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谷論壇》靈魂擺渡人:來自老兵的故事(陳復)
《傷痕—老兵的故事》紀錄片,其中高雄市左營區祥和裡的劉德文里長,因轄區內有個祥和山莊,他發現裡面住着的榮民一個接一個離開人間,從此開始「靈魂擺渡人」的工作。(桃園市文化局提供)
當銀幕一開始,這段文字緩緩打上:「離去時風吹黑髮,再回首雪滿白頭,時代的颶風吹過海峽兩岸,捲走青春、歲月、悲歡與離散,卻帶不走朝思暮想,望穿秋水的鄉愁……」我就禁不住熱淚盈眶了。人生怎麼能活成你無法抵擋只能順從的悲劇啊?這,就是《傷痕:老兵的故事》史詩級紀錄片想告訴我們的事。
放眼世界各國,只要希望凝聚人民的愛國情操,整個社會無不尊敬軍人,但,或許是生不逢時,置身在臺灣各角落,老兵卻是絕對的社會邊緣人。懷着守護中華民國的願望,這羣軍人一輩子離開自己的家鄉,等到他們垂垂老矣,終於因兩岸開放回鄉探親,等待他們的殘酷現實,卻是物是人非,甚至家破人亡。
其實,能回去探親的老兵已屬萬幸,更多的老兵已在風燭殘年,滿身是病且步履蹣跚,生前見不到家人,死後渴望能與家人相伴於左右。誰願意傾聽他們這卑微的心聲呢?高雄市左營區祥和裡的劉德文里長,因轄區內有個祥和山莊,他發現裡面住着的榮民一個接一個離開人間,從此開始「靈魂擺渡人」的工作。
什麼是「靈魂擺渡人」呢?劉里長不斷自費帶着已故榮民的骨灰罈踏上返鄉路,從第一位榮民文開發過世前答應帶他回鄉開始,劉里長已經幫忙兩百位榮民完成落葉歸根的心願。其實,劉里長本是閩南族羣,卻把這些老兵當作自己父親一樣對待,二十幾年來,不辭辛苦奔波於兩岸,帶着這些伯伯的骨灰回鄉。
這種無私的大愛,讓我看得心中真是感慨萬千且無比感佩。但,這部電影紀錄片最特別的敘事,就是不只告訴我們老兵「死後的故事」,還告訴我們老兵「生前的故事」;不只告訴我們老兵「回鄉的故事」,更告訴我們老兵「來臺的故事」,每一則故事都如此令人痛徹心扉,演繹着個人置身在國難中的悲歡離合。
這些軍人,一輩子過着顛沛流離的生活。從抗戰到內戰,中國的動盪不安,影響着每個人終其一生都在風雨飄搖中,如大海里的一片葉,在波濤中擺盪。紀錄片中,有人因參加忠義救國軍,不只被日本人欺負,在淪陷區中被捕獲,因不肯吐露軍密,有人被灌辣椒致死,還有人甚至被狗欺負,日軍放狗咬得血流不止。
當抗戰好不容易戰勝了,九死一生的他們,誰不歸心似箭?然而,政府的命令卻下來說:「長江以北的軍官不準離開!」於是這羣人又被派去東北參與內戰,繼續在死人堆中,在國軍與共軍的交界線上,更在陰間與陽間的交界線上掙扎着死裡求生,這是一段骨肉相殘的故事,命運交響曲是這羣人的背景音樂。
更不要說,還有人是踏在上學的路,卻在兵荒馬亂中被糊里糊塗帶上車,再接着上船來到臺灣,從此跟家人天人永隔。有人當兵本來圖着1個月30塊大洋的薪餉,結果兩年沒發,卻在從廣東要到海南的瓊州海峽的岸上,看見一箱又一箱的袁大頭,排長讓士兵儘量拿,大家心想:「這豈不是發了嗎?」
裝滿全身的袁大頭,再裝滿揹包,然而,部隊的行軍可要跋涉萬里,他們不只走得腿痠,而且身上的袁大頭這裡甩過來,那裡甩過去,等來到海南島,最終只剩下兩塊袁大頭,買一串香蕉充飢。這些曾經年輕的青年,過着此刻年輕的青年無法想像的日子,那是個能僥倖活下來都需要感恩的人生。
有位老兵回憶在古寧頭戰役的親身經歷:某個共軍的腿被打斷了,半截不曉得在哪裡,剩一個骨頭撐出來,他痛苦至極,來到碉堡面前跟他說:「同志,拜託你補我一槍。」他說:「我們怎麼忍心開槍?我不想稱他是敵人,他是中華民族的一份子啊!」從慈悲出發,該開槍或不開槍?這是何其悲愴的一刻!
因此,有位老兵說:「親眼看過戰場的人,纔會知道戰爭與和平,沒有上過戰場的人只耍嘴皮子。」當政府開放探親,老兵已老,懷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家鄉,看見更老的母親,立刻跪在那裡,母親抱不動兒子,兩個老人眼淚流個不停,甚至母親拿跟繩子把他綁住,深怕他又不見了,這又是何等的幸福與悲哀呢?
