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鎮的“魚”與“熊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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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賈陽

中國被稱爲China,最廣爲人知的緣由是中國國際貿易曾以瓷器最爲出名。

而在景德鎮,本地人更認可的說法是,China來源自景德鎮的前身“昌南”。

這代表着景德鎮人的驕傲。在農耕時代,景德鎮發展出了精細至72道工序的制瓷流水線,曾聚集了世界上最先進的陶瓷技術,也爲帝國創造了大量的白銀流入。

景德鎮如今在互聯網上獲得了新的價值內涵。它變成了閒雲野鶴不內卷的前工業化生活方式,變成了“線下拼多多”式便宜但傳統文化沉浸感拉滿的旅遊目的地,也變成了直播帶貨中一道特殊的非標商品內容。

有老手工藝人因爲一件瓷器名聲大振,有瓷二代、瓷三代接班後想要在傳統與創新間架起橋樑,有人不囿於景德鎮範式要做工業化,也有人想培育出不被景德鎮地域品牌掩蓋的個人品牌。景德鎮的陶瓷業熱鬧異常。從外部灌注進來的流量,擾動了這座曾經長期被圍在“環江西經濟帶”中的城市。

景德鎮的陶瓷業產值在近幾年迅速增長。2023年,景德鎮陶瓷產業工業總產值達861.25億元,陶瓷出口總額突破10.35億元。

世紀初被潮州、德化搶走“瓷都”的陰影,開始淡去,因爲景德鎮人開始建造一個新的“景德鎮”。每個人都對此有自己的看法:

窯口爲代表的要堅持手工傳統;工廠派則制定了明確的營收目標,以使用機器爲驕傲。這就像景德鎮陶瓷的魚與熊掌。但在這個過程中,兩者未必不可兼得。景德鎮陶瓷的新敘事,不止涉及文旅,還涉及到產業的優化,貿易地位的提升。

時代又把景德鎮推到了風口浪尖。

一些互聯網平臺,也在積極參與這個進程。對他們而言,這既是在產業互聯網積累的能力外溢,也是爭奪優質內容、優質產業帶的必然選擇。

在景德鎮,再造一個“義烏”

陶溪川,這個由國營磁場舊址改造的文旅街區,如今是景德鎮對外最新的名片。高聳的煙囪下,紅磚掩映間,青年藝術家的市集吸引着全國遊客潮汐般聚集。

景德鎮發展到如今的面貌,幾大國企發揮了很大的作用。這似乎形成了景德鎮跨越式發展的某種方法論。

陶溪川隸屬景德鎮陶文旅控股集團,前身是國營宇宙瓷廠。在2010年代初,廠區破敗,周邊就是污水橫流的棚戶區作坊,本來要推倒搞房地產。陶溪川做文創商業地產,像一支火柴,現在燃燒成了火把。它甚至將“陶溪川”做爲一種模式,成功輸出到了另一個有陶瓷產業歷史的城市浙江龍泉。

陶溪川

景德鎮市政府的KPI列表中,最新提出了“文化立市、工業強市、貿易興市”三駕馬車。

如果說陶溪川主要點亮了景德鎮的文旅技能,那麼景德鎮國際陶瓷博覽交易中心(下文簡稱“陶博城”)則主要承擔了“貿易興市”的KPI。

陶博城2023年下半年建成,是景德鎮市國控集團旗下的項目,目前是全國、也是世界最大的陶瓷交易市場,涵蓋了會展、交易、直播電商、跨境電商、物流、酒店、研學等綜合能力。

在緊接着的春節,陶博城就打響了第一炮。在所有交易市場都關門放假時,陶博城策劃了一場免費送雞缸杯的活動,流量爆了,一天能來2、3萬人。雞缸杯活動現在還在繼續,已經送出去十多萬個。

這也成了小紅書上景德鎮遊玩攻略的新內容——自駕離開景德鎮前,去陶博城免費充個電,領個免費的雞缸杯,買上伴手禮,完美收尾。

陶博城從一開始,就將自己定位成了景德鎮的“義烏小商品批發市場”。後者扮演了義烏整個經濟體的窗口和放大器,幫助義烏去通商全球,輻射內貿。

用陶博城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鬍景平的話說,陶博城不僅從物理空間上向義烏學習,還在產業思維上向義烏靠近,買全球賣全球,要用集聚效應吸引更多的產業公司在景德鎮落地,“做市場,越集中,越便利、做得越大。”

