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離婚與離婚自由:從幾個版本的《馬前潑水》說起

川劇《馬前潑水》

京劇《馬前潑水》 徐建忠飾演朱買臣 攝影/龔文新

◎解三酲

1月底,南京有場“梨園遺珠”戲曲稀有流派系列的演出,黃(桂秋)派傳人李慧《三擊掌·母女會》和汪(笑儂)派傳人徐建忠《馬前潑水》合演。這場演出至今讓京劇迷津津樂道,有大量照片、視頻進行二次傳播。無論是王寶釧還是朱買臣,故事總在紅氍反覆上演,兩齣戲甚至討論的都是婚姻自主和夫妻先貧賤後富貴的經典母題。“遺珠”之嘆主要在於流派唱腔學習不易、當下活躍傳人較少,尤其是汪派,從民初學習者衆、坤伶尤多,到何玉蓉、徐建忠師徒魯殿靈光,也就是百年光景。

對自由婚姻“作一當頭棒”

汪笑儂是清末民初的戲劇改革家,自編自演,好演借古諷今的劇目如《黨人碑》《煤山恨》,喜歡“編戲曲以代演說”,以大段唱腔和道白開“言論老生”之先河,其風貌還可從或真或假的老唱片中覓得。民初,汪笑儂將崑劇《爛柯山》改編爲皮黃的《馬前潑水》。該劇與時事政治沒有那麼強的關聯,所重在鍼砭時俗,所勝在對朱買臣寒酸氣的刻畫。或許因此,反而成爲汪派名劇中流傳至今的一出,也是他自己在去世前(1916年至1918年)演出最頻繁的劇目之一。

汪笑儂去世不久,《春柳》雜誌發表了他的遺稿,是他改編、創作劇本集中發表的最早版本。對比此版《馬前潑水》和約百年後徐建忠的幾次演出錄像,改動處大概也可成爲世風流轉的一個註腳。

《春柳》發表《馬前潑水》時,特意提到:“此戲頗於世道人心大有關係,可爲近日自由結婚自由離婚者,作一當頭棒。”劇本明確談及此點的是丑角飾演的張三,貧而乍富,想到堂子裡去白相不成,看到剛拿到休書的崔氏就想軋姘頭。崔氏本說要有中人媒人才可嫁給張三。張三說一概不需要,手一拉膀子一吊,“自由結婚”即可。等到崔氏把張三的銀子浪蕩乾淨,張三要她作暗娼養活一家。崔氏打算一跑了之,張三說要告她“背夫逃走”。崔氏說並無憑證,自己這是“自由離婚”。對比徐建忠30年前和今年的演出,媒人已經變成臺下觀衆中的“隔壁老王”和丑角脖子上掛的“金元寶”——30年前是“老鳳祥”九成足金,今年則是“周大福”的款式、克價600多元,每每也引得觀衆大笑。現哏常換常新,當下的版本在諷刺崔氏結婚全爲吃穿享樂,和全劇的旨趣可能更爲一致。

民初正是婦女權利意識、民族復興理念和社會改革思想互相加成、互爲表裡的“覺醒年代”,男女雙方的婚姻自由一度是當時社會討論的焦點。汪笑儂原版對“婚姻自由”的諷刺,將婚姻自由和吊膀子逛堂子等同,批判崔氏不能甘守貧困,現在看來偏見忒深。但在當時,顯然也代表了大部分保守一派的觀點,並且本身並不乖於當時的法制。保障婚姻自由的制度因爲法律滯後於社會發展的本質屬性,其時並未有定製——真正進入立法動議階段是在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真正成爲正式明文的法律原則,則要等到1930年年底出臺的《中華民國民法·親屬編》和次年年底制定實施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婚姻條例》。

而在汪笑儂頻繁演劇的年代,所奉行的“婚姻法”是清末改了半拉子的“現行律”和爲了適應時代飛速發展而進行的“法官造法”,即最高司法機關大理院的判例要旨。按其要求,協議離婚的話,有休書即有效,也就是說,朱買臣和崔氏的離婚自然有效。但如果協議不成要訴訟離婚,當然能構成離婚理由的還是如傳統法制中一樣不被原諒的如犯奸、買賣妻子等原因,而像崔氏這樣不能滿足“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基本需求的狀況,和賭博、倒賣妻子妝奩一樣,並不算一定可離婚的條件,法院不能直接僅根據此項判離。因此朱買臣要是生活在汪笑儂演劇的民初,如果咬定了不寫休書,崔氏是離不了婚的。至於張三和崔氏的“婚姻”,一無主婚,二無婚書或者婚約,三無聘財,顯然自始不能成立,無法“自由結婚”。

