的句式,營造韻味,引發讀者更多的思考甚至猜測。《天堂客人》敘事仍然採取三重結構,即圍繞故事的現在進行時、過去時和將來時的敘述方式,強化對人、事、情的理解和感受,這種層層疊加的多重閱讀,對喜歡輕鬆閱讀的讀者難免“冒犯”。

發自內心、歷久彌堅的閱讀,有時是沉重的,甚至是痛苦的,往往不能卒讀。人們能引用《楚辭》中的名句,但除了少數專業人士,又有多少人真正讀完全篇?即便接近大白話的《紅樓夢》,能讀完全書的,遠遠少於《西遊記》和《三國演義》。一口氣讀完的書,往往容易較快地被放過和遺忘,而難讀的書,總是讀了放下,放下又拿起,經過漫長的過程,還是難以釋懷(例如《百年孤獨》,以及國內一度盛行的“先鋒文學”都是“冒犯”典型),其實是一種“耐讀”。

網絡文學和心靈雞湯式的美文,使人們的閱讀習慣發生了變化,便捷式消遣式的閱讀,似乎勢在必然,是學會適應互聯網生態下廣大讀者的這種寫作,還是依然故我,設置“門檻”,堅持“冒犯”,對傳統寫作者來說,是一個需要檢討的問題。總體上,我覺得自己還是要注重文學性,也努力講故事,徐徐引導,引人入勝,只不過敘述時,喜歡有節制的“說話”,讓作品更“耐讀”。

儘管時代不同,人在青年時期的相同點往往是共同的

記者:讀者的反饋和評價會影響您未來的創作嗎?您有什麼與讀者比較難忘的交流嗎?

王霄夫:讀者對小說主題、文字和人物(比如女性人物)等方面持一些正面評價,促使我在這方面繼續改進,努力靠近讀者。樸實而中肯的批評很有力量,更會影響我後面的創作。對於同行批評,認爲故事情節太強,對此,我認真反思,爭取找到更好的構思方法、敘事手段,更好地避免過度傳奇和曲折。

在讀者交流中,覺得與年輕讀者,包括與大學生的互動,還是有難度的。他們雖然年輕,但更加成熟,互聯網背景下,他們無所不知,瞭然於心。遊戲的訓練,使他們充滿智慧,但很少提問,尤其是在傳統模式下的分享場合。只有真正觸動到他們敏感的神經,他們纔會活躍起來,與你平等交流,然而這種碰撞發生,往往需要運氣。難忘的是,一大部分有閱歷和主見的女性讀者,她們真的喜歡看書,而且犀利猶在,她們總是批評的,甚至是否定的、尖銳的,但最後總會促使你思考和改進,感覺效果良好。

記者:《天堂客人》中您本人最喜歡,或者說最爲打動您的是哪些情節?

王霄夫:小說最終是奔向結局的。難以忘懷、印記於心的往往是人物的結局。如沈耀中一心求死、求死有道、死而有法的一系列情節;如譚杭麗一步一步捲進時代大潮,最終死於錢塘潮信的命運安排;再如伏申孤身遠離北平,吾心何安的心路歷程和最終將客死他鄉的命運預示。上述只是一個類型。寫作中感觸最多的還是“病人”們的狀態,我以爲這是本書的一大特點。

記者:您提到“此書獻給年輕的一代,甚至未來的一代”,那麼您是否在創作時,會在寫法、結構、人物塑造等方面,考慮現在年輕讀者的閱讀習慣和喜好呢?您想通過《天堂客人》如何打動年輕讀者的心呢?

王霄夫:我寫的是那時候的青年,儘管時代不同,人在青年時期還是有不少相同點的,比如追求的都是愛情、事業甚至生活方式,遇到的也都有困難、壓力甚至頹廢消沉。因此,我寫有血性的青春,雖然可望而不可即,但我仍試圖以此讓讀者有所對照,看清當時,有所觸動,有一天或許會激起鬥志。基於此,我嘗試刻畫出一個有俠義精神、有進取心的人物,雖然工作和生活都優越,但仍然追求革命,不肯放棄,說明敢於犧牲的重要性。另外,主人公取勝有法的情節安排,讓年輕讀者總體上會有“爽感”,也符合他們的期待。

除此,寫作中確實有考慮,也是我最想試圖能打動年輕讀者的,是愛情或者說是愛情的力量。青春之時充滿愛情想象,主人公伏申爲了並不明確的愛情來到杭州,越陷越深……這條感情線,也是讀者非常關注的。

不排除借用AI,但要算好一筆賬

記者:您寫作時會有焦慮或壓迫感嗎?請問您是如何處理這種情況?

王霄夫:焦慮或壓迫感來自當代小說創作似乎沒有很好的參照。自己始終在尋找怎麼樣的敘事方式上糾結,如順着時間敘述,從頭開始,還是倒敘。還有就是始終在尋找最好的框架結構,因爲也沒有文本可以借鑑,只能靠自己摸索,如此,通常直到寫了一半才能想到一個什麼樣的形狀。等寫完了,才知道應該有什麼樣的框架、什麼樣的敘述方法。最好的辦法,往往在初稿寫完以後纔會想到。因此,修改幅度和工作量是很大的。

記者:創作歷史小說,是否也需要“深入生活”?

王霄夫:既不能埋首於歷史,更不能忘掉現實。除了掌握一些資料,主要看自己生活本身的積累是否充分。寫人物,更多的是在寫自己,寫自己對生活的感受,寫身邊的人和事。打通曆史和現實,打通故事和實際生活。如果沒有觀照現實,書中的人物和歷史會顯得空洞,就成不了好小說,哪怕出版了,影響力不會太大,生命力也不會持久。

記者:寫作對您來說意味着什麼?您從寫作中獲得了什麼?

王霄夫:首先寫作是愛好,其次是有助於思考,然後使生活充實。花大量的時間精力,日常在枯燥中度過,但寫完了,你獲得的是一個豐富的精神世界。

記者:很多作家都表示寫作就是寫人性,請問什麼樣的人性問題最能激發您創作的慾望?

王霄夫:物質和科技進步很快,但人性進步很緩慢,甚至會停頓和倒退。因此,最能激發起我創作慾望的,是從過去的人物中,從祖輩父輩身上發現美好的人性,看到比你現實生活中遇到的人性更美好,更有榜樣意義,並且讚美她。

記者:您嘗試過用AI寫些東西嗎?您覺得AI的發展會影響您的創作嗎?

王霄夫:目前我沒有,但也開始接到邀請。希望這方面的技術更成熟,如果寫作更大體量的當代三部曲,我不排除借用AI。但要算好一筆賬,如果用於修改的時間遠遠多於自己重新寫一遍,那就要考慮清楚了。

記者:您未來還有什麼寫作計劃嗎?會考慮寫現實題材嗎?

王霄夫:一部當代小說已經構思好。寫兩代半人如何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走過來,一直到2022年。這個想法,引起了電影編導朋友的關注,但小說終歸是小說,我力爭先把書寫好。

文/本報記者張嘉供圖/王霄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