這種匯聚效應纔剛剛開始。有一個數據可以體現變化,陶博城數字貿易科技有限公司總經理沈志成告訴我,景德鎮不在物流乾線上,快遞起步價最低也要2.8元。但陶博城自建雲倉,用單量跟快遞公司壓價後,現在可以做到2.3元。

陶博城如今入駐了600家大大小小的企業。客商可以看到幾乎所有的陶瓷品類,不僅有景德鎮的,還有幾塊錢一隻的德化瓷和幾千塊一套的德國唯寶。

映射到線上,則有陶博城甄選小程序和直播電商。在這部分,陶博城引入了騰訊智慧零售的團隊,在搭數字化基建、提供運營陪跑兩方面提供技術助力。

陶博城甄選,相當於一個24小時不打烊的“線上陶博城”。入駐的店鋪可以一鍵開店,快速實現數字化,相當於有了一個輕量級的官網。此外,陶博城還將小程序和貨品中臺進行了打通,便於更好地將供應鏈和流量方進行快速對接。

自2024年1月上線以來,線上貨品中臺的 GMV已經達到6033萬,小程序總瀏覽次數超過700萬人次,沉澱到企業微信的用戶2萬人。沈志成向我展示了後臺數據,陶博城甄選的日常退貨率只有15%,遠低於行業平均的糾紛率和退貨率。

在騰訊智慧零售團隊看來,騰訊和陶博城所做的事情,基於景德鎮文化、手工的根基特色,既要服務窯口和個人工作室,也要去服務規模化生產的品牌,這兩個都是“景德鎮”。

爲幫助商家提升直播帶貨能力,雙方還開展了爲期半年的直播帶教服務,累計十餘場視頻號商家培訓和答疑會,線上線下共有近千人次參與。針對個別商戶,騰訊還展開深度1v1陪跑,包括兩位非遺傳承人創辦的熊窯和徐窯,代表了景德鎮窯口的兩種模式,而它們的困境具有普遍意義。

窯口的難題

熊建軍身上有一種執拗和極致感。一些領域某一數十年的人,往往會給人這種感受。

在世紀初,熊建軍跟國家博物館合作,復原失傳200年的康乾琺琅彩技藝,用了整整8年。

直至今日,熊建軍每次仍堅持親自古法“紅爐”燒窯,不用現在流行的電、氣窯。紅爐用的是炭火,烤燒時間和溫度曲線是完全不同的。“溫度要求特別高,有一點點溫差它就燒壞了,所以完全是憑眼力和經驗燒製。”

熊建軍在他那座完全復刻了明清建築園林風格的院子裡,幾乎完全保留了傳統72道制瓷工藝的每一步。

原產自景德鎮的高嶺土即將絕跡,熊建軍在倉庫裡用麻袋囤積了能用上10年的高嶺土,能用上好幾年的松木。院子裡的大水缸中沉澱發酵着礦泥,這一過程需要3-5年。在炎熱的工房,師傅光着膀子,親手揉制胚泥,拉胚、上釉、勾線。有師傅在燈下,用細毛筆畫圖、上色。甚至底部的窯口印,都要手工繪製。

成熟手工藝者的一道道工藝流水接力,就是know-how的一道道累加。在工業化信息化時代,這些獨家絕技、古法know-how或許可以輕易被解碼、超越,但古法承載的文化和審美無法被替代。

熊建軍代表了景德鎮典型窯口的存在方式。他們深信老祖宗留下的技藝,倚重老匠人,燒柴窯,不惜成本、極致工藝,去打造數量有限的“古法”珍品。因爲柴窯成品率不穩定,每次燒窯前,要祭拜關公以求保佑。

這些接近藝術品的仿古瓷,在以往十多年有着穩定的線下市場。熊建軍的線下門店一年可成交1000萬,琺琅彩瓷被中高端客戶青睞,還建立起了穩定的經銷商渠道。

但隨着經濟環境的變化,熊建軍發現,這一傳統客羣出現了缺口。近兩年熱火朝天的景德鎮文旅流量,也難以惠及到這些仿古瓷。熊建軍苦悶,“遊客是不買我的東西的。”

去拓展新的渠道,尋找適合自己的受衆——而新的受衆意味着需要拓展新的內容表達,這成爲了熊大師新的功課。

這對於不熟悉互聯網電商、社交的“熊建軍們”來說,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他們需要專業人士的幫助。2020年起,景德鎮開始興起線上化轉型,陶瓷達人、主播迅猛發展。熊建軍也加入了這個行列。藉助主播的能力,是障礙最小的融入方式。

