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數老師看《小捨得》:孩子受苦,是成年人共同的責任

近來,電視劇《小捨得》不斷登上微博熱搜,其中許多情節引發了網友熱議

幾天前,顏子悠的一段發言“媽媽愛的不是我,而是考滿分的我”又戳中了千萬微博網友的心。是否應該讓孩子接受課外教育課外輔導時又該保持怎樣的分寸,這些話題不僅是電視劇中的情節,也是現實中萬千父母們心中的疑問。

文達(化名)是一位工學博士,在長期從事科研工作後選擇了離職成爲一位奧數課外輔導老師;同時,李文達還接受過專業的心理諮詢訓練,在奧數輔導中會有意識地帶入心理諮詢的視角和方法。他稱自己是一位給孩子“託底”和“搭橋”的奧數老師。

圍繞《小捨得》里奧數老師、家長還有孩子們所表現出的焦慮,澎湃新聞專訪了李文達,以下是他的講述。

我博士畢業後成爲了一名研究人員,後來辭職做專職數學老師,出於個人興趣,我閱讀了大量心理學書籍,並參加了一些心理諮詢專業培訓。從我的教學實踐來看,在奧數輔導中運用一些心理諮詢的理念和手法,成效顯著。

在劇中的三個孩子,米桃是“最聰明的”,子悠雖然上了金牌班,但是他被評定爲“不夠聰明”,而夏歡歡則是一個在數學上有點跟不上的孩子。

從事數學培訓以來,我接觸過各種學生和家庭,有的數學方面天分較高,比如劇中米桃那樣的學生。也有需要“提分”的學生、學奧數遇到困難的學生,可能有點像《小捨得》裡的夏歡歡,基本上我不會拒收學生。

部分孩子都有他們擅長的部分,老師要幫他把優勢給開發出來。比如在數學教學中,有代數、幾何、抽象邏輯、立體思維等若干部分,有的孩子單項比較突出,有的則水平比較均衡,要考慮他的智力發展水平,給予具體的支持。

對於學習奧數來說,天賦跟後天的培養都很重要。現在還沒有有效的科學實驗設計來證明哪個更重要。

因爲我同時是一名諮詢師,所以對孩子的思維和表達方式會比較敏感。其實學過心理學就會知道,對孩子進行泛化的批評或表揚都是有問題的,無論劇中老師是誇米桃“聰明”,還是暗示子悠沒有“天賦”,其實都對孩子很不好。

兒童的發展是不平衡和階段性的。就比如,著名的數學家龐加萊小時候連幾何的直線都畫不直,如果遇到電視劇中那樣的奧數老師鍾益他很可能就要捱罵了,但是龐加萊最後被認爲是那個時代最重要的科學全才。所以不能用一個階段的情況去給孩子定性,如果固化了孩子的特點,就會影響他們的發展。

孩子們的比較心和連接感

關係學習理論認爲,學生學習中首先是人跟客觀對象的關係,數學、物理、化學、英語,這些都是客觀對象,它有內在的邏輯;其次則是人和人之間的關係;而最終、最核心的則是人和自我的關係。

比如,我們可以給子悠和歡歡做思維訓練,不是讓他們做題,而是讓他們多分享,多體驗,多思考,多交流問題的邏輯本質,更重要的,還要明確和提出問題,幫助孩子建立自我認知。

在各種關係中,與自我的關係最有決定性。一個人如何看待自我非常重要。比如劇裡,歡歡說,“我就要上競賽班”,那是因爲她需要同學們的認同,她成績不好了,副班長頭銜也丟了,被同學諷刺了,她接受不了。如果我們在小學低年級階段,幫孩子把自我認同的基礎打好,那麼可能在五六年級,他們不會這麼容易受挫。

歡歡,圖源:微博

歡歡和子悠都是因爲不被數學老師認可,對數學沒興趣了。雖然他們的父母可以幫他們尋找社會支持資源,但老師和學生之間的關係,老師對待孩子的態度,確實是會直接影響孩子成績的。

父母在孩子之間做比較甚至會引發小學階段孩子的應激反應,而家長難以意識到這點。夏歡歡無法接受母親南儷對米桃的表揚,在學校裡排擠和孤立米桃,這讓南儷大吃一驚,她卻意識不到自己在其中起的作用。

兩個孩子的比較心也被老師和家長激發出來了,但其實應該多聊聊孩子的共同點,那些人和人平等的部分,讓他們從內心生髮出連接的感覺,“人們因爲相同而連接,因爲相異而成長”,讓孩子們感受到彼此之間共同的部其實是特別重要的。

“有沒有天賦都得搞奧數”

