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膳:比起鬼來,我更害怕的是窮

本文系本站戲局欄目出品。

01 樓道里的大白菜小偷

前言

您好,您吃了嗎?

有人說,人是他所有吃進去的食物的總和;有人說,你吃什麼,就是什麼。但是,如今生活在城市裡的人們,在吃什麼上並不能完全自己做主。尤其是合租年輕人,連一間完整的廚房都不能擁有,打開外賣軟件看似琳琅滿目,數下來可吃(又吃得起)的卻只有那幾樣:有時甚至連一樣都沒有。

這個週末,爲大家帶來的是戲局的全新長篇連載《搭膳》,作者是半島璞,講的就是幾個年輕人合租併合吃的故事。這幾個年輕人是:“大白菜小偷”苟小靈、面癱IT男朱樂爲、瞞着爹媽棄學回國的“房東”陳新飛、神秘的便利店女孩、善惡莫辨的寵物醫生……那麼,這是一個愛情故事嗎?這麼說吧:我們相信城市裡還有愛情,但愛情不是輕易就能發生的,它往往就和外賣一樣:看似萬千選擇,其實沒得選。在城市裡生活,無論吃和愛,都那麼困難。這是一個講述這些困難的故事。

第一場

寒冷在更加頻繁地暴露我最糟糕的一面。

早上無法按時起牀,一開始我還只是懶得化妝,但很快就發展到了懶得洗頭。地鐵玻璃窗上看見一個女人戴的帽子像個燈罩,花了幾秒才肯定那個女人是我自己。我忍受自己,也忍受別人。車廂裡太溫暖了,蒸騰着每個人身上不潔的氣味。冬天,總是讓難看的人更難看,拮据的人更拮据。

在外輾轉又是一天,到家已是狼狗時分。法國人對傍晚的修辭,L'heure entrechien et loup,形容這夕陽已沒、夜霧升騰的此刻,你無法分辨那個遠遠走來的氤氳的影子是狼是狗。過去我總是掐表一口氣跑上六樓,有時只需要33秒6,有時需要36秒9。這項運動我從搬到這裡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在堅持。但今年冬天我累了,真的。我踮腳上樓,連聲控燈都不驚動,每層樓的轉角都被我細細摸排。

知道冬季的北京老樓裡什麼最多嗎?是大白菜。憑手感我就能找出今天最垂頭喪氣的那個,越蔫的糖分越多。

腋下夾緊這渾圓重物後,我一步一個腳印向上爬樓,黑暗中倒像是個要去炸碉堡的女戰士。摸鑰匙開門之際腋下稍有鬆弛,炸彈掉地上“砰”的一聲悶響,一個單元的聲控燈都被我震亮了。

五樓上六樓的拐角,視野左下方,土地老兒一樣從黑暗中冒出幾個人。人家對小偷倒是不喊不鬧,彷彿只是和彼此打了一個並不值錢的賭。你看,我就說是頂樓租戶偷的吧。咱大白菜冬天擱外頭多少年了,過去可從來沒見過少。耳語完就淡淡走了,大概是嫌我可惡還不如嫌我可憐吧。

辭職好幾個月了,我沒跟家裡說過。出去面了無數次試,新工作始終沒着落,但實在還沒窮到連大白菜都吃不起的地步。我就是想偷別人的菜,而已。也許我有時候是狼,也許我有時候是狗。正想着摔裂的白菜該怎麼做了好,防盜門突然悶響幾聲,打開一看,幾包垃圾扔在那兒,掉出一地的雞蛋殼爛菜葉子,還有帶血的衛生巾。只能算我活該好了,但北京的垃圾分類可以抓抓緊了。

我不知道你們怎麼看大白菜的,我是覺得大白菜還蠻勢利。明明肉薄、筋多、滋味平凡,可只要與肥物同烹,就脫胎換骨得又甜又嫩又有深度了。就像某種突然就過得很好的女人,你不能判斷她是因爲漂亮才過得好的,還是因爲過得好才變漂亮的。

此刻我的冰箱裡什麼葷腥不剩,只有一瓶海鮮醬裡還有幾粒可疑的肉丁,另外,竟還有一絲長長的頭髮!我再次照了眼鏡子,確認真不是我的,至少今天我還是齊耳的波波頭。

海鮮醬燒大白菜,燒出來還不賴。北方冬季的晚飯,味道總是這樣寬容而模糊。沒有主食,我不想再胖了。我邊吃邊翻微信,找到一個頭像是雙馬尾美少女戰士的聯繫人,把海鮮醬頭髮絲的照片發過去,並附帶三個不言自明的感嘆號。

其實我是不怎麼在乎的,頭髮絲也是蛋白質嘛,我甚至還在外賣裡吃出過蟑螂頭。我只是突然想起這瓶醬好像並不便宜,我爲什麼要買?記不得了,大概是朋友的朋友推薦的。如今能挽回一點損失是一點,畢竟我可失業了。

“對不起,是我的責任,您看,我再賠您一瓶可以嗎?”雙馬尾立即響應了我。

“我想申請退款可以嗎?”

“賠您兩瓶!怎麼樣?醬我馬上就不做了,之後想吃也買不到,真的。”

“……行吧。”

一瓶的錢,三瓶的醬。可以了,折下來基本等於老乾媽。

第二天一早我拎着三袋不屬於我的垃圾下樓,美少女戰士又發信息來:“對不起,我看了下您之前留的地址,住得離我特別近,就隔兩條小馬路。要不我親自給您送過去?”估計就是想省郵費吧,這年頭誰不是能省則省?“我正好下樓扔垃圾,小區南門一支菸的時間等你。”

冬天的太陽照在背上,有一種瘙癢般的溫熱。我站在南門外靜靜等人送醬。我有煙嗎?我有,我從去年穿過沒洗的羽絨服口袋裡摸出一隻打火機,還有個發硬的紙盒。火是火,但煙不是煙,竟是盒岡本003。我去年有過性生活?我怎麼記不得了。旁邊賣羊肚的老頭瞄了我一眼,對我興趣不大,倒是衝着每一個經過他的老頭兒發嗲,“不來點嗎老哥哥?”

“我到南門了,你在哪?”一條新消息進來了,我把岡本塞回去,舉目四望沒發現一個可疑的人。突然我的肩頭搭上一隻手,轉頭就發現自己籠罩在對方身高形成的巨大陰影中。此人用另一隻手拿掉自己的大衣兜帽,逆光我依然看不清臉孔。北風吹來,一頭長髮撲向我,風過後眼前分明是一男的,身高快一米九。

“你是胸口碎大石吧,抱歉讓你久等了。”他從兩個褲兜裡各掏出一瓶醬來,“看名字我還以爲你是男的呢,站你背後半天愣是沒敢認。”

我接過海鮮醬,還帶着他的體溫。難道我就敢認他?“你就是朱的醬?看頭像還以爲你是個女的呢。那什麼,頭髮不錯嘛,怎麼保養的?”

“就,不染不燙吧。”他把手插回空蕩下來的褲兜,“你髮型也很酷啊,很少有人敢留這種眉毛以上的齊劉海。”

“自己剪的,稍微失了點兒手。”

“怎麼說呢,把你臉襯得特別圓。對了,你吃過稻香村賣的那種山楂鍋盔嗎?”

他也沒笑,就這麼走了。是說我的臉像鍋盔?我衝他背影啐了一口,回家,我也回家。

我走到樓下,突然感覺有幾顆塑料子彈虛弱地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擡頭也沒看清是幾樓的窗戶,只聽見小孩嘻嘻哈哈的笑聲。我想也許我只是一個被隨機瞄準的路人,不一定是因爲我不夠完美的道德。走到單元樓門口,才發現那裡還貼着一張被我下樓時忽略的告示。一張打印紙,右下角蓋了物業的公章,口氣則像私人寫的,總之就是請有些手腳不乾淨的人好自爲之。

這樓裡住得都跟不是活人似的,有本事當面罵我,讓我賠呀,搞這套!我拿出我的避孕套,在樓底信箱裡每家各送了一隻,我算過,一隻平均可要六塊七,不便宜。

岡本派完後,沒人射我了,更沒人再往我的門上扔垃圾。

第二場

我用兩塊錢割回來一塊老豆腐,煎在油鍋裡看它像活肉一般顫動。打開一瓶醬,小心舀一勺放進去,味道竟香得有點奇怪。一嘗,差點吐出來!他怎麼不告訴我一瓶是海鮮醬,另外一瓶是玫瑰醬?