徐窯的徐志軍也遇到了難題。徐志軍也出身自御窯世家,徐家1000年前就在做瓷。他早年滿世界跑展會,如果走傳統經銷商渠道,出廠批發一般是定價的2-3折,發到北京,二次批發給天津、甘肅,再到門店,每個階段都加一點,到消費者手上至少8000-15000元。他很早就感知到“互聯網來了,帶來了銷售體系的革命”,流通環節的成本將被壓縮回歸。

徐志軍年輕的時候(世紀初十幾年)經歷過景德鎮生產和文脈混亂的時期,用他的話來說,全世界各種流派在景德鎮互相碰撞,大量是來樣定製生產,窯口們失去了能被視爲“景德鎮”的風格。

徐志軍大受打擊。但這反而讓他確定了自己的使命,他要在傳統風格的基礎上,做出自己的IP。在入行20年後,徐志軍2018年創建了徐窯品牌。他從乾隆時期的粉彩“九桃天球瓶”中提取了桃的這個意象,專門做粉彩,專門做桃。每一筆都要細心勾勒,每一顆桃子的着色甚至需要手工點染上萬次,以達到色調柔美、過渡自然的效果。

這是仿古瓷延伸出來的創作手法,在古代紋飾的基礎上,融入自己的風格創新。

徐窯比熊窯更早接觸線上渠道,徐志軍更懂主動觸達用戶的重要性。徐志軍做過貨架電商,做過“東家”這類的垂直平臺,如今在綜合性平臺做直播電商。流量在遷徙,他也在積極地遷徙自己的渠道,去尋找最適合自己的模式。

線上的突破

“不可想像!”熊建軍沒想到直播竟然能賣高貨。

2022年第一場直播就賣了幾十萬,後來一場視頻號達人直播還賣出了一隻19.8萬的作品。景德鎮如熊建軍一樣想法的人還有很多,他們曾主動錯過了貨架電商。匠人精神的造物意味着昂貴,“(貨架)太便宜了,我們成本高做不了”。而當時景德鎮陶瓷行業中的互聯網營銷人才也非常稀缺。

營銷,這甚至是景德鎮自古以來都缺乏的能力。在帝國時期,景德鎮的經濟形態以官辦爲基調、民窯爲支撐,因爲它在技藝和產量上曾無可匹敵,內地商幫親自來提貨,海外客戶直接來下訂單。從昌江到鄱陽湖再到長江,商路通暢發達。再到新中國成立後一段時間,景德鎮的制瓷業由十大國營廠定義。景德鎮只需要專心於源頭的生產。

而在直播時代,將開窯的過程原原本本直播出來,就是平臺上新奇稀缺的內容本身,能夠獲得平臺的流量傾斜,並引發連帶的銷售。對景德鎮的手藝人而言,歷史上從沒有過如此的便利。熊建軍曾直播一場紅爐開窯,一場就賣了一百多萬。

更多情況下,熊建軍需要學會妥協。自認爲只做高檔的熊窯,如今要向互聯網思維低頭,“你要有常規款,還要有引流款。”

線上客羣的喜好甚至影響到了熊窯的內容創作端。熊窯千里江山系列的茶杯、茶壺和套組是他們的一個大爆款。用清代康雍乾的技藝,去表達北宋時期的山水畫作,這在古法中也算不拘一格了。

如今熊窯的銷售結構,線上線下各佔一半。

嘗試過達人直播帶貨後,熊建軍發覺,達人們能帶貨,但喜歡讓窯口打價格戰,不能完全依賴。於是在騰訊的陪跑下,熊建軍開始從0到1搭建起自己的微信視頻號和直播間,拉起主播、中控、助播的小團隊,開始接觸新的數字化工具。

藉助直播電商和轉型線上的東風,還有很多景德鎮窯口、公司,迎來了新的發展機遇。

徐志軍的直覺與時代的風口共振了。以桃子爲形象IP的瓷具,主播甚至不需要額外講述它的歷史傳承、文化源流、工藝難度,僅憑它自己明亮愉悅形象的審美價值,就能提供相當強的吸引力。

徐窯的桃子系列藉助直播電商,尤其是馬未都、央視網、交個朋友等主播的直播間,銷量持續增長。線上的訂單加上線下,能夠支撐起穩定的生產線。剛創辦徐窯的2018年,徐窯一年能做1萬件左右。而到了2024年,徐窯一年的產能已經達到6萬件。