我教過一些比較天才的孩子,這種天才表現在他們的學習沒有功利心,是天然的好奇心驅使,並且不要求回報。他們不在乎別人的評價,也不會在乎自己會錯還是會對,做錯了他也很開心。學習是人類的天性,但如果我們非要對天性進行衡量,就容易使人喪失學習的興趣。

什麼叫普通孩子?我學生的家長很少問我自己孩子有沒有天賦,一方面因爲這種說法會導致對孩子的標籤化,另一方面,他們都很清楚,有沒有所謂的天賦都要搞奧數。

奧數熱跟篩選機制有很大的關係。因爲我們的教育現狀就是如此,篩選機制直接關係到教育資源的分配,如果不想失去機會,有沒有天賦都要去學,因爲名校資源太有限了。

接受一般學校的中學教育,孩子就難以在中考中脫穎而出,家長也會自責,因此,學習早已不是個人意願的事情,它關涉到一整套篩選體系。現在出臺了一些措施來抑制過度的選苗,我對這些政策非常支持。但如果行政指令操作性不夠強的話,或者是不能從根本上引導家長的心理預期的話,效果就會打折扣。

只要篩選系統還在,那它天然就會被當作孩子們的評價標準,家長就會想,我無論如何也得去幹這個事。全面奧數熱今天比以前更嚴重,因爲去年北京一個區考了接近300個清華北大大家心氣就上來了,更容易焦慮了。

舉個不恰當的例子,如果以後規定書法最好的人全進北清,大家就全學書法去了,或者來個“奧舞”做標準,跳舞跳得最好的就北清了,大家也就全跳舞去了。那時候你不讓人跳舞大家都受不了。

“我學數學是爲了讓媽媽高興“

《小捨得》裡,南儷也從一個佛系的媽媽逐漸“雞血”化,她的轉變就說明在這個系統裡,大家可能是真的都沒辦法了。

媽媽對孩子的陪伴往往是最多的,她們在孩子的學習上寄予的期望往往也最大,像劇中田雨嵐那樣給孩子報四五個數學課程的家長不在少數。雖然孩子小時候不喜歡也不會反抗,但是等孩子大了會反感。有家長就一心把想把孩子送到北大清華,從小家裡電視什麼的都沒有,孩子只能看書。

但要是因爲上奧數壓力太大,像電視劇裡的子悠,反而出現了心理問題,出現了幻覺,那真的不如不上,這至少保護了孩子。

家長購買課程的思路往往是,我孩子這個地方薄弱,我就送到“名師”去補,自然而然就應該能補上來,這是一個購買產品的思路。但在我看來,最根本的不在於某個知識點會不會,對大部分孩子來說,重要的是一種思維習慣

小學奧數的題,比如難度較高的杯賽大師賽,12道題短時間是不大可能都做對的,如果你全部做對的話,你是很少見的天才之一。但像田雨嵐,就代表了那種追求完美的家長,一心想讓孩子把題全做出來,如果有一道題做不對的話,就會感到很挫敗。

作爲奧數老師我也承載了很多,整個課堂的結構對我來說就像是一次諮詢,包括瞭解、探究、覺察、分享、表達、確認等階段,要挖掘學生自身的資源,並在整體上對他進行支持。作爲老師,我也發現讓學生和家長都能表達願望和要求非常重要,因爲人與人的關係不止在做題上。對於那些成績靠後的孩子,多關注他做對的事情,分析他哪些部分做得好鼓勵他,這在我的實踐中發現是非常有效的。

我遇到過一個孩子就說,“我來學習奧數就是爲了媽媽高興”,也就是說他自己已經體會不到學習的樂趣了,我能做的就是儘量試圖讓他能體會到學習的樂趣。奧數老師能夠做到的“託底”就在這一點。

孩子受苦,是成年人共同的責任

我反對把奧數做功能性功利性的對待,對我來說它就是整體數學學習的一部分,我不贊成奧數培訓中的內卷——奧數培訓已經有了一個固定的軌道,想要達到學習和培養目標的操作性或過程性內容。

如果說還有什麼可改進的,我認爲就是我們現在太快了,大家都想短時間內要成才。我個人認爲還是有很多可以細化的東西,比如IB、AP的教材,它們每道例題把邏輯結構呈現展現給學生的時候,都只變一小部分,然後他練習讓你做得特別充分,這樣孩子就不會有那種跳躍感,不會產生很多疑惑。

孩子之所以迷茫,是因爲最開始的疑惑得不到解答,然後又接着另一個疑惑,我們要關注這一點,讓孩子在自己能力的範圍內付出努力,同時也要能夠得到回報,這叫孩子的最近發展區。