在那個吃了玫瑰醬燒豆腐的晚上,我發燒了,大概是體內的味覺邏輯被突然打亂了,又或者是土地老兒們在作法害我,第二天起牀,頭有兩個重。給自己熬白粥時,朱的醬又發信息來:“玫瑰醬的味道還可以嗎?”

我不能怪朱的醬。因爲醬總是好東西,只要冰箱裡有醬,一切粗茶淡飯都有了靠山。我從瓶中舀出一勺紫紅花泥狀的玫瑰醬混進白粥,小心地餵給自己一口。“甜。”我說。

謝謝你這麼言簡意賅的形容。”

我只是懶得告訴他是我鼻塞了,暫時失去了全部的嗅覺。他還在興致勃勃地寒暄:“其實在答應送你兩瓶醬後,才發現海鮮醬只有一瓶了。”

“所幸,玫瑰醬還有一瓶。”

“之前失業在家,沒事瞎做,半賣半送,最後算了算,我還虧了一千九。”

“還好,現在又有班要上了。”

“我正失業在家。”我放下飯碗回覆,“醬挺好,不繼續做可惜了,你不知道醬對一個有品位的窮人來說意味着什麼。”

他終於笑了,發過來的表情是嬌滴滴的捂嘴。

而發燒和鼻塞只是開始,接下來是一場完整的感冒。我每天只吃清粥豆腐大小白菜,鹹吃就加點海鮮醬,甜吃就加點玫瑰醬。病中接到之前面試的一家公司電話,感冒七天自愈後,我就要出門上班重新做人了。

“我之前聽過這樣一種傳說,”我給他發消息,“說是女生懷孕後,之前家裡還沒用完的那些衛生巾,可以送給想懷孕的女生,用過的人好像就會比較容易懷上孕。這種衛生巾叫好孕棉。”

“你懷孕了?”

“我只是有了新工作而已。”

“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的醬是好作醬?”

“差不多是這麼個意思。”

如此,我至少不用發愁下一季度的房租了,大冷天可以割幾斤羊肉慢慢吃。房東把電話打來的時候,我正在熨星期一入職要穿的羊毛大衣。

小苟,不好意思啊,明年我的房子不能租給你了。”房東老劉其實算一個好人,租金收得還算便宜,前提是不要拿馬桶壞了燈泡不亮之類的事去打擾他,他老了,又住得遠,我一個年輕人,要學會自己的事情自己幹。當然,這些對我來說都不算什麼,我是個不嬌氣的女人,雖然身高不到一米六,但體重,算了。

“劉老師,我,您不會是因爲……”

大白菜,肯定是大白菜鬧的。還有避孕套。

“小苟啊,別誤會,不是我想漲房租,我兒子突然要結婚,我也沒想到啊。”聽語氣他好像並沒有多高興,“以前,我是打算先把這老房子賣了,再往別處買套新房給他,不過現在那姑娘肚子已經大了,就不折騰了。老房子周邊交通便利,也有醫院。房子他們願意簡單收拾收拾,買點新傢俱就行,懷了孕也不好住新裝修的房子。唉,這樣,我退半個月的房租給你,算是對你的補償。你趕緊找找下家,能儘快搬是最好的,實在不行,請放心,我一定讓你住到月底。”

掛燙機還在那裡徒然冒着白氣。馬上就要上班了,我之後還哪有時間看房搬家?我拿起手機,翻揀着通訊錄裡可能還沒刪掉的房產中介,大拇指路過“朱的醬”時,看見他換頭像了,大概是寸照附送的電子版,表情肅穆,長髮已剪至齊肩,順便點進他的朋友圈,竟然在招室友。人家不僅換了新發型和新工作,還換了個新的兩居室,要做二房東。

實不相瞞,朱的醬是我這半年來唯一結識的新朋友,儘管把只有一面之緣的人稱作朋友好像有些勉強。除了上班,我幾乎沒有社交生活。誰要在沒錢的大冷天出去社交。但現在,爲了房子,我可以爲他表演胸口碎大石。

“朱大哥,您的次臥租出去了嗎?要還沒有的話,你看能不能租給我呀?”斟酌兩遍後,我還是添加了一個噁心的嬌羞表情,然後按下了發送鍵。

但朱的醬沒有第一時間回我。我想過要不要給他遞交一份自己的簡歷以示誠意。我胸口碎大石真名苟小靈,大學本科畢業三年有餘,如今已結束爲期兩個半月的失業,馬上就要到一家進口奶粉公司上班了。我沒有男友,沒有寵物,作息規律,無不良嗜好。多數時候,都算得上是一個正派的人。

這種上世紀末建起來的高層塔樓,人口衆多,氣味複雜,牆面上層層疊疊的小廣告早已無法得到徹底清除。兩座搖搖欲墜的老電梯,一座停奇數層,一座停偶數層。朱的醬家住1305。我試圖跑跑樓梯,到9樓實在跑不動了,只好又坐電梯到13樓。等他爲我開門的時候,我依然還在氣喘如牛。

他一臉詫異地看着我,“你走樓梯上來的?”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儘量平復自己的呼吸,“我很壯,你可以把我當一個男人看。”

關上了我身後的門,讓我在沙發上先休息一下。他去後面的開放式廚房倒了杯水給我,喝起來有股淡淡的檸檬味。

“你怕鬼嗎?”他問。

“我不怕鬼,我只怕窮。”

他點點頭,似乎對我的答案還算滿意。“你是體育生?我是說上學的時候。”

“爲什麼會這麼覺得?”

“小腿蠻有肌肉的。”

我今天穿了條高腰加厚的緊身瑜伽褲,去年買的,今年穿大概是有些緊了。放下二郎腿後其實也就還好,我是說小腿肚。“我學營養學的其實,不過高中時也練過幾天短跑。”我儘量笑得滿不在乎一點,誰讓我要租人家房呢。

“那倒也說得通,你像個懂吃的人。”他轉身去主臥拿出一份合同,“我從網上找了個租房合同模板,自己改了改。你可以拿回去看看,還是籤個合同比較好。”

合同上打印着他的真名“朱樂爲”。房租金額是手寫上去的,還好,比我原來的還便宜六百,合租兩居室當然要比單住一居室划算。“我不看了,我現在就籤!”

“我覺得你還是看一下比較好,”他堅持,“裝個app不還得強制瀏覽人家協議10秒麼。”

他說得也對,我突然想起來,“你是做什麼的?”

“我現在在一家雲計算公司上班。”他再次回到沙發上,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藏藍色的高領針織衫,“是不是沒看出來我是個程序員?”

“嗨,難道程序員都得穿格子襯衣嗎?那只是一種無聊的成見。”我討好地一笑。但程序員留披肩發的,其實我也是頭一次見。

“你是不是覺得……我的嘴有一點歪?”他問我。

他不說其實我真沒發現,他這麼一說,倒是……“哪有!”我矢口否認。

“前兩年得過一次帶狀皰疹,長耳朵裡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之前在一家電信公司上班,特別忙,經常熬夜,身體垮了。差點發展成腦膜炎,在協和治好的。病毒損傷了一部分面部神經,所以我現在不怎麼能笑。”

“長得帥的人,笑和不笑好像也沒什麼區別吧。”我把水喝光了,杯子還給他。我是怎麼說出這麼噁心的話來的?苟小靈,你真的變了,在生活面前你夾住你驕傲的大尾巴了。“你平時有什麼興趣愛好沒有?”他把杯子放進水槽,對我的面試似乎沒有要結束的意思。

“我嗎?也就看點文學名著,還有些專業資料什麼的。”

其實我更喜歡看耽美和黃漫。我心虛地拿起合同,假裝認真地翻了翻。

“你應該好好看看合同的第15條。”他指了指我手裡的打印紙,“我對廚房有一些特殊要求,基本上,如果你要跟我合租的話,恐怕就不能怎麼做飯。”

“那我還怎麼過日子?”

