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 製藥,希望還是幻象?
2025年3月,在波士頓的一家Biotech 創始人,正在尋求新一輪融資。他和中美兩國的投資人都有接觸,忽然感覺“DeepSeek 對國內科技行業的提振很強,去年的低迷一掃而光”。
他感覺到,中國資產涉及到“AI 加持醫療”的價值在增加,“技術上雖然剛開始,但是未來前景很大,美國相關股票在最近也開始暴漲”。
國內知名基金的生物板塊負責人,也加緊和同公司數據智能團隊交流,並緊鑼密鼓地調研之前投資的人工智能公司,獨立分出來做醫療的團隊。
“最近老闆都在瘋狂補課。”一位投資人發來一篇關於AI影像公司商業前景的文章。其表示,在一級市場,剩下的AI 公司標的已經不多了。
一線從業者的“體感”,來自春節前DeepSeek R1 模型的橫空出世帶來的一股“AI熱潮”。DeepSeek 在美中兩國相繼登上APP 下載榜第一名,國內多家地方政府機關、大型三甲醫院以及大藥企的接入……DeepSeek 之熱,製藥人也幾乎都人手下載了一個。“雖然在我們的領域還沒有到非常專業的程度,但在大衆應用層面的表現已經非常出色了。”
DeepSeek 的影響帶動了AI 醫療/醫藥股的走勢。一個多月來,多個醫療影像、醫療信息化、AI 製藥概念股漲幅接近50%。其中,晶泰科技作爲國內“AI 製藥第一股”,日前宣佈將在港股配售籌集超過20億港元。
▍似曾相識的“暴漲”
AI 概念公司在股市中的走高已經不是第一次。
在一位投資人的印象裡,這甚至已經是第四次了:從2014年IBM 組建watson 部門,到2017年和2021年在牛市中被炒熱,AI 概念曾幾次被推高到A股的風口。因此,AI 公司在創投界也一直比較受歡迎。
美股也歷經了數次“AI 熱”,包括去年9月的ChatGPT 熱潮的影響。投資人表示,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AI 對生產力的提升會在未來長達十年的時間裡逐步顯現,這種趨勢已經成爲共識。因此一旦有新的動向出現,AI 股便會一路走高。
作爲一種新技術,中美的AI 技術發展及相關股市表現在某種程度上是“共此涼熱”。此前中國進度看起來稍後一些,“前面幾波都是美國人在做,中國可能花6個月或小一年才能追上。“
但這次不同,“以前都是美國先邁左腳,這次是中國先邁了右腳,DeepSeek這個臺階是中國先邁上去了。那體現在股價上就是這波中國的股票漲得比較多。”投資人表示。
不過有投資人評價,如今無論是已上市還是未上市的AI製藥公司,“都很難評價”,“神奇的公司太多了”“沒法證明也沒法證僞”。
AI醫療和AI製藥不同。如果說一件商品的形成有“好的技術-好的產品-好的商業模式”三個步驟,有的AI醫療公司(醫療信息化、影像等公司)或許已經由第二步到第三步努力;而對於AI製藥行業整體而言,目前可能還在第一步到第二步進階的階段。
▍AI 製藥,走到哪一步了
AI 製藥,目前出現的第一類公司,是在臨牀前階段幫助篩選分子。比如根據某種疾病的模式,綜合是否更有利於結合靶點、蛋白質等條件,在“分子倉庫”裡尋找可能匹配的解決方案。
除了晶泰科技、英矽智能等自己利用AI來研發產品的(相當於利用了AI技術的Biotech),還有一些公司會用AI篩選分子技術,結合後期的動物試驗等做CRO,例如藥明康德。
有業內人士表示,AI 在篩選分子方面的作用不可一概而論。在小分子、抗體、多肽等不同Modality (模態)上,AI 賦能的方式和程度都不太一樣。
不過行業共識是,無論是哪一種,真正用AI 設計的分子(而不是那些人爲設計較多、AI僅起優化作用的),尚未產生令人驚豔的臨牀數據,“De novo design (從頭設計)”任重道遠。
