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刻羽:西方人眼中 中國經濟爲何總是瀕臨崩潰?

中國完全有權利讓本國百姓過上更好的日子,這是各國都應該同意且鼓勵的事。遏制中國增長就剝奪了中國百姓的機會,如果從人權主義角度出發,這也是說不通的。

金刻羽博士是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終身教授,從事國際經濟學、技術競爭和中國經濟的研究和教學工作。她擁有哈佛大學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曾在耶魯大學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任教,目前在國際頂級經濟期刊《經濟研究評論》的編輯委員會任職。

金刻羽。本人供圖

西方對中國經濟的判斷機制似乎總是處於"失靈"狀態。

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唱衰中國經濟的聲音競相出現,幾乎每隔5-10年,各式各樣的"中國崩潰論"就會捲土重來,期間還夾雜着"中國威脅論"的聲音。有些學者甚至以此爲生。某美國華裔學者在2001年、2011年和2015年三次發文(或出書),預測中國經濟即將崩潰。

但改革開放40多年來,中國非但沒有崩潰,反而綜合國力與日俱增,消除了絕對貧困,倒是"中國崩潰論",屢屢崩潰。爲何中國崩潰論、威脅論在國際社會輪番出現?西方學者、媒體對中國經濟的預判爲何經常"失準"?中國崛起究竟會給世界帶來什麼?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教授金刻羽日前接受中新社《東西問》欄目專訪,試圖撥開迷霧。

資料圖:長江航運。殷黎 攝

中新社記者:在今年中國公佈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之前,有些美歐媒體開始宣稱中國面臨人口危機。這已不是西方社會第一次唱衰中國,"中國經濟崩潰論"爲何反覆出現?

金刻羽:我不擔心中國人口老齡化的問題。現在太多的重點都放在中國有多少老人,有多少年輕人,有多少勞動力。我們應該把重點放在效率上,因爲一代一代的效率提升是非常快的。獨生子女一代受到的教育水平、訓練以及整體的環境,使得他們能夠有能力來奉養老人。

爲何"中國經濟崩潰論" 反覆出現?

首先,中國的增長模式跟課本里的西方市場經濟模型是不一樣的。外界還沒見過中國這樣的增長速度和發展模式。一些西方人認爲,如果不符合歷史常規,那肯定是有問題的,甚至還把中國經濟模式與前蘇聯的聯繫起來。這些認知是錯誤的。

其次,他們對中國增長模式的瞭解大多停留在表面。只知道政府跟市場都起作用,而且以政府作用爲主。西方主流媒體認爲,只要有政府參與,除非是提供公共設施,(不然)肯定就會有問題,或者效率很低,或者出現大量資產錯配,然後引發金融系統風險

但他們極少瞭解中國經濟中更細微的機制、系統、經濟結構,以及其中各參與者之間的關係

近幾年,不少國外專家覺得國際金融體系最大的風險來源地就是中國。比如達沃斯論壇上,中國金融系統的問題和風險屢被提及。儘管中國快速發展積累的債務很高,但他們沒想到,中國通過政策調節,慢慢就把金融風險大大地化解了。

中國政府有非常強大的力量資源,能夠出臺一系列政策來控制金融風險。而其他西方國家,包括美國,政府沒有那麼大的力量。他們有金融風險意識,但真正能做到的遠小於中國。

資料圖:航拍洋浦港小鏟灘碼頭。 駱雲飛 攝

中新社記者:中國的經濟體制、增長模式不同於西方國家的地方在哪?