“你可以做一切不用開火的東西,另外就是,不要爲我的廚房增添任何實體。燃氣費你以後可以不用負擔。其實,我理想中的室友應該是個典型的程序員。一日三餐都能在大廠解決,回來只需要睡個覺,週末我們可以打打檯球,或者玩會兒實況。天熱的時候他如果在家不想穿衣服,我肯定沒啥意見。”

客廳一角的確擺着一張礙手礙腳的檯球桌,只是上面一個球也沒有。他的這些願望我可沒一條能替他實現。我抿嘴一笑,立刻在合同上籤了字。我苟小靈沒別的,生存智慧還是有一點的。哪位領袖說過的來着?與人鬥其樂無窮嘛。我就不信以後我還鬥不過這個面癱程序員了。

所有鍋碗瓢盆都被我留在了7號樓4單元602。

朱樂爲的新家和我同一個小區。這個小區很大、很老、很舊。他的塔樓跟我的板樓之間僅隔了兩個垃圾站的距離。搬家我靠自己就完成了。來回六趟,充分斷舍離。

劉老頭已經預交了明年的物業費,現在要我去他兒子那裡討一下,這套房子他一毛錢的事情都不會管了,以後誰住誰掏錢。反正錢數正好和我半個月的房租相當,我去要過來,他說就正好省得給我轉賬。我猜他大概是和兒子在賭氣,又也許是對這個媳婦不滿意。

這是我最後一次踏進4單元的樓門,一棟樓的大白菜都躲到各家門背後去了。工人正上上下下搬進搬出,碩大而簇新的餐桌冰箱立式空調,在雜物衆多的樓道根本轉不過身來,哪怕白菜都讓鄰居收回去了,還有幾戶人家的電瓶車鎖在樓道里怎麼也挪不開。

我走上6樓,一個男人正氣急敗壞地給物業打電話,不用說,一定是房東的兒子。

兩千塊錢被我要走以後,兒子在電話裡罵得更兇了,也許是在罵物業,又也許是在罵他爸爸。我倒是心情不賴,想找個地方大吃一頓。房子租好了,工作也落實了,還有什麼不滿足的?我知道,不過是又換了一塊嶄新的絨布蓋在了生活的表面上。至於在這個城市的前途,很多時候,我只是選擇了不去想。

路過底樓信箱時,一個大媽從背後叫住我。她把一顆大白菜託孤一樣遞過來,“姑娘,也不是捨不得讓你吃,就是……之前你拿的也忒多了,你一個人,哪裡吃得完那麼多白菜呀,怕是被你都糟蹋了?”

第三場

等夜裡再回到1305,朱樂爲待在他的主臥沒出來,大概已經睡下了。我想再喝一聽啤酒,胃裡似乎一點空間都沒有了。我在馬桶邊吐了很久。晚上我一個人吃掉了一盆麻辣香鍋、三碗米飯,外加兩瓶燕京,現在基本都吐完了。我當然不是因爲喝醉才吐的,我自己摳的喉嚨。我已經變態了嗎?我是挺變態的。

吐完從衛生間出來,我身心稍微舒坦了一點。我趴在地上,主臥門縫下透不出一絲光線。確認他已熄燈睡覺,我走進廚房,一隻一隻拉開抽屜,翻揀着這些屬於朱樂爲的私人物品。各種袋泡茶包,兩斤裝的罐裝混合堅果,全麥意麪,夾着封口夾的袋裝藜麥。640億活性的成人益生菌膠囊,包裝與速溶咖啡相似的高麗紅參濃縮液。沒有任何自帶甜味的食物,連巧克力都是100%純黑。碗筷抽屜裡的一對水果叉倒還蠻有意思,叉子頂端一支是玻璃做的雪人,一支是麋鹿,都戴着金色的圍巾。

此刻大門傳來一陣輕細的敲擊聲。我一一關上抽屜,去防盜門貓眼上警惕地看了看。黑洞洞也不見有人的樣子,於是我就沒開。大半夜來敲門的能是什麼好東西?

睡前第101次發誓,明天我一定不這樣了,我是說催吐這件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總之最近這兩個月很頻繁。失業後精神壓力大嘛,好像只有咀嚼和吞嚥能帶來一點安慰,隨隨便便就能吃空一個冰箱。吃完肯定要催吐,肥胖是比過食更可恥的。

記得上一個男友對我說,你這個身高,頂多90斤才能好看。衝這句話跟他分手肯定就沒錯。分手了難道我就變好看了?沒有,更糟糕了。一個學過營養學的人,竟然如今把自己搞成了這副樣子。我把臉埋在枕頭裡無端哭了很久。不是悲傷,大概僅僅是一種體內激素失調。我希望我發出的一切聲音朱樂爲都聽不到。

我想我會變好的。如今不能做飯,也許是上帝對我暴殄天物的懲罰,又也許是個重新做回正常人的機會。朱樂爲的晚餐很簡單,烤一點雞或牛肉,切成條拌進蔬菜沙拉里吃。像他這樣吃飯,一定會很健康地瘦下去吧。他要控制廚房,只是因爲他厭惡油煙,何況我們的廚房是開放式的。

一開始他對我還算客氣,慢慢地,他好像對我從外面拎回來的超市塑料袋頗有微詞,“吃那麼多垃圾食品?不太好吧。”

因爲便宜量大嘛。但我不能這麼告訴他。誓發得再好,工作壓力哪天一大,老毛病就又會犯,能吃完一袋接一袋的薯片餅乾還有沙琪瑪。只是現在與人合租,避一避耳目總是要的。

後來我改在夜裡兩三點下樓去24小時便利超市,正常人的深度睡眠時間,城市已是蔚藍色的海底,我是半透明的水母或者不起眼的沙丁魚。女收銀員在看手機上的一部熱門綜藝,我的食指從價簽上一路滑過,挑的是最甜的餅乾和最便宜的膨化食品。無論如何,我的罪惡只施加在自己身上。

我知道這不健康,不光是身體上,更是心理上。可如今的人,誰還沒兩三樣毛病呢?說不定朱樂爲的毛病比我的還見不得人。

“苟小靈,我想跟你談一談。”這天早上,朱樂爲在門口叫住我。

“這件事,是我有點自私了,我是說,合同的第15條。”他以爲我吃大量垃圾食品是因爲他不讓我開火。“另外,”他說,“我想向你表示抱歉。我不該說你的臉很圓,說你的小腿很健壯。其實你一點兒都不胖,真的。你的身材不能說有多纖細,但BMI一定處於正常範圍以內。你學營養學的,應該比我更懂纔對。”

催吐他肯定知道了。這個男人其實心細如髮。我不胖嗎?我看向牆上的鏡子。我只知道我可一點兒都不瘦。又也許其實我是瘦的,是我的大腦覺得還不夠。我從鏡子裡早已經看不到一個客觀的自己。

朱樂爲說:“從明天開始,和我一起吃飯,好嗎?伙食費兩個人平攤。”

我說你吃太好了,我收入條件跟不上,要不還是算了吧。我把他留在門口,自己先下樓走了。也許他現在會有些淡淡的羞愧,自責把賬跟一個女人算得太平均是不是有欠風度。我嘛,倒也沒想佔他多少便宜,我苟小靈,只是不想對這個世界太溫馴而已。

但朱樂爲竟是如此薄情寡義的人。他又開始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了。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回來,看見他披頭散髮坐在沙發上,廚房還一副冰鍋冷竈的樣子。我猜他是悟了,他應該拉我一把。朱樂爲目光穿透我的身體,平視的焦點落在我背後,他說:“苟小靈,你上樓的時候沒聽說嗎?”

“聽說什麼?”

“今天中午,有個女人跳樓了。”

這是朱樂爲和我一起吃的第一頓飯。僅僅是兩杯奶茶,他做的。搪瓷杯直接坐在明火上燒,他問我要糖嗎,我說不要,他就真的只加了奶。後來奶泡鼓脹起來,到了將溢未溢的邊緣,令人提心吊膽。

“我有個不情之請,聽起來好像有點操蛋。”他從櫥櫃裡找出兩隻馬克杯,但不是一對,“就是……晚上睡覺你能不能不關門?那個,我也不關。”

奶茶撲出前的最後一秒他關了火,搪瓷杯裡的液體迴歸了它實際的毫升。“別自作多情了,我對你沒那意思。”

“就猜到你會這麼說。”

他好像對我很失望,但奶茶還是公平地一分爲二。紅杯子和藍杯子,他選了紅。“我只是有點害怕。”他低頭喝了口熱茶,蒸汽立馬模糊了鼻樑上的鏡片。

“你笑什麼?”他問。

“沒什麼。”我低頭佯裝喝茶。

白霧漸漸從鏡片中央向邊緣退行,他的眼睛重新露了出來,“不用每天都這樣,就最近幾天。我特別害怕聽見誰死了這種事。”

“你是不是做過什麼虧心事啊?”我耐心地吹開茶水錶面結的一層奶皮,拿嘴脣試了試溫度,還行,只是不甜,“有糖嗎?”