第二類AI 製藥的思路是提高臨牀開發效率,根據適應症、生物標誌物、患者既往病史和當下各項指標等條件,篩選出最適合用藥的人羣。將來,這種篩選方式產生的臨牀數據經過AI 分析,或許也可以爲患者提供更精準的治療方案。
相比起小規模出現的AI 分子篩選類公司,AI 臨牀創新方案或精準入組病人設計公司更少,賽菲尼(Safenia)醫藥是一家。其致力於採用AI 輔助的方式,從病人用藥反應的數據中提煉患者的生物特徵(Biologic Signature)、設計精準篩選患者的標誌物,爲臨牀研究確定藥物適用的對象。
AI 效率之高曾讓賽菲尼醫藥董事長黃予良驚歎:“如果按照我們傳統做法,要花9個月到一年的時間才能在1個基因上找到適用患者的生物特徵;現在的賽菲尼,我們使用整合AI 的研發工具,在25個基因上分析並確定藥物適用患者的生物特徵,花了差不多6個禮拜時間就全部搞定了,且精準度比起‘衆多博士’的努力還要高和可靠。”
商業模式上,賽菲尼醫藥的基本模式是“再創造”那些三期試驗不成功的藥物,利用AI 篩選具有藥效反應生物特徵的患者。在有預測能力的基礎上,提高臨牀試驗的成功率,“目前藥物的三期臨牀成功率不到50%,我們希望能夠通過我們的AI技術平臺賦能,將這個成功率提高到80%以上。”
NewCo 孵化機構合夥人彭巍表示,經過多年的幹實驗預測與溼實驗反覆驗證,國內外AI 製藥領域在泡沫中終於涌現出一些有潛力的公司,不缺融資、不缺人才、也不缺大廠合作。但其管線與商業模式真正成熟還有一段距離,因此這些公司目前埋頭苦幹,十分低調,不願引來過早的競爭或過多的關注。
有從業者表示,目前MNC 也都在涉足AI 製藥領域,有的已成立了近百人的專門部門,旨在於研究如何利用AI指導藥物的高效開發。但如果要讓AI 參與臨牀試驗,尤其是三期試驗的環節,無異於在公司戰略層面啓動重大變革——AI 要深度參與制藥行業,恐怕還需要一些時間。
▍“藥效黑箱”捆住了AI 的翅膀
在業內人士看來,對於整個製藥行業而言,利用AI 篩選分子有時顯得有些“隔靴止癢”——理論上再優秀的分子,都要經過臨牀階段的驗證,這纔是製藥的最大難點、風險點及成本所在。
而在把“安全性”置於第一位的製藥工業,動物及三期人體試驗的過程,在可見的未來裡,是難以被AI 的推測及模擬所代替的。
對人類來說,生命科學還是“一門遠遠未盡的科學”。某個分子在什麼情況下、爲何能發揮作用;爲何理論上能發揮作用,可有時又會導致嚴重的副反應和安全性問題……這些問題又常常處在“黑箱”裡,目前只有通過人體試驗,才能大致推測出藥物作用的結果,可根本原因有時卻依舊不十分明確。
這就導致了AI 在製藥工業中的侷限性。某種程度上,AI 只能根據收集和整理已知的信息,爲未知的事情提供可參考的解決方案。但若源頭的信息都是未知的,AI也就無從提供一個正確方案。
我們嘗試從AI 發展的角度來理解這個問題。據業內人分析,AI 的能力是由“數據-模型-算力”三個維度構成的。
就數據層面而言,以DeepSeek 爲例,作爲一種面向普羅大衆的應用,因其有大量語料數據可供“餵養”,因此它的優勢也是在語言層面。多位行業人士判斷,DeepSeek 在醫療的心理諮詢領域應用空間可能較廣。
相比數據層面而言,人類對於生命認識的侷限性,導致了分子作用具有一定“黑箱效應”,那麼製藥領域可供“餵養”AI 的數據就“少得可憐”,更別提下一步的邏輯推演和模型建立。
不過行業人士對此仍持開放態度,“三年前我們也不知道AI 現在能發展成這樣”。在未來AI 會如何幫助人類探索解決生命科學領域的未知問題,進而應用到製藥工業的臨牀環節,仍難有定論。
包括在分子篩選環節,雖然AI篩選出的分子的有效性要經過臨牀環節驗證才能明確,公司們目前仍處在“說故事”的階段,然而,“許多偉大的事情都是從說故事開始的”。
▍突破何時來到?