起義的秦香蓮親殺其夫

合法性並不等於正當性。說汪笑儂“合法”也並非是在爲汪笑儂在婚姻觀念上的保守“洗白”,改革家也不會事事都勇立潮頭,複雜纔是真實。就如同“挖野菜”哏在近年二次元世界的流行,並不影響《紅鬃烈馬》《王寶釧》在舞臺上的反覆演出。觀念的新舊和藝術形式本身的可觀賞性本就是兩個賽道,能兼而擅之、常改常新當然最好不過,但各種留不住的新編戲早已證明其難度。在淮劇中,曾經《女審包斷》的秦香蓮還爲夫求情,一躍在上世紀50年代新編的《女審》中起義,親審其夫、親斷其案、親殺其夫。不過,香蓮要自己起來鬥爭而非依靠清官來砸爛舊枷鎖,要一炮而紅全國矚目,還是得需要文武兼備的筱文豔。這樣的《女審》一直以來就褒貶不一,至少2023年紀念上海淮劇團成立70週年時,全國巡演的還是包拯鍘陳世美的《琵琶壽》。

而在當時京劇界,也有一個真正應和時代風氣、用悲劇抨擊包辦婚姻的劇目,那就是創排時間和《馬前潑水》差不多的《一縷麻》,據說還成功影響到天津社會上層解除一樁包辦婚姻。和《馬前潑水》改自傳統崑劇不同,這是“梅黨”從時人包天笑的短篇小說改編的時裝新戲。該劇的大致劇情是女方屈從父權和戀人分手,嫁給了包辦婚姻對象一個傻少爺。結婚後,女方患上流行病白喉,照顧她的也只有傻少爺,並因此染病而死。女方在康復後,原小說的結局是終身守節,改編戲曲的版本一般是自戕而死。比較遺憾的是,這戲並沒傳下來,梅蘭芳自己也不常演。他回憶自己的舞臺生活,指出自己後來不怎麼排時裝戲,還是因爲京劇演員的主要武器——傳統歌舞在換上時裝後無用武之地。

崔氏遇上離婚冷靜期

《一縷麻》真正成爲舞臺經典的是30年後袁雪芬、範瑞娟進行越劇改革時改編的同名劇目,至今還經常演出——無論生旦都有唱段廣爲流傳,膾炙人口的程度不下於汪笑儂在《馬前潑水·逼休》那場的大段西皮。以生旦對戲講述情愛故事,本身就是越劇比京劇更爲擅長的領域,也是它在女觀衆大量進入劇場的1930年代以後興盛的原因。而成熟較晚、表演“趨新”使得越劇和其他地方戲演員在表現現代題材上少了很多桎梏。這也使得配合新中國成立後頒行的第一部法律《婚姻法》宣傳而經常上演、從而經典化的劇目,多是地方戲、曲藝作品而非京劇,如越劇《梁祝》、滬劇《羅漢錢》、評劇《劉巧兒》,不一而足。這也是婚姻自由真正爲全國範圍內一般民衆廣泛享有的開始。

1980年代以來,新編戲都好做翻案文章,尤其愛討論女性的性道德和婚姻觀。因此對朱買臣休妻的故事,各劇種的表演藝術家在主題反轉和行當突破上都有嘗試。最新可見的則是著名編劇徐棻和名演員陳巧茹的合作,川劇《馬前潑水》這兩年在全國也有多次演出。此次改編所體現的對傳統的抗爭自然還落在崔氏身上,她和朱買臣之間是她主動私奔成婚的。故事高潮自然還是“逼休”,但此後離家的不是崔氏,而是朱買臣。崔氏在逼走朱買臣後分明對自己自求下堂的行爲有所後悔,趕走了一堆前來求娶的男性——雖然這不影響最後的結尾覆水難收。《爛柯山》也可以改成對《民法典·婚姻家庭編》所新創設的離婚冷靜期的宣傳,如此倒也別出心裁。藝術效果則見仁見智,畢竟主題變則唱詞身段都跟着變,能不能讓觀衆改變對此種藝術、此種主題的欣賞習慣,也是要時間來檢驗。而這,大約用不了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