“只有赤蘚糖醇。”他打開抽屜,拿出一罐遞給我,“有件事我沒跟你說過。我覺得……這套房子可能不乾淨。”

但我沒有因此而自亂陣腳。我說過,比鬼更可怕的,是窮。

“這條怎麼不見你寫進合同?”

“一開始我以爲,僅僅是我神經過敏。”他蹲下去,從水槽下方的雙門櫥櫃取出一隻快遞盒放在臺面上。已經拆封了,但快遞面單因爲是熱敏打印的,現在幾乎褪光了所有信息。這東西擱這兒肯定不是一天兩天了。

“簡單說來,我剛租下這套房子的時候,並沒有發現它的存在。一開始廚房太髒了,我完全不想做飯,後來實在受不了,叫了家政公司來做深度清潔,保潔在燃氣表背後發現的。”

我用兩根手指撥開封口蓋,還以爲是個骨灰盒呢,結果只是一隻相機,我替它吹了一口灰,“這個牌子我知道,美能達嘛,對於玩膠片單反的,這是個入門機型。”

“我給上一任租戶打了電話,是個女孩。她來看了以後說這東西也不是她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在這裡了。”

“然後呢?你在相機裡發現了啥?”

“然後,我跟她……好了一段時間。”

沒意思。我放下杯子,打算去衛生間刷牙。朱樂爲跟到廁所,我把門先一步拉上,“我要小便。”門中央是一塊狹長的磨砂玻璃,他的影子投在那兒。這人竟沒有一絲要回避的意思。沖水鍵按下後,我把門再次拉開,“你先聽我把話說完。”他說。我走去沙發,他在我旁邊坐下,“後來,我跟她上了一次牀。那次,我們是喝多了……就在這個沙發上。”

我拍拍扶手,“原來你說的不乾淨是這個意思。”

“你先不要插科打諢。”他雙手握住他的紅杯子,彷彿那是房間裡唯一的熱源。“但其實,我沒那麼喜歡她。發生過關係以後,我有點後悔,所以之後有點故意疏遠她。她的微信我也經常不回。”

“你這叫拔屌無情,朱樂爲,你竟然是這種人。”

“對我個人的道德批判可以留在後面,重要的事我還沒有說完。相機放在櫥櫃裡也不像話,我怕高溫高溼的環境對鏡頭有影響,就又給房東打了電話。房東說這房子已經租出去五六年了,沒有哪任租客反映落過什麼東西,叫我隨便處理就行。後來也怪我想佔這個小便宜,覺得這相機興許還能用,就拿去沖印店讓人幫我檢查看看。人家說,快門沒問題,電池也還有電。就是裡頭有一卷菲林,如果我要用的話,得先把這卷取出來。”

“你取了嗎?”

“取了,我還洗了,總不能讓沖印店的人白看半天吧。柯達的彩色負片,應該是有36張的,但後來只洗出來了7張。”

“都拍了些什麼?”我率先把沙發上的搖粒絨柯基抱枕抓進自己懷中。

“一個女人,逆光,坐在一個窗臺上。然後就是腳的特寫,腳伸在樓外面。最後就只剩一雙鞋了。我覺得很恐怖,她應該是跳樓了。我把照片都燒了,還順帶燒了點紙。”

“那個……她後來沒來找過你吧?”

“找過。”

我把兩隻耳朵堵住。等我再把手放下,朱樂爲繼續說,“我是說,那個和我上過牀的女孩。”

“這樣啊,”我衝他一笑,“那我也想喝點酒了。”他好像沒聽出我的弦外之音來,老老實實走到廚房去,“只有做甜品用的那種朗姆,很便宜那種。”

“多少度?”

“40度。”

我衝他點點頭。朱樂爲從吊櫃取出一瓶卡夫卡白朗姆,倒了一點在我的藍杯子裡。“再來點。”我推了推酒瓶子的屁股。

“她問我,她到底做錯了什麼,爲什麼突然就不要她了。我說,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有些事我還沒想好,不聯繫她不代表就是不要她。另外,我覺得我們是兩個獨立的個體,沒有所謂的誰不要誰。”

我喝了口酒冷笑道,“說白了就是精蟲上腦。”

“她沒聽我說完就跑了,在樓道里消失的背影,我越看越覺得害怕……我覺得,她的輪廓跟那個相機裡的女人特別像……還有她腳上的那雙高跟鞋,幾乎一模一樣!之後我給她打過電話,但她再也沒接過。再然後,你就搬進來了。”

我爲自己再倒了一杯朗姆。怪不得他要找個陽氣旺的。

“今天我下班回來,剛進小區,就聽見兩個大媽說中午有人跳樓了。就我們這棟樓,頂樓天台跳下去的,一個女的。”

“你的意思該不是——”

“我不知道。”他抱住自己的膝蓋,門牙緊咬着食指上的那塊死繭,“我不知道是不是她,但我覺得這一切都顯得特別詭異。苟小靈,你晚上睡覺別關門行嗎?”

第四場

早晨夢醒之際,眼睛還沒睜開,光耳朵聽着微波爐嗡嗡轉動的聲音,然後是清脆的一聲“叮”,它代替鬧鈴告訴我應該起牀吃早餐了。我打開窗子,城鐵的呼嘯之聲隱約傳來,幾乎是大城市不可缺少的白噪音。

走出臥室,朱樂爲正在給自己剝雞蛋,手邊是一大杯已經熱好的牛奶,一盒早餐麥片,還有一碗鮮紅欲滴的草莓。“謝謝你。”他對我睡覺沒關門表示了感激,也沒說他的早餐能有我的一半。

不過朱樂爲的恐怖故事成功嚇退了我一度變態的食慾。後來的這些午夜,我再沒下樓去過便利店。又或者是因爲工作太忙,在一股奶味的辦公室,我是領導最喜歡差遣的勞動力。我的大部分同事都是生了孩子的人,衛生間連着母嬰室,到處是乳房、儲奶袋以及過剩的乳汁。儘管我們是一個奶粉公司,但依然以身作則地支持着母乳餵養。

“小苟啊,沒生過孩子也有沒生過孩子的優勢。”我的領導又把我叫進了他的辦公室,“馬上我們還要代理兩個新西蘭高端奶粉品牌,推廣方面,你現在身體還沒什麼負擔,就多出去跑跑外勤,跟客戶多打打交道,傾聽他們的內心需要。”

我的領導其實算一個好人,他對我的奶很上心。如果我以後沒有奶,他說,公司的進口奶粉內購價是四點五折。但不知道爲什麼,招進來的女職員後來個個成了產奶大戶,這個折扣價幾乎沒什麼人使用過。

“未來如果發展得好,公司可能會去海外收購幾個牧場,做我們的自有品牌。小苟啊,以後發揮你個人優勢的地方還有很多。海外工作肯定更適合沒孩子的人,所以分寸你自己一定要拿捏清楚哦。”

“放心吧樑總,我個人的五年計劃裡沒有結婚生子這項。”

“小苟,我不是那個意思。個人生活當然還是要擺在第一位的。就算你結婚生子了,難道公司還能把你給開除了?只是一種理想中的規劃嘛,我單方面的設想。至於你,該結結,該生生,該餵奶餵奶。你看咱公司的母嬰室面積,不說全北京第一吧,朝陽區我們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於是我下午早早離開了公司,去四環邊的一家五星酒店看了看下週VIP客戶見面會的預定場地。他們的PR熱情地指路酒店一層的麪包房給我。“全北京最正宗的歐包就在我們這裡。”她夾起一塊試吃麪包,不由分說地塞進我嘴裡,“怎麼樣,硬不硬,是不是有點剌嗓子?”

我拼命嚥下後說:“硬!”

“硬就對了,不硬能叫歐包?”

