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騰思潮:劉怡君》母語保存政策─在家學

臺南市推動本土教育,圖爲小小解說員表演。(曹婷婷攝)

韓國瑜還任高雄市長時,提出「母語在家學」的語言政策概念,此概念一出,立刻遭受四面八方揶揄嘲諷,認爲是草包提出的草包政策。然而,從社會語言學和第二外語習得理論來看,母語在家學有其理論基礎,而且是目前世界上少數語言復興成功案例的有效做法。

語言學習的必要條件

「母語在家學」這樣的政策要能成功,是需要有諸多條件配合,在討論配套條件之前,先來說明語言自然習得的三個必要條件,缺一不可。三條件如下:一、語言學習關鍵期前 (critical period);二、社會性的語言互動 (meaningful social interaction);三、語言使用的質量充足 (language exposure)。

雖然語言習得理論尚無絕對定論,但是大多數語言學家透過認知語言學實驗和第二語習得研究認爲人類對語言刺激有與身俱來的理解本能,當小孩大腦尚未側化(lateralization)完畢前,任何有意義的語言刺激透過社會互動,並且質、量充足時,孩童可以以驚人的速度掌握語言,自然而然的習得該語。大腦側化一般認爲是青春期之前,這是黃金語言學習關鍵期(Critical Period)。

一個嬰兒,在滿足上述的三條件─語言學習關鍵期前、社會性的語言互動、且語言刺激質量充足的情狀況下,兩歲左右就有能力區別同時學習的多種語言,知道和誰(whom),在什麼處境(what situation),該用哪種語言(Which)來表達;平均而言,小孩在五歲之前可以完成語言自然習得,並且成爲這個語言的母語使用者,此外,語言習得後,即便長年不用該母語,當需要使用時,雖然語言表層的展現(performance)會顯生疏,但是語言學家已證明,在語言學習關鍵期間,透過自然習得的語言底層能力(competence)是一輩子不會消失的。也就是說,如果一對客家父母在家使用客家話和他們的新生兒互動,當小孩五歲時,就具備說客家話母語的能力,即便小孩長大後年久不說客家話,使用客家語的底層本能仍然存在。由此可知,母語在家學是符合語言生理髮展最有效又最實惠的作法

反對母語在家學的理由

然而,反對人士指出,如果母語能在家學成,那麼本土語言,如閩南語、客家語、原住民語就不會面臨使用人數驟降的危機了。此外,「母語」在臺灣與「族羣認同」和「低階語」的概念連結,涉及語言權力不對等的關係,因此母語在家學而不在學校學就變成族羣歧視的政治議題。這樣的觀點是從語言的社會性角度出發。

語言生態有如自然生態,弱肉強食、互爲消長強勢語通常會擠壓甚至取代弱勢語的生存空間華語成爲臺灣的強勢語有其歷史背景。自從臺灣光復後,國民政府爲了消除日治時期的皇民化運動而大力推行國語運動,加強在學校、機關、影視廣播使用標準國語。國語運動推行約40年(從1946年到1987年解嚴後),成功的讓華語使用者快速由40%增加到96%,這樣的語言統一政策雖然在戰後管理與經濟發展上有重要貢獻,但是任何政策都是雙面刃,不可諱言,國語運動控制並壟斷語言使用場域,排擠了臺灣本土語言的生存空間。

根據張學謙教授於2017年發表的本土語言使用情況調查,只有22.41%的國中小學生覺得自己的臺語聽力「很流利」,覺得自己臺語說得「很流利」的只有16.84%。楊真宜的調查發現,北部和中北部家長在家中幾乎不使用閩南語,中、南、東部的家長則是國臺語切換方式和子女溝通。能在家使用母語和子女流暢溝通的人數正逐年下降,年輕家長流失使用本土語和子女溝通的能力,使得「母語在家學」被誤認爲是癡人說夢的草包政策或淪爲政治鬥爭的祭旗

母語在家學政策推動範例

自由時報於2019-11-08 報導中研院學者指出「母語在家學就好」的看法,限縮本土語言只能使用於特定場合,可能構成語言歧視。本文認爲,這樣的不實指控顯然有其政治目的。「母語在家學」的目的並非要限縮母語「只能」在家使用,其執行也與其他現行語言政策之間無排他效應。事實上,官方推動的語言政策如果沒有社區和組成社區的家庭單位支援,將註定失敗。反之亦然,「母語在家學」這個以家庭爲單位的語言措施應該要配合政府其他語言政策,上下呼應,內外支援,才能發揮最大效果。

紐西蘭原住民毛利語爲例,紐西蘭被英國殖民時,英語成爲學校教學、官方和職場使用的強勢語言,因此,許多毛利父母鼓勵子女學習英文,以便在主流社會能爭取一席立足之地,毛利語逐漸衰微。到了1970年代會說毛利語的只剩下23.3% 年齡爲40歲以上的成年人,會說毛利語五歲以下的兒童僅存1%。自從1975年以後,毛利人意識到族語正瀕臨滅絕的危機,開始積極展開毛利語復興運動。其中最關鍵的語言政策,也是最廣爲借用的作法就是「語言巢」(language nest)─利用幼童語言發展的生物能力,結合社區風俗習慣和政府政策的語言復興計劃。

語言巢提供零歲到六歲幼童每天4到8小時的學前教育,由使用毛利語的母親或保母負責安親照顧。透過遊戲、傳統活動聚會、閱讀、社交生活,等等… 讓兒童在語言浸潤的自然環境中學會毛利語並且傳承部落文化知識。語言巢不但凝聚了家庭與社區的力量,保存了語言和傳統文化,它所營造的浸潤內化的語言學習過程,自然陶塑了毛利兒童對毛利語言和毛利文化的正向認同感。語言巢政策同時配合紐西蘭政府提升毛利語教育經費社經地位和文化價值,成果斐然,毛利語終於擺脫瀕危的厄運,成爲語言復興的成功典範。

結語

本土語言復興最重要的環節就是家庭傳承。政府除了應該重視本土語言權力均衡的問題,更應該回歸語言習得的自然機制,強化家庭對母語保存的功能。目前政府已經向上推動諸多語言教學政策,若能搭配「母語在家學」的作法,提供社區母語學前教育或鼓勵父母在家和嬰幼兒說母語,應能向下紮根母語於家庭和社區之中,讓本土語言不僅是學校學習的「學科」,而是真實生活互動的溝通工具。(作者爲國立政治大學英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