行業人士認爲,在AI 製藥領域,大體上,目前中美公司的產品發展思路差不多,技術差距也並不算太大,“就看接下來哪邊能有一個明確的突破”。
其表達了對中國公司的信心,“據說DeepSeek 只用了Chatgpt 1/30的投入,就達到了這樣的效果。如果這是真的,足以說明我們能夠通過算法上的創新和優勢,超越了那邊拿錢去‘砸’GPU 算力的做法。加上我們有這麼多‘碼農’,AI 這塊我們的發展前景不會太差。”
不過現階段,比起一般的Biotech,除了共有的一級市場融資難問題,AI 製藥公司還面臨一個特有的難題:生物數據。在中美貿易和地緣政治摩擦的背景下,生物信息成了一個格外敏感的問題。有華人創辦的公司儘管是“美國戶口”,但海外公司一看創始人名字是一個“中國的姓”,可能就會很快放棄合作。
涉及到臨牀階段人體數據的AI 製藥公司尤甚。而若將融資目標轉回到中國,國內基金又慣於投資那些更“流行”、更“受歡迎”的,或是被大公司認可的標的。因此,在完成“自研出上市藥物”這個漫長的目標之前,這類公司需要尋求更好發展,和MNC 達成一筆合作就格外重要。
也就是說,MNC會不會開始花大手筆買入AI製藥相關的資產,或是能否自研出具有突破性的AI製藥成果,可能將會是行業能否迎來突破的一個風向標。
在黃予良看來,賽菲尼醫藥目前是從基因層面發力,這是衆多影響藥物作用(藥效或副反應)中有明確科學依據的基礎。只要方法得當和效率合適(正好是AI 的長處),就可以尋求臨牀階段入組患者的差異性。而在其他領域,如分子設計、作用靶點發現,以及找到患者之間蛋白質、細胞層面等多組學的差異等,AI尚有發力和尋求證明的空間。
不過當前AI 製藥企業多爲“單點突破”:分子設計、靶點發現、患者篩選等環節各自爲戰,從技術到商業模式階段都在各自摸索着,沒有人去傳遞大家成果之間的“偶聯性”。
黃予良期待,將來會出現一個角色,串聯從靶點篩選到臨牀驗證的全鏈條,實現“AI驅動新藥研發閉環”,進而開創性地完成“整個創新藥的全過程介入”,屆時研發新藥的所需時間可能會大大縮短。
▍AI 能取代的,和不能取代的
雖然業內判斷,製藥業因AI 產生革命性改變尚需時日;但從個人層面而言,AI 取代製藥行業的某些人類工作也許已經不遠了,比如一般性的臨牀方案設計。
但目前AI不能取代的工作仍舊很多。
在“數據-模型-算力”這個AI 能力的三角里,即便解決了數據和算力問題,假設AI也有自我搭建邏輯框架模型的能力,但那個“最初的模型”,終歸需要人來搭建——黃予良稱,他花了整整兩三年的時間,與行業內不同的人不斷交流,才逐漸理解出“AI 識別患者基因不同”這個公司發展的核心概念。
“如果沒有很好的邏輯,AI 拿再多的數據也都是發散性的,不能給你提供有效的信息。AI是爲了更好的把數據信息化、有效化起來。”黃予良稱,“隨着全球科學、技術和經濟的發展,我們進入了可能需要由AI來串聯和整合信息的時代。應該積極擁抱和深刻參與這個進程。”
不過如今在醫學領域的現實是,AI 雖然能收錄汗牛充棟的醫學臨牀指南,但還無法取代醫生對患者的個體情況進行判斷,從而給出最合適的用藥方案;
AI 雖然能幫助篩選出理論上最有可能成功的藥物分子,但還無法取代科學家進行基礎研究和臨牀研究,儘可能窮盡生命科學的謎底,進而在臨牀階段保證藥物的有效性和安全性。
投資醫藥也是一樣。彭巍認爲,製藥過程中最難讓AI 賦能的環節是靶點的預測與選擇,因爲致病機理是最複雜的,特別是非腫瘤適應症,很多基因有一定相關性,但並不是一個好的做藥靶點。這種know-how(技能),需要兼具對biology(生物學)的深入理解和多年的製藥經驗,綜合評估,不屬於AI容易挖掘到的數據。
事實上,當年她投資宜聯生物、橙帆醫藥等平臺型公司的時候,除了看重公司的下一代大分子技術(ADC、雙抗等)能夠提高治療窗口、精準靶向,實體瘤靶點的佈局和BIC/FIC管線的優先次序也是重要的考量因素。而這些策略性思考,並不是用AI整理一張ADC競爭格局的表格就能得出結論的。
至少目前而言,“經驗賦予的靈感,智慧給以的勇氣,同理心造就的奇蹟”,仍是人性閃耀的獨有之處。比如科學家靈光乍現時,比如投資人憑藉前瞻性思考看到並助力行業實現發展拐點時,製藥公司破釜沉舟一擲千金跟進時,醫生超適應症用藥和同情用藥時。這場冒險,可能會失敗,但也造就了人類的成功,造就了AI難以替代之處。
來源:深藍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