“是哦,現在誰還要吃那種軟不拉幾的日式甜麪包。”我拍她馬屁。

她翻了個不能同意更多的白眼,“最不要臉的還是那些所謂的軟歐包,聽聽,軟!不硬就別把自己跟歐洲扯上關係。”

後來我抱着一牛皮紙袋又貴又硬的歐包回家了,當然都是PR請的,我自己可不會買這種比牆還難吃的東西。朱樂爲還沒回來。現在是下午四點半,難得的只有我一個人的時間。過去自己住慣了,現在跟人合租,其實分外想念孤身一人的感覺。

這套兩居室的客廳面積其實不大,再加上一張業主留下的檯球桌,基本就沒有能用餐的地方了。好在開放式廚房的檯面夠寬闊,當餐桌其實也夠了,要不就只能蹲在沙發前的茶几上吃。總之,這不是爲兩口之家設計的裝修。我們的樓是很老,但這套房子明顯是裝修給一個年輕人的,五金潔具用的都是進口貨,初衷一定是爲了自住吧。

我走向朱樂爲的房間,把手輕輕按在他的門把手上。只需微微向下用一點力,門就自然而然打開了,合頁十分潤滑,一點聲響也沒有。原木色的牀,原木色的書桌,帶玻璃門的儲物櫃,典型的性冷淡風,唯一可見的電子設備就是一臺PS4。我走進去,把儲物櫃的茶色玻璃門推開,原來他有這麼多倉鼠。都是羊毛氈做的,個個拇指高,細看的話也有幾隻是土撥鼠和松鼠,做工挺精細的,圓乎乎的身體下面兩隻小小的粉腳。我挑了隻最不起眼的放進了褲兜。

大門突然傳來鎖孔轉動的聲音。我迅速走去玄關,主動爲他開了門。但回來的人不是朱樂爲,是一個陌生人。

一個男人。

02 比起鬼來,我更害怕的是窮

第一場

等朱樂爲到家,我已乖乖坐在沙發上等他。廚房裡剛剛熗炒過青椒肉絲,空氣中還縈繞着一縷嗆人的辣味。當然了,油煙更是不可避免的。朱樂爲眉頭一皺,鼻翼忽閃,“苟小靈,我請你睡覺開着門,不代表你就能違反合同的第15條。”他把揹包扔在鞋櫃頂,低頭時大概才發現哪裡不對勁——地墊上多了一雙黑色男鞋。

“回來啦?快請坐!”這雙鞋的主人從朱樂爲的房間走出來,手裡正端着一盤熱氣騰騰的青椒肉絲蓋飯。

“你是誰?”朱樂爲問。

“他說他是業主。”我最好把已經知道的現在就告訴他。

朱樂爲有點疑惑,不是因爲眼前的這個陌生人,大概率是因爲一時沒找到自己的拖鞋。他赤腳往裡走了兩步,看見鞋就穿在這個人的腳上。

“不管你是誰,都沒有擅自動用別人東西的權力。”

他恍然大悟,脫下拖鞋,拿腳尖搡給朱樂爲。

“另外,那個是我的房間,沒有我的允許,其他人不能進去。”

我低下頭,手依然在褲兜裡把玩着那隻毛氈鼠的小腳。

“兄弟,放鬆點,我不是來趕你們走的。”他拿筷子把最後幾口趕進嘴裡,“在國外呆太久了,下飛機最想吃的就是一盤青椒肉絲蓋飯。”他拿筷子指指我,“這美女手藝挺不賴的。不過我也問了,人家不是你女朋友,我這不算佔你便宜嗷。”

朱樂爲看向我,沒等他發問,我率先說:“我倆之中必須得走一個,他說的。”

朱樂爲也許是想冷笑,但他做不到,嘴角只單純抽搐了一下,“你們這些人,是不是完全拿合同不當回事?能有點兒現代社會的契約精神嗎?”

“別急兄弟,聽我解釋。”他把空盤子扔進水槽,“本來我是要明年纔回來的,家裡出了點兒事,書沒讀完,提前回來了。”

“這跟我們有關係嗎?合同我是白紙黑字跟人簽好的。”

“我跟小苟打聽過了,你也是從人家手裡轉租的嘛。上個租戶跟我媽簽了兩年合同,租完一年就搬走了,然後人又轉租給的你。所以,從文本意義上,你合同的甲方根本就不是蔡卓琴。”他擰開水龍頭洗盤子,這人是真把這裡當自己家了,“蔡卓琴是我媽。”

朱樂爲瞪我一眼,我沒好意思瞪回去。人啊,識時務者爲俊傑嘛。

“把你的房產證出示一下。”朱樂爲冷冰冰地說。

蔡卓琴的兒子把溼手在褲子上一抹,從手機照片庫裡翻出一張房產證內頁照,在朱樂爲眼前晃了晃。

“照片誰都能拍,我要看的是原件。”

“我剛從墨爾本回來,哪兒給你搞原件去?原件在西安老家呢。”

“那我給房東打個電話,看她有沒有你這個兒子。以及,你這個兒子有沒有權力終止我們之前的租房合同關係。”

朱樂爲剛拿起手機,這位兒子就一把奪過去。“兄弟,有事好商量,別動不動就告家長。我實話跟你說吧,退學這事兒我家裡壓根不同意,所以我回來他們也不知道。”

“你壓根沒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朱樂爲說,“我現在質疑的是你業主身份的真實性。”

“這樣,你現在就給房東支付寶轉一塊錢試試。”他把手機還給朱樂爲,“你看看收款人是不是陳新飛。”倆人隔着一張廚房檯面靜靜對峙。後來還是我操作了這筆一元錢的轉賬,收款人名後兩個字果然是“新飛”。陳新飛掏出自己的身份證扔在大理石臺面上,“我去年出國以後,這套房子的房租我媽就答應由我的賬號來收,就當是給我補貼生活費了。”

“要這麼說,你這賬戶裡怎麼也得小十來萬了。”我迅速在心裡算了一筆賬。

“國外開銷比較大嘛,不夠花的時候也是有的。”他謙虛地笑了笑。朱樂爲的腦子似乎轉得還要快一些,“那你有沒有想過,自己住進來,不就沒有房租收入了嗎?”

“所以我說了嘛,可以留一個。留誰你們自己決定吧。”

我和朱樂爲都不說話。

“這不能怪我呀,這屋子就兩間臥室,”他轉頭看向我,“不然你倆一屋啊?”

我抓起沙發上的那隻柯基砸在陳新飛髮蠟過量的腦袋上。

“苟女士,你對我怎麼能這麼粗魯!”

粗魯怎麼了?我還很粗暴!我把陳新飛那隻又髒又大的行李箱一腳蹬出門外,“愣着幹嘛?把他給轟出去呀!”朱樂爲雖然沒怎麼看懂形勢,但兩隻手已經配合我把陳新飛攆進了走廊。“苟小靈,你可以啊。”朱樂爲關上門,撿起地上的柯基,多少有點對我刮目相看的意思,“我是說你這人的力氣。”

陳新飛砰砰拍着防盜門,“兩位朋友,別這樣,今晚北京零下11度啊。”

朱樂爲指了指外面,“……就這樣?能行?”

“他一點談判優勢都沒有呀,他把底牌亮太快了,不如先晾他半個小時。”

“兩位朋友,是不是至少把鞋扔出來給我?”

朱樂爲拴上圍裙開始做飯,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問我晚上想吃點什麼。果然友誼要想昇華,必須得出現共同的敵人。“我下午帶了些麪包回來,你這樣的人應該會喜歡。”

“兩位朋友!我們可以一起住的其實,老話說得好,三人行必有我師!”

“那今天晚上他睡哪兒?”朱樂爲抽出一把狹長的麪包刀,麪包硬得簡直像柴火。

“除非你願意跟他睡,不然他就只能睡檯球桌。”

“兩位朋友,什麼都可以談的。”陳新飛在外面哀嚎。

當然,過分得罪陳新飛,對我們肯定也沒什麼好處。我剛把門拉開一條縫,他立刻就把身體擠壓進來,“謝謝你苟妹妹,謝謝你。”

陳新飛來回跳着一雙腳,找到牆邊一處暖氣後,一屁股坐在地上,兩隻腳踩住暖氣片,不一會兒便烤得很有味道。“哎,你們沒看過那種電影嗎?被綁架的兩個人,最後只能活一個,綁匪讓他們自己決定。我剛纔就是想戲仿一下而已。我保證,肯定不會讓你們任何一個人搬走。”

是不是還有件更重要的事被忽略了?“如果這套房子三個人住,那我和朱樂爲的房租就應該少收點。”

“行行好吧,本來也就七千塊錢,再低我在北京生活不下去啊。”

“你以後就靠收租過日子嗎?年紀輕輕的不能出去找份工作?”