當政府遷臺後,卻在雲南留下一支部隊,這支部隊後來撤離到泰緬一帶,日夜等待中央揮軍光復大陸國土,卻始終得不到任何奧援,最終被遺棄於荒山野嶺任其自生自滅,淪落成爲三不管地帶的難民,這就是「泰緬孤軍」,更是後來由柏楊撰寫知名小說《異域》的取材內容,相信這段故事大家都已耳熟能詳。
但,大家不知道的事情是說:泰緬孤軍置身的異域,那裡有二十座墓園,裡面全埋着國軍弟兄,這些人全都是爲保護中華民國而犧牲的英烈,他們的後人依然在村中高掛着中華民國的國旗,還有活着的弟兄則已經90幾歲了,當立法委員吳斯懷特別過來看這羣孤軍後人,還沒下車,就開始掉眼淚了。
吳斯懷立委說:「我看見在黃土路上,幾百人站成兩排,拿着國旗唱中華民國的國旗歌。」這就是孤軍後人表現出此生跟「祖國」的緊密連結。吳斯懷請國防部製作「雲南反共救國軍紀念章」頒給還活着的老兵,從照片中看出老兵躺在病牀上,滿面的淚水,他的兒孫轉告:「爺爺說自己這一輩子都值得了。」
孤軍後人告知,在異域死亡的先人有着共同的心願,就是希望「回到臺灣」,奉祀於國民革命忠烈祠。吳斯懷立委特別請國防部派人過來接滇緬孤軍948位英靈的神位,當神位交給我們的許處長,讓這些忠烈英魂踏上歸國的路,現場與會人員高聲齊唱梅花,無數忠烈的子孫潸然淚下。
愛國的滋味,真是何其苦澀?
當神位回到臺北,來到忠烈祠,本來陽光明朗,頓時狂風大作,大雨滂沱,吳斯懷立委回憶說:「我直接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因爲大家無不覺得:「老天都在哭泣!」雷,跟着神位在重重打着,儀隊樂隊全身都溼了,將領則挺直站在雨水裡面,迎接着他們的前輩,我在電影院內,則聽到觀者的痛哭失聲。
有位跟着過來的家屬噙着淚說:「我爸爸這輩子不知道打了多少仗,最後來到泰北時,他的同袍幾乎都死了,真的很高興今天入祀我們中華民國的忠烈祠,跟同袍在一起了。」當天地不仁,萬物被當作芻狗,但國家不仁,這羣老兵卻不責怪命運不公,只望最終迴歸他的國家常相左右,他們的愛國,刻在靈魂裡了。
禪者林谷芳先生在紀錄片中說:「大時代裡落下的一粒灰,放到個人身上就是一座山。他們的遭遇,不是活在昇平時期的人所能領會,我們能做的是設身處地的同情。」這說得很深刻,但,爲何我會覺得自己不只對孤軍後人有着感同身受的痛,更覺得我們全都是一羣「被國家遺棄的孤軍」?
顯然,並不僅是國家的不仁如此簡單,而是這個國家本身都已深受重創,我們如果想不讓這個傷痕變成你生命中永遠的陰影,我們需要療愈的層面不只是自己,還包括療愈我們的國家。否則這些受苦經驗並不會真正結束,而只會被個人刻意忽視,如同老兵會被臺灣社會長年忽視,自然有其內在深刻的原因。
密蘇里大學歷史系楊孟軒教授寫出《逃離中國》的著作,他在紀錄片被訪談時表示:「我作爲一個二二八受害者的家庭的後代,寫出一本對於外省人的經驗充滿同理心的書,我也不覺得這件事情真的有這麼困難,畢竟這是你前一代人的故事,並不是你的故事,真正的受苦者也不是你。」
但,這些老兵從來就不曾「逃離中國」,他們始終「就在中國」,只是從「中國的西岸」來到「中國的東岸」,當「我們」將「他們」視作「逃離中國」,我們就始終無法同理這些老兵的心聲,因爲這會變成「這是國民黨跟共產黨的事」,當你覺得這跟我們無關,老兵對此,只能繼續保持沉默。
這部紀錄片由南努客音像工作室主持人吳平海導演製作,主題曲〈撕裂〉由客家人鍾喬作詞,原住民歌手胡德夫演唱,經由全國眷村文化保存聯盟謝小韞理事長的監製,整個節奏充滿着文學的質感,充滿族羣和解的誠意。最後對老兵的詮釋者,如果能不抽離出來,回到老兵的生命脈絡中來談,相信會更有療愈性。
我在這部紀錄片中,看見好幾位善良的人,不論有沒有姓名,自願來當這羣老兵的「靈魂擺渡人」,更看見無數來自老兵的靈魂,在這部紀錄片中,由這裡擺渡到那裡,他們就是自己的擺渡人,牽引着事情的發展,只因爲他們始終記掛着「回家」。這部電影充滿着對人的關懷,來自每個靈魂至深的渴望。
(作者爲國立宜蘭大學博雅學部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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