對於我正在教的孩子,有一些思維稍微慢一點的,我會盡量把知識切碎一點,就像過溪流,有的人一步就邁過去了,有的需要多給他墊幾塊板子,搭個橋,我相信慢慢地把這個橋搭得特別密了,他就過去了。

如果知識和能力中有一些空白給保留下來,就會永遠是坑。老師的工作是把思維過程切得很碎很細,讓每個學生都有充分的機會去練習,而不是用那些繁難的點,把孩子們嚇住。我相信現在大家也都是願意這麼做的,只不過教材沒有更多地去呈現這一點。

我們應該站在孩子的角度去思考,孩子在哪個階段,他會遇到什麼樣的困難。我看到一些好的教材,編寫者的目的就是爲了支持到你。如果你會這麼思考,我就把這個例子寫出來讓你做一遍,如果你那麼想,我就給你個另外的例子讓你做一遍。

爲什麼會有難題、偏題、怪題?因爲教材中沒有出現過。如果學生每天都看到一點點,就覺得沒那麼奇怪了。奧數老師應該是蹲下來去體會學生的困難到底是在哪兒,重點是要站在學生角度,把題目講得細一些。

在看到孩子之前,我會讓家長將日常考試的卷子拍照發給我,卷子能夠呈現太多的東西了,孩子的思維方式和個性,他的困惑和優勢,有時你可以明顯地感受出那種痛苦和無助,那會非常強烈地觸動我,我會去思考怎麼幫助到這個孩子。

我們成年人不應該讓孩子受苦,我常常感到自己做數學培訓是在爲社會填空隙,做彌補性工作。孩子如果在學習中受苦,那是我們成年人共同的責任,每個人都有,我做好自己那份就行了。我認爲自己是在種一個種子,這個種子只要對孩子是好的,哪怕一時沒有顯示出巨大的成效,但是未來有一天會開花結果,這就夠了。我相信這個東西是有力量的。

我進入這個行業的初衷,也不是一定要去教那些最牛的孩子。那些本身就愛自己鑽研的學生成績已經夠好了,不需要我也行。最有成就感的就恰恰在於做改善的那部分。

對於劇中歡歡那樣的孩子,老師必須要做的是不能去傷害她。我不允許自己傷害孩子。

但是我最擔心的是老師好不容易在孩子心裡建設起對正向的認知,一回去就被一部分家長用比較、要求、模式化、冷暴力或熱暴力給拆掉了。就像劇中,張雪兒老師是一位“天使教育家”,她幫助孩子建立正向的認知,可是也架不住孩子回到家裡受到來自家長的負面影響。

如果數學能力有性別差異,那也是社會期待造成的

數學能力跟性別沒有關係,跟種族也沒有關係,只要你願意的話你就可以學好。在數學領域裡有個伊朗的女數學家得到菲爾茲獎,就是數學裡的諾貝爾獎,而且菲爾茲獎4年一發,可比諾貝爾難多了。

當有人問“爲什麼學好數學的女性比例會比較低”這個問題時,人們的初衷不同。有時是男性可能會點優越感,或者是女性可能會有一些不自信,但我還是認爲,人一旦以個體化的視角和行爲參與到其中,是可以做到任何事情的。

另外,性別的差異也跟社會期待有關,我們的社會或者家庭對不同的孩子的投入不一樣,期待也不一樣。去年全國數學聯賽中,唯一一個滿分的就是一個女孩,叫嚴斌瑋,數學CMO聯賽能考滿分是很罕見的。她直接就被清華錄取了,參加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女性想要做到肯定是沒問題的,這不取決於你的性別,而是取決於你是不是真的喜歡。

家長要以支持者的心態參與到孩子的學習中來,家長必須在場,家長還要有意識有覺察,因爲好多孩子做題是無意識的,他搜索畫面把它寫出來就完了,他沒有意識,這樣做對了沒有意義,但有意識的練習即使做錯都有意義。

奧數或者是數學本身,能給孩子很多積極的啓發,是關乎人類本體性的東西,你看窗外的樹枝,就是典型的分型結構,它不斷地重複自己,這就是我們在數學裡經常會用到的一種工具方法,它可以運用到統計中去。這說明數學是跟生活相聯繫的,這種數學之美是生活之美的折射,數學邏輯在生活中是以一種彌散性的美存在的。

可在現實中,數學這個學科它體現出太多功利性和矛盾性了。太多的教育焦慮也都在學奧數的過程中體現出來了。家長苦,孩子也苦。但是大家不應該忘了人是一個整體,學習是人能產生意義的過程。我想我們全社會的數學教育需要一種激發興趣的文化,而不是單純依靠競賽和篩選的社會文化去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