“工作肯定找,但是……”他伸出一隻手,“六千,不可能再低了。”

我和朱樂爲對視一眼。以後,三個人的陽氣就更盛了。我說過的,比起鬼,這世上更可怕的是沒錢。

第二場

冬季的雨,細密無聲,非常耐煩。我坐在家門口的咖啡店等人,人一個也不來。兩個服務生一邊說悄悄話,一邊往牆上貼着一片又一片的紙雪花,我纔想起原來已經快聖誕了。

店打烊後,我冒雨往家的方向走,胃裡漸漸涌起一股翻江倒海的力量。我剛進單元樓坐上電梯,舌頭兩畔已經發酸,唾液急遽分泌。我很熟悉這種感覺,這是馬上要吐的前兆。纔到9樓我就衝了出去,畢竟不能吐在人上人下的電梯間。還好黑黢黢的樓道里有一隻沒人要的花盆,我三步上前,吐得穩準狠。等我吐完了擡起頭,一個男人正詫異地看着我。他和我一樣,大概也剛剛淋過雨,頭髮溼漉漉的,指着我手裡的陶土花盆說:“那是我養的山烏龜。”

“對不起,真沒注意這裡頭還有活的東西。”我看了眼花盆裡的內容,再拿給他看已經有點不合適了。他說:“冬季,休眠了而已。”我只好解釋:“我是食物中毒,忍不住才……”“哪種食物中毒?我就是醫生。”他面孔很白,大概是因爲天冷的緣故,但濃眉大眼,像一個女明星的丈夫。

“晚上吃了四季豆,大概沒做到全熟。”我說的是老實話,真的,吃完飯我去咖啡店等人的時候就有點難受,還以爲是受了風寒。

既然他是醫生,就應該有點人道主義精神,我問:“你有藿香正氣液嗎?能不能給我喝一支?我沒帶鑰匙,現在回不去家,兩個室友還在加班。”

他沒理我,只管往前走,“藿香正氣液我沒有,吃點維C倒也行。”後來他回家拿了藥出來,我還蹲在牆根邊沒走。其實我沒想過他真會拿藥給我。我只是想在這裡吐乾淨了再上樓。

“我還是有點兒嗅覺的,你這是喝了不少酒啊。”

“我是喝了點兒。”這也是實話,但我真不是因爲喝酒喝吐的,不信他可以化驗一下花盆裡的四季豆。而他已認定我是一個可憐的酒鬼,毫不客氣地又問:“你是做什麼的,晚上吃飯還得喝酒應酬?”我倒出一粒維C放進嘴裡,小心翼翼把它咬碎。我實在是看他是個醫生纔沒翻臉的。

“我只是失戀了。”我看着樓外的雨說。

我想此刻我一定是副五官扭曲的樣子,不是我把失戀演得不像,是這維C咀嚼片也太酸了!我把藥瓶還給他,他握在手裡突然一愣,“抱歉,給你拿了一瓶寵物維C……”我只能再摳自己的喉嚨,他勸道,“別擔心,人吃了也不會有什麼大事。”

我勉強站起來,這下清醒多了,“你這麼馬虎,平時是怎麼給人當醫生的?”“我不是人醫,我是寵物醫生。”說完他衝我淡淡一笑,便回他的防盜門裡去了。

我把那盆被侮辱的山烏龜抱回13樓。陳新飛終於在樓道里出現了。

“你怎麼這麼晚纔回來?”我朝他喊,“我差點死外頭!”“太堵了!你以爲我願意?人都要餓昏了。”他毫無愧疚地開了門,聞到我懷裡散發的一股異味,“什麼味兒這麼大?”我把花盆遞給他,“給你打包的晚餐啊。”

我在廁所清理盆中穢物,陳新飛開火給自己煎速凍餃子,“狗妹,借你平底鍋用用啊。”我還沒說鍋不是我的,他的油已經八成熱了。

“開油煙機!朱樂爲回來又該罵人了。”

“對了狗妹,你怎麼老在外頭吃飯?不知道自己做飯更省錢嗎?”

我把清理乾淨的盆栽放在廚房檯面上,湊近聞了聞,多少還有點淡淡的酒腥味,我覺得它要活下來應該很困難。“把鑰匙還我。”

“什麼鑰匙?”

“你記性讓狗吃了嗎?早上借了我的鑰匙說拿去配,不然我能把晚飯吐在人家花盆裡嗎?知不知道我在外面等了你們三小時?”

他這才哦了一聲,從口袋裡翻出鑰匙串,旋出一片還給我,“也不是我說你們,你跟朱樂爲之前換鎖不知道換個指紋的?不然現在多方便。”

“你不是房東嗎?這種固定資產升級難道不該由你來做?”

他不置可否,敷衍一笑。餃子熟了,此人就着鍋子便吃了起來。

“你這一天天的,都在外頭跑什麼?”

“我還能跑什麼,我找工作啊!”餃子吃完大半後他才問,“對了,你有醋嗎?”

此時我的嘴裡又泛上來一股突然的酸味。我趴到馬桶邊,試圖再吐出一點什麼,陳新飛似乎很關心地走過來,“你這是怎麼了?”

“食物中毒。”

“吃藥了嗎?”

“吃了。”

“一個人吃的飯嗎?中了什麼毒?”

“跟我領導一起吃的,大概是餐館沒把四季豆燒熟。”

“那你領導中毒沒啊?你不關心一下你的領導嗎?”

“他要中毒身亡了那才最好!”

等我從牀上醒來已經是凌晨一點半。想起還沒刷牙洗臉,我勉強撐起上半身,看見牀頭放着兩杯水,大概是陳新飛放了一杯,朱樂爲回來又放了一杯。門是誰替我關上的?肯定不是朱樂爲。

我走進客廳,看見朱樂爲的房門也緊閉着。也對,冤有頭債有主,現在有了陳新飛,屋子裡有鬼也該先找業主纔對。想到這裡,主臥門開了,朱樂爲走出來,穿着一件精神病人似的藍色條紋睡衣,“你醒了?陳新飛說你晚上食物中毒了。”

“沒事,差不多好了,四季豆中毒我也不是頭一回,心裡有數。”“對不起,我們一個銀行客戶的存儲系統出問題了,一晚上忙着給人找數據,實在沒法提前走。”“你不用跟我道歉,這事兒只能賴他。”我看向檯球桌上的陳新飛,此人正在上頭睡得四仰八叉。

“等明年開春,我出去重新找套房子,沒人會喜歡一直睡客廳的。”朱樂爲回到他的房間,門掩上後又拉開一條縫,“你要跟我合租的話,記得提前跟我說,因爲我的合租名額最多隻有一個。”我衝他翻了個白眼,可惜他及時把門給關上了。

第三場

一個禮拜後,我把那盆山烏龜還給了906的主人。“你看,活了,這下不欠你什麼了。”

他自然而然地接了過去,“那我豈不是還得請你吃頓晚飯?”

“怎麼說?”

“吃飯的時候再說。”

“吃就吃,誰怕誰。”

他笑了,眼角擠出一點好看的皺紋,據說有這種眼紋的男人都很花心。

“我看你一點沒有剛剛失戀的樣子。”

“失戀有很多種嘛,主要還是看別人甩了你,還是你甩了別人。”

他說:“擇日不如撞日,那就今天晚上6點吧。你在幾零幾?到點兒我過來叫你。”

等我喜滋滋回到13樓,陳新飛出去了,朱樂爲不緊不慢地給自己煮奶茶,藍牙音箱放着一首有氣無力的英文歌。

“這主唱男的女的?”我站到燃氣竈旁邊,等他的奶茶出鍋。“你是說CAS?男的。”他把奶茶分了我一半,“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聽哪個?”

“好消息吧。”

“我去居委會問過了,上禮拜跳樓的那個婦女是因爲產後抑鬱症。”

“積點兒德吧,這能叫好消息。”

“其實我就這一個消息。但我不是那意思,你懂我的意思。”

“早就說你是神經過敏,哪有那麼多神神鬼鬼的事。”我喝了口奶茶,很意外,今天他竟然放了糖。

“相機的事情要不要和陳新飛說一下?”他問我。

“搞不好相機就是他的,一點神秘沒有。”

“我把照片又重新洗了一套,正好讓他也看看。晚上一起吃飯?”