金刻羽:在中國,政府與市場的關係是與衆不同的。政府的資源、力量和動員能力都是其他國家沒見過的。

國家市場監管總局發佈的數據顯示,2019年中國新設市場主體2179萬戶。西方學者大多困惑這麼短時間內,爲何出現這麼多新企業?其實,政府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尤其地方政府。地方政府願意扶持一些效率比較高的私營企業,這是讓持主流觀點的經濟學家很難理解的。

中國的這套系統中,政治跟經濟是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的。政府有一系列的考覈目標,要推動發展、要吸引投資、要保護環境、要創新,他們更願意挑選有能力有潛力的企業。

再看國有企業和私營企業的關係。中國的國企和私企的關係是非常緊密的,一些國有企業直接或間接地成爲私營企業的股東。數據證實,在國有企業周圍、跟國有企業聯繫最緊密的部分私營企業是增長最快、效率最高的。

國企和私企的這種密切的網絡連接是隻有中國纔有的。有人覺得如果有大量的國有資本參與進來,效率肯定很低,但實際上並不是。國企和私企資源互補,私營企業有很好的企業文化、產品創新等,國有企業有融資等優勢,就像一個陰陽圖一樣,有黑有白,兩者共存,這也是西方所不能理解的。

中國政府和市場的關係很複雜,但又有很清晰的經濟邏輯和經濟關係。西方學者大多對此認知比較膚淺。

資料圖:寧波舟山港。 沈穎俊 攝

中新社記者:如果以西方的系統和標準來衡量中國會犯什麼錯誤?

金刻羽:西方看中國的經濟是很不準的。他們以自己的標準、系統和模型來衡量中國。他們認爲,中國儲蓄率太高,投資率太高,經濟結構偏於出口和工業等。

但如果只是片段地從某些宏觀數據觀察中國,就不能理解中國經濟的增長模式。中國的投資率雖然比其他許多國家都高,但是中國正在城鎮化,需要大量投資,包括新老基建等方面。所以什麼叫過高?中國的情況跟日本、美國是不同的。

儲蓄率也一樣。在國外看來,儲蓄率高就意味着消費弱,所以一定要降低儲蓄率,才能刺激經濟。中國儲蓄率的確高,但有它的優勢。中國較高的儲蓄率避免了很多發展中國家踏入的一個"圈套",那就是需要從國外借大量的錢,才能實現發展。而外債最終成爲許多發展中國家經濟、金融危機的導火索。

另一個誤解在於,中國的儲蓄率那麼高,投資也那麼高,經濟增長完全是靠資本積累推動的。在投資空間縮小後,經濟增長肯定要放慢,甚至走向低迷。

其實,過去幾十年,改革帶來的效率提高是中國經濟增長的主要推動力,而非投資。1990-2007年間,效率提升貢獻中國經濟增長50%以上,所以不能說是中國只是靠投資、靠儲蓄,也不能說是(只)靠出口拉動經濟增長。

資料圖:人民幣和美元。中新網記者 李金磊 攝

中新社記者:近年來,我們聽到"中國崩潰論"減少了,但是"中國威脅論"在增加,這是爲什麼?

金刻羽:中國如今真的是一個非常有實力的國家,也是近百年來,第一次有如此人口規模的發展中國家成爲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而且中國的文化又與西方非常不一樣。

中國的影響力不僅表現在經濟體量巨大,而且中國的科技、創新效率、居民的人均收入確實在一步步往上提升,所謂的"威脅論"可能源自於中國真的強大了。

二戰以後,美國充當了世界"老大"的角色,進行所謂民主輸出和美國模式的輸出。他們認爲全世界都應像美國那樣,往一條路去走。但中國很不一樣,中西方的政治體系、價值觀、文明文化、經濟發展模式等都很不同。

同時,外界對中國沒有那麼瞭解,不知道中國的目標是什麼,以後在世界當領袖的方式是什麼。所以,很多"威脅論"來自於不同和不瞭解,很容易帶來恐懼甚至妖魔化。

此外,"中國威脅論"也是某些國家國內政治的需要。

以美國爲例,美國國內有各種問題,比如:精英跟普通百姓的距離越來越大,這在特朗普時代成爲一個尖銳問題。還有種族問題、極端的自由主義帶來的人權問題等,使得美國國內加速分裂。美國需要有一個來自外部的挑戰,以凝聚國內的力量,所以鼓吹"中國威脅論"也是其政治訴求。

中國完全有權利讓本國百姓過上更好的日子,這是各國都應該同意且鼓勵的事。遏制中國增長就剝奪了中國百姓的機會,如果從人權主義的角度出發,這也是說不通的。

資料圖:中歐班列X8153次列車整裝待發。 齊超 攝

中新社記者:中國崛起對世界意味着什麼?

