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新聞-城市風情依舊 文化何處尋覓?

餘秋雨(右圖)和周立波(上圖)是上海文化典型代表,一個代表小資文化,另一個代表市民文化。(本報資料照片

餘秋雨(右圖)和周立波(上圖)是上海文化的典型代表,一個代表小資文化,另一個代表市民文化。(本報資料照片)

評論解讀世博會的舉辦,令世界的目光聚焦在上海,然而「上海文化滑坡」的盛世危言依然餘音繞樑,《新世紀》的文章指出,計劃經濟造成的文化壟斷是最大主因,上海文化的希望在於文化體制改革

10年前,有一位紐約來的資深文化人,滿懷對上海的各種想像,來這座城市尋找東方的紐約。失望地離開之前,他問:爲什麼在中國只有巴黎,而沒有紐約?我理解他的疑惑是:中國有政治中心與文化中心合二爲一的北京,爲什麼當今上海僅是一個經濟中心,而不復是曾經的文化大都會

2010年世界博覽會在上海舉行,將給這座城市帶來什麼?會帶來文化復興的希望嗎?又是什麼阻礙她至今成不了紐約,也不是法蘭克福?

計劃經濟留下的文化壟斷

上海文化曾經輝煌過,在上一個世紀的上半葉。1949年新中國在北京建都,中央一聲令下,將文化中心從上海平調到北京,但一直到1980年代,上海文化依然有全國「半壁江山」的美譽。我經常如此向老外這樣描繪中國文化精英的地理分佈:一半雲集在北京,其餘一半中的一半在上海,剩下的25%分散在廣州、成都、西安、武漢、南京、杭州等二線城市。

1990年代開始,上海在經濟上二度崛起,人們對這座城市的文化復興寄予了厚望。20年快過去了,國際文化大都市沒有見到,倒是民間的「上海文化滑坡」的盛世危言,依然餘音繞樑,不僅上海與北京的文化距離沒有縮小,二線城市也趕了上來。

爲什麼在上海文化與經濟的發展會有如此的落差?從上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上海在計劃經濟時代形成了另一種傳統:封閉保守、依賴政府、崇尚權威、恐懼競爭、壟斷性經營。這不僅成爲這座城市揮之不去的體制慣性,也深刻滲透到人們的心理深層。

在計劃經濟體制下,文化屬於國家壟斷,雖然近10年的事業單位企業化改革將大批傳媒、出版社、劇團和作家趕向市場,但他們依然像長不大的孩子那樣斷不了奶,習慣於向體制內部尋租,爭取補貼資助或壟斷性特權。上海的大部分文化資源至今依然被事業單位壟斷,文化市場的發育與活躍遠遠比不上北京。文化人普遍地懼怕競爭,循規蹈矩,一種典型的「事業單位人」心態。以電視業爲例,過去有上視、東視衛視三家,形成一定的體制內競爭。後來頻道分工,圈定勢力範圍。出鏡採訪手裡拿的話筒呈菱形三面,每一面都是不同的臺標,記者卻是同一個,晚上各新聞臺的報導自然變成「同一個上海,同一種聲音」。

文化在上海與上海的文化

不僅節目,連人才也有壟斷的傳統。北京、廣州的媒體不拘一格用人才,大量體制外的民營文化公司以各種方式參與節目製作。但上海媒體內部許多重要位置,其人員皆出身於上海本地的「某校某系」,長年累月的近親繁殖,形成了單一、僵化的固定風格。近20年來各地英雄豪傑名校畢業生涌入上海,佔據了外企和民企的精英層,但在文化事業單位,流行的依然是上海話。愈是接近上層,外地精英愈是鳳毛麟角

這些年中國的經濟發展愈來愈呈區域經濟勢頭,但文化發展相反。一切以國家標準爲衡量尺度、以獲得國家的某某獎項作爲考覈部下、衡量政績的終極目標。彷彿文化與競技體育一樣,真的有一個統一的「部頒標準」,可以在國立競技場上分出高下。上海文化之所以喪失了地方自主性和內在尺度,乃在於國家行政意志大規模、直接地參與文化建設、決定文化資源的分配和制定文化競賽規則。

希望在於文化體制的改革。一個由國營事業單位壟斷的城市,自然缺乏舒展的文化空間與繁榮的文化市場。如今的上海整齊劃一,管理規範。上海沒有「海漂族」,不是怕在黃浦江裡淹死,而是怕在上海灘上枯死。

說「上海文化滑坡」,會讓一些上海人不服氣,如今在上海足不出戶,就可以坐看全球頂級的明星演唱會百老匯歌劇、冰上芭蕾、F1賽車、大師網球賽凡爾賽宮名畫。特別是這次世博會,更顯示出上海已經成爲萬國來朝的文化大碼頭。上海從來就是一個世界主義都市。不過,真正繁榮的與其說是「上海的文化」,倒不如說是「文化在上海」。外來的文化愈是熱鬧,自家的文化就愈是蒼白。

僅剩溫吞的中產階級文化

這幾年的上海「文化危機」,另一種表現是上海話的危機。當上海小孩子習慣於使用僵硬的人造語言(普通話)時,也就創造不出真正具有地方韻味的上海文化,難以與京片子文化、東北話文化、西北風文化和粵語文化相匹敵了!

我在大學任教近30年,發現新一代上海出生的年輕學生,只有兩種類型:要麼是超一流的,要麼是三流的。前者是少數,大多數上海學生自小在父母庇護下長大,胸無大志,氣象格局小得不能再小。不僅學生如此,學者也是如此。上海學者大部分只關心眼皮底下、蘇州河邊那點瑣碎小事,課題立項多爲地方性主題,觀點面面俱到,四平八穩,政治永遠正確,學術不知所云。

上海時尚,但不前衛;上海叛逆,卻不偏激。城市精神中的中庸性格,淘洗了那些偏激的傳統,只剩下溫吞吞的中產階級文化。這種中產階級文化是徹底的世俗化和去政治化的,遠離政治的公共領域,緊貼市民的日常生活。上海文化的主流是市井中的市民文化和洋房裡的小資文化。

大上海與小市民

餘秋雨和周立波是上海文化的典型代表,一個代表小資文化,另一個代表市民文化。上海人的優點和缺點都在他倆身上有所體現。上海文化正出現一種虛飾化與粗俗化的趨勢,餘秋雨小資風格的文字,愈來愈缺乏真實和真誠,內中充斥着虛假、做作與拙劣的賣弄,然而在上海,餘氏作文竟然成爲語文老師傾力推薦、中小學生競相模仿的應試範本。周立波的「海派清口」與他的老師周柏春比較,已經失去了老上海話中那種淡淡的儒雅,而多了一點油滑氣,上海人挾洋自重、自以爲是的文化傲慢也在「海派清口」之中暴露無遺。

「大上海」,「小市民」。作爲中國最大、世界一流的工商業大城市,上海假如不能像紐約那樣同時成爲文化大都會,恐怕永遠擺脫不了世人的譏諷。世界博覽會給上海帶來的不僅有好看的西洋鏡,更重要的是多元的異域文化。上海能否抓住這一天賜良機,痛下決心,開始新一輪的文化復興呢?(摘錄自《新世紀》週刊2010-5-3,作者許紀霖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