“對不住,晚飯我有約了,你倆二人世界我就不打擾了。”

可惜傍晚又開始下雨,等到六點半我也不見有人上樓敲門。朱樂爲去沖印店取照片了,陳新飛跑下去接頭一個檯球桌的買家。我要不要去906看看?說不定就像朱樂爲嚇唬我的,這是一處人鬼雜居之地,什麼都有可能會發生。

等我鼓足勇氣走出門外,外面的雨倒是停了。窗外夜空無雲,一輪滿月大得嚇人。走到電梯口正好有電梯下到13樓,我進去後一路發呆,擡頭一看電梯已經到底,原來我竟忘了按下9。電梯門此時吞吞吐吐地開了,你說巧不巧,我看見他就這麼溼淋淋地站在我面前,嚇得我差點叫出聲來。906只是平常地一笑,“這麼巧?我要是再晚一分鐘,豈不就跟你錯過了?”

出單元門才發現四處都是水窪,我們肩並肩往小區外走,他解釋遲到的原因,“臨時有個手術叫我回去,所以晚了,上次人也有點糊塗,沒留一個你的電話。”我笑笑,“小事,不就是讓我等了40分鐘嗎?你還給我吃過獸藥呢。”

他笑着看我一眼,大概愛笑的人就比較容易有皺紋。在一個巨大的水窪面前,他的皮鞋踩在水裡,扶住我的手肘,讓我從狹窄的花壇邊走過去。

“下雨嘛,北京的交通,你懂的。已經盡力往回趕了,真的不好意思啊。”我看他一眼,他其實有一雙悵惘的大眼睛,乾淨的手和領口,以及始終潮溼的額發。大概是太愛出汗了,又或者碰上他時總是下雨。我說:“我也不是怕你放我鴿子。我室友說,約我吃飯的不一定是人,也有可能是鬼。”他嘆了口氣,“遇見鬼可不容易啊,這不是能容下魑魅魍魎的時代了。”

“你要請我吃什麼呢?”我還是對晚飯更有興趣。

“先說說你的要求,我看能不能滿足。”

“吃點特別過癮的吧,最好便宜量大。”

“那倒不是我本來的計劃了,但既然你提了,我可以爲你想一想。”他沉吟片刻,“有是有,地方偏僻了點,不知道你敢不敢。”

那地方其實離我們住的地方並不遠,就在去過無數次的一座購物中心背面。還沒有被完全拆掉的城中村,賣的是一個初來乍到的窮人最開始需要的一切:塑料盆牙膏香皂,內芯可疑的棉被,熱量充足的廉價食品。他揭開一間小店的綠門簾讓我先進,裡頭就餐的多是剛下工地的民工。嗆人的麻辣混合着高度白酒的氣味,牆上小電視放着陳年武打片。他點了一份水煮魚、兩碗白米飯,外加一碟洗澡泡菜,掰開一次性筷子後率先遞給我,“以前沒錢的時候常來這兒吃飯,喝最便宜的牛欄山。他家的水煮魚便宜量大,好吃到你根本說不出話。”

等水煮魚上來,我才知道量能大到這種程度,盛菜的搪瓷盆大概可以洗腳。辣椒花椒紅豔一片宛如夕陽晚照的海面,還泛着粼粼的波濤。我們打撈着雪白卷曲的魚肉,吃起來哪還有空說話呢。等吃完,人已被麻得笨嘴拙舌,只能木然看着電視裡的人刀劍相向,很久後才覺得應該努力聊點什麼。

他說:“我記得是要告訴你,我請你吃飯的原因。”

“大概是對我一見鍾情。”

我當然是開玩笑的!但這個玩笑到頭來竟讓我無所適從起來。因爲他就這樣看着我,目光依然保持着潤澤。把話題岔開的任務最終還是由我本人接過去了,“那個,我聽說,醫生好像都特別能喝酒啊,尤其是搞外科的。”

“別忘了,我是獸醫啊。”他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杯子。

“你這個行業很有前途。”我喝了口自己的二鍋頭,我天,真烈,“我很多朋友都養寵物。這幾年寵物行業發展得特別快。”

“其實我以前是學臨牀的,後來纔去做的寵物醫生。”

“給人當醫生不好麼?”

“人醫醫人,獸醫醫人類啊。”他衝我慢慢一笑,這次我纔看清,他眼睛大更多是因爲睫毛長的原因,像某種面孔溫馴的食草類動物。“我的山烏龜其實已經死了,休眠那是騙你的。”

此時我倒有些害羞起來,摸了摸自己被汗水打溼成綹的劉海,“那你這麼騙我一個陌生人真的好嗎?”

“你不也買了盆新的來狸貓換太子嗎?”

“那這頓飯你確實應該請我,那盆山烏龜花了我一百九。”

老闆娘走過來要我們結賬,一共才七十五,當然是讓他付了。出去後,外面起了大風,簡易小攤位懸掛的白熾燈飄搖得厲害。道路泥濘,人影幢幢,竟傳來許多的笑聲。“這是一條通往地鐵的近路。”他說,“最開始我是用手機導航去地鐵站,誤打誤撞走到了這裡。這家店別的東西都不怎麼樣,就水煮魚一吃上癮。爲了解麻和辣,我喝下過太多白酒,路上吐過很多回,不過還沒在別人家的花盆裡試過。”

“你常常喝吐嗎?我吐從來都不是因爲喝醉酒。”

“是啊,你食物中毒嘛。”他笑,看來還是不信我,“不過你上回吐得好厲害,臉上的毛細血管都破裂了,皮下血點自己沒看見嗎?”

“我的臉我自己怎麼看得見?”

“回家不照鏡子的?”

“我不喜歡照鏡子。”

他走到了我的前面,此刻停下腳步等我跟上,“喝酒總歸是不太好的,人還是要學習控制自己。”

“說我,那你還喝那麼多。”

他不再說話,晚風把他圍巾的一頭吹向我。我猜測,“還是說,你有很多不開心的事?”

“有時候覺得生活很糟糕。有時候,又覺得還能忍一忍。”他臉上是我不能理解的微笑,事實上我們是對彼此生活一無所知的人。在這樣的城市,孤獨的人難以計數。一起吃飯再並肩走路,就連這樣的緣分彷彿也可遇而不可求。“前兩年創業失敗了,”他說,“對我的打擊很大。”說完便又走到我的前面去,大概是不想再聊下去。

電梯間分別之際,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需要加個微信麼,誰主動來提?彼此都躊躇了一下,電梯門打開又要重新合上,被他伸手攔住。他快步走了出去,又回頭朝我走來,“那什麼……”他似乎想起什麼重要的話還沒說,只是電梯這次失去了再等我們的耐心,兩扇門迅疾合攏,帶我迅疾地離開了他的樓層。

第四場

“這是燈光卷,又叫電影卷,就是拍電影用的那種膠捲,跟普通彩色負片最明顯的差別,是它多了碳層來控制炫光,所以沖洗工藝完全不一樣。苟小靈,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講?”

我當然在聽他講,但我對他講的東西不感興趣。我的神志還停留在和醫生分別的那刻。朱樂爲抖動着手裡的底片,“爲什麼就洗出來七張,因爲一開始那家店的沖洗工藝沒用對。電影卷是不能用C41來衝的,糟蹋大半估計才發現問題。後來店家也沒好意思跟我說實話,還說是因爲底片太老。這些都是這家專業衝掃店跟我科普的。”

我拾起茶几上的一張照片。冷色調的天空,淡藍的霧氣,窗玻璃雖然碎了一塊,卻是古典的水晶紋樣,有一股上世紀的哀婉。

我說:“朱樂爲,你怎麼還不明白?”“明白什麼?”“這種構圖,這種膠捲,這就不是拍的普通生活照啊。”“那是什麼照?”“劇照吧。”“這種電影卷,普通人也能買到,網上專門有人賣大盤的分裝,一卷也就三十來塊錢。”

我把照片丟下,懶得跟他理論。伸完一個長長的懶腰,我才發覺這房間有哪裡不對勁。

“哎,檯球桌呢?”

“賣了。”

“陳新飛賣的?”

“除了他還能有誰。”朱樂爲仍舊觀察着照片裡背對他的那個女人。

“這大晚上的,賣完怎麼不回家呢?”

“跑宜家買牀去了。”

“宜家今晚能把牀送來嗎?”