金刻羽:從經濟上看,中國的崛起對世界有很多好處。

當今是一個網絡時代,也是個多贏時代。網絡時代的領軍者跟上一個階段"中心國家"的意義完全不同。網絡時代的"中心國家"不是要去遏制其他的參與者,而是要鼓勵、幫助甚至扶持其他的參與者。"中心國家"要保護網絡,要保護國際化,要保護整個經濟體系,讓大家能夠共贏。

中國的作用可能主要發揮在三個方面:

其一,中國可以充當全球金融穩定之"錨"。在全球發生經濟危機或金融危機時,中國可以作爲一個基石,跟美國與其他重要經濟體一同來穩定全球的金融市場和全球產業鏈。

其二,中國資產市場給諸多投資者一個分散風險的機會。相對來說,中國的股市、債券市場等資本市場與發達國家資本市場的關聯度要小很多。而國際投資者持有中國資產的比例還很小,他們提高持有中國資產的比例,能很大程度上分散風險。

其三,中國能提供大量的、很好的貿易機會。這10年來,中國給全球增長所作的貢獻幾乎保持在三分之一左右。

貿易雖然是多贏的,但是有一部分人會受到負面影響。這時候應該是由政府來主導出臺一些方案,幫助弱勢羣體重新就業,但這是美國政府沒有做到的。

所以,當中國的貿易來到美國市場,弱勢羣體失去自己的工作,甚至是沒有機會重返勞動力市場。這時候是該怪中國的貿易,還是該怪美國政府沒有更好地幫助這些人?幾十年來,美國的教育程度整體是下降的。美國應該更好地解決國內問題。

中新社記者:很多人擔心美聯儲一旦縮表,會重演2013年的"縮減恐慌",引發發展中國家經濟危機,能否改變這樣的局面?中國能發揮多大的作用?

金刻羽:美聯儲現在面臨兩大挑戰:

一是如何權衡國內目標和國際影響。

目前美聯儲在全球金融系統中充當"基石"。美聯儲每一次利率變動,包括 QE等對全球影響巨大。但它在選擇這些方案時,並沒有考慮到全球,而是優先美國自身需要,不理會政策溢出。

但溢出非常大。很多人都能感覺到美聯儲降息時,全球信貸氾濫,很多國家尤其發展中國家不該有的泡沫都出現了;縮表的時候,發展中國家也受負面影響,甚至爆發金融危機。這是全球化的表現,也是全球化沒能解決的問題。

作爲一個核心國家,如何權衡國內目標和國際影響?美國沒能做好這樣的平衡。有人說,需要第二個國家,比如說中國的央行發揮作用,共同穩定市場。兩個央行之間需要一定的溝通和對話,一起來控制局面。

二是近些年美國經濟體量在全球佔比減小,美國所能提供的安全資產以及流動性高的資產,難以滿足全球需求。

這時候也需要一個其他國家或經濟體,來補充美國的漏洞,尤其是在支持新興經濟體方面。2009年以後,中國就起到了這樣的作用:在新興市場發展中國家的金融危機中,中國提供了流動性。

很多國家都很反對美國將美元當成一個政治武器,來達到自己的政治目標。這時候會有很多人支持一個新的國際貨幣誕生。歐元是做不到的。歐洲有經濟穩定問題,國與國之間還沒有能夠真正成爲一個大的統一市場,雖然歐洲債券市場體量很大,但因爲每個國家主權問題,實際上還仍是分離的。

這是中國的機會。不過,現階段中國還不一定能夠做到,中國的金融體系還需要較長一段時間才能真正完善。從貨幣來說,貨幣是需要信任的。一個國際貨幣背後雖有硬實力,也就是它的經濟實力和整體穩定性,但也有軟實力,包括人們對一國體系的信任程度,這也是中國需要做更多工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