此刻門鈴響了,叮鈴叮鈴按個不停,不用說,肯定是陳新飛。門打開,不止他,還有一隻貓,又髒又小,瑟縮在他懷裡的爛紙箱裡。

“不能養貓的,房東說了。”我拿一隻腳抵住門。

“我就是房東。”

“朱樂爲!你快出來,陳新飛撿了只野貓回來!”

“陳新飛,合租條款不是讓你也簽字了嗎?第14條,不能養寵物。”朱樂爲把人攔住。

“這大冷天的,小奶貓扔外頭肯定就凍死了!”道德制高點被陳新飛率先一步佔領了。

“那就放走廊裡,走廊溫度沒那麼低。”我說,“小奶貓夜裡很活潑愛鬧的,我神經衰弱你不知道?”

“不行!不能放走廊裡,搞不好別人會以爲這貓就是我扔的。”

“小陳,”朱樂爲曉之以理,“你大概不知道養貓有多麻煩。我養貓的同事不少,總之,貓糧貓砂一個月下來可得花不少錢。如果貓生病了,進醫院更是無底洞。我一個組的同事,買貓花了一千,現在給貓看病花一萬了。”

大概陳新飛還是被花錢倆字說服了,咬牙跺腳之後,索性往走廊盡頭走去。望着他即將消失的背影,我突然想到一點什麼。就在電梯關門之際,我三步上前按住了外面的上下鍵。門再次打開,陳新飛詫異地望着我。

“算了,你養吧!”我說。

作爲一個臨陣倒戈的叛徒,朱樂爲當然有權利鄙視我,但我也有我的綏靖政策。我拍着朱樂爲的門說,“老朱,貓不會養太久的,找到合適的領養就立刻把它送走。”

家裡多了只來路不明的貓,但女鬼的事畢竟搞清楚了。劇照。

陳新飛指着照片裡背對我們的女人說,“我大學時候的女朋友啦。上大學我住校,這房子給她租過。她經常出去拍戲,回學校也不方便。她那會兒挺能掙錢的。”

貓躲到沙發底下去了,叫聲特別淒涼。明天陳新飛帶它去醫院做體檢。今晚連臺球桌都沒有,陳新飛只能睡沙發,牀大概明天下午才能到。

“現在你倆還是男女朋友嗎?”我問。

“早翻篇七八百頁了……”陳新飛把被子扔到沙發上,一屁股在自己的枕頭上坐了下來,“狗妹,要我說,咱明天還是給它放生了?”

“你當是蛇?還放生,剛纔誰讓你撿回來的?”

朱樂爲開門出來,立在冰箱前找水喝,我猜他還是想聽聽照片裡的事情。我說:“老朱,破案了啊,這人就是陳新飛的前女友,演員。人沒跳樓,也不是鬼。你放心吧,跟你那事兒一點關係都沒有。”

朱樂爲依舊漠然的樣子,只顧仰頭喝他的礦泉水。我順手從冰箱裡掏出一聽啤酒,比起喝啤酒,我更喜歡聽開啤酒時的這聲“刺啦”。

“照片的事兒就這麼撂下吧,不過你可以跟我們聊聊你的那段一夜情啊。”聽見一夜情三個字,朱樂爲一口冰水噴在我臉上。“你丫就是故意的!”我一定要用啤酒潑回去,陳新飛把我攔下了。

朱樂爲躲回他的臥室,陳新飛笑眯眯說:“狗妹,跟我講講他的一夜情唄。”

“我哪兒知道?跟他一夜情的又不是我!”

他掃興地撇撇嘴,“那什麼,你手機響了啊。”

等我去茶几上找手機,對方已經掛了,屏幕上是一個我不想接聽的號碼。但我想,之後他還會再打來的。

不日之後,夜半兩點,我的胃又開始空虛起來。

我打開臥室門,陳新飛在他的新牀上正睡得鼾聲如雷。小貓跳上廚房檯面,在朱樂爲的杯子裡喝水,擡起頭時,一雙眼睛在夜裡發出紅光,像一臺不怎麼聰明的機器人。

我打開大門走出去,夜風吹來,令人寒戰。我好久沒去便利店了。

我爲什麼這麼喜歡便利超市呢,除了解決溫飽,大概是它讓人看上去總有很多選擇可做。買了關東煮、芝士蛋糕、可樂,以及三角飯糰,我坐在窗邊吧檯等微波爐加熱完成。電話響了,依然還是他打來的。

“小靈,上禮拜我跟你談的那件事,不知道你考慮得怎麼樣?”

“樑總,我不是跟你說得很清楚嗎?謝謝你的好意,但我的確是,沒有那個意向。”

“小靈,不要誤會我的好意嘛,我是真的關心你啊。”

上禮拜,我的領導樑國鵬約我吃過飯,就是四季豆中毒那晚。但比中毒更可怕的,是吃飯的時候他對我流露了某種非分之想。

“上次吃飯,你匆匆忙忙就走了,這周我又在上海出差,好多事都還沒來得及跟你當面聊。我在北京啊,有三套房,一套給了前妻,一套我住,還有一套是空着的,是個商住樓的Loft。如果你有需要的話,隨時可以住過去。”

“商住樓的loft,一個月也就五千塊吧?你覺得我就值五千塊是吧?”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怕你在外頭住得辛苦,不安全。我聽說你是跟男生在合租……”

“我跟男生合租怎麼了?我哪怕跟男生睡一張牀跟你有關係嗎?”微波爐叮的一聲,提醒我飯糰已經熱好了。靜寂的午夜裡,我不得不壓低自己的聲音,“我之前尊重你是我的領導,說話跟你留了一分客氣。今天我就把話挑明瞭,你的這種企圖,這種態度,在我看來就是職場性騷擾,你信不信下禮拜我就辭職!”

“小苟,我哪兒騷擾你了?我自認我說話做事,對你沒有任何逾矩的地方。”

雖然樑國鵬有三套房,但他頭頂的地中海已成氣候了。樑國鵬以爲公司沒人知道他戴的是假髮片,但會議室中央暖氣排風口掀開他頭頂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到了。

比起被樑國鵬喜歡,更可怕的是讓公司的人知道他在追我。樑國鵬追過每一個新進公司的年輕女孩,這也是我最近才從同事嘴裡聽說的。但同事們都說,今年我一定能躲過樑國鵬的追(sao)求(rao),因爲他最近在網站上跟人相親成功了。一般情況下,樑國鵬不會腳踏兩隻船,這點底線他是有的。如果同事們說的是真的,那到底是樑國鵬變了,還是我苟小靈真的不夠格?以至於連樑國鵬都覺得我只配當個備胎?

“小苟,別辭職,你工作能力突出,對我們公司真的很重要。今晚我說的這些話你就當是放屁!我以後不會再給你打任何一個工作以外的電話。假如之前讓你產生了什麼誤會,那真的很對不起。你要還不放心,把我拉進黑名單也行,真心的……”

我掛了電話,吃掉碗裡最後的魔芋絲與海帶結。

讓我痛苦的不是樑國鵬沒有頭髮,而是和9樓醫生的點點滴滴。但凡我對男人有半點吸引力,別人也不會不要我的聯繫方式,從一開始。總之,他視我爲一個樓裡的朋友,只是大概率不喜歡我,我是指,那種喜歡。喜歡是會害怕錯過的,而朋友,朋友總是來日方長。

或許樑國鵬讓我去住他的房子,也不是真的想包養我?他只是單純的好心,想讓我這個公司的棟樑暫且有個安全的住處而已。我想起來,人家樑國鵬可從來沒對我表過白,或許一切都是我在聽聞八卦後對樑國鵬單方面的揣測罷了。

太恐怖了,太嚇人了。恐怖的不是女鬼,嚇人的也不是午夜——是午夜在便利店暴飲暴食還罵了領導的,我本人。

扶牆走出便利店,有人在背後叫了我一聲。一個穿連帽衛衣的女孩,頭髮因爲扎得過緊,眼尾被無情地吊了起來。她把拎在手裡的一袋東西漠然丟給我,“這是你的吧。”

是我在便利店買的一堆膨化零食,剛纔打電話的時候扔在腳邊,走的時候忘記拿了。

“你怎麼知道是我的?”

“我收銀的,怎麼,對我沒印象啊?”她冷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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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半島璞

作家、編劇;有三臺冰箱,兩隻貓和一個丈夫。

責編: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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