徐志軍因此激發了一個宏願,他2023年6月發了一條朋友圈表態,到2026年,要將團隊成員增加到100名,一年製作12萬件純手工粉彩作品。“慢慢培育成熟的師傅,不靠公共窯口,不用外包。如果完成這個,我就探索了一種景德鎮手工業陶瓷的生產管理文化。”

徐志軍開啓了線上化2.0,一方面在視頻號打造一個賬號內容矩陣——“遇見徐窯”主要擔當品牌內容傳播和用戶互動的陣地,“徐窯官方旗艦店”則主要以售賣爲導向,夫人李曼琦參與更加穩定的自播。

另一方面,打通陶博城小程序在微信生態內運營私域流量。騰訊智慧零售專門和徐窯建了一個對接羣,實時覆盤直播數據,提供投流、運營、直播團隊搭建等各方面的疑問。在雙方團隊的共同努力下,徐窯在微信生態的年銷售額已突破千萬,佔到品牌年總收入的近1/3。

線上的渠道給景德鎮陶瓷製作者們,打開了一扇窗口。一盞器物,就能讓一個大師名聲大振,讓一個窯口煥發生機。據景德鎮文旅集團數據,2020年7月,景德鎮手工藝術陶瓷產業在短視頻、直播平臺的首月交易額僅有70萬元,但4個月後就迅速上升到3000多萬元。2021年全年交易額達到30.67億元。2022年進一步上升到56.7億元。2023全年突破70億元。

但這些機遇,仍是散點式地賦能。2023年,景德鎮陶瓷產業工業總產值達861.25億元,直播電商佔到約8%。頭腦足夠靈活、作品本身有一定的市場認知度的個體是主要的受益者。對景德鎮而言,點的突破,只是開始。

千年瓷都往何處去

什麼纔是景德鎮瓷?我問徐志軍。他說,景德鎮的高嶺土資源已經接近枯竭,我們很多人用的都不是景德鎮的,有樂平的,有祁門的,有從杭州來的。“從業人員應該要去提煉自己跟景德鎮的關係,無論是文化的關係,供應鏈的關係,還是材料的關係。總之要跟景德鎮有關係。”

陶溪川市集上的藝術家作品

景德鎮瓷一直在變。不存在“原教旨主義”的景德鎮瓷。

景德鎮陶瓷產業當前仍以“傳統家庭作坊”爲主,約佔本地陶瓷企業的90%以上。景德鎮高校的陶瓷專業,每年向社會輸出四五千名畢業生,很多人會離開景德鎮。除了自由流動的因素,還因爲景德鎮的陶瓷經濟體無法提供那麼多發展機會。《江西經濟社會發展報告(2022)》直接點出,“龍頭企業引領程度不夠,制約着景德鎮陶瓷文化貿易的進一步發展”。

要實現景德鎮政府立下的“工業三年倍增計劃”,手工作坊難以滿足這一增長需求。這是景德鎮陶瓷產業中,更現實的一層矛盾。但某種意義上,這種矛盾的出現,也意味着景德鎮的陶瓷業已經生長出了不同層面的機遇。

以個體/家庭爲核心的作坊,在景德鎮高度成熟的陶瓷產業分工託底下,去探索富有浪漫色彩的藝術創作。

像徐窯這種兼具傳統手工和現代管理的企業,徐志軍的探索方向是藝術商品化,做成標準化、規模化的產品,做成個人品牌。

而更大規模的公司則負責去做科技研發,提供就業,貢獻財政,提升市民生活整體的福祉。比如,陶博城的入駐商戶辰天陶瓷擅做代工,銷售總經理許婉認爲,景德鎮有一些手工瓷已經做到頂天了,但是需要一些像辰天這樣的“新生力量”。“景德鎮的陶瓷跟外地有不同,我們堅持做高溫陶瓷。但是我們可以做高性價比。”

富玉陶瓷主要生產玲瓏瓷,公司的主要傳承來自於之前的國營瓷廠,如今是半機械化生產。在富玉的車間裡,一邊是給瓷器補水、雕刻的機器,一邊是用毛筆給瓷器上青花料的匠人,有的匠人還帶着在案邊做暑假作業的小孩。

陶博城作爲國資背景的項目,它承擔着政府對景德鎮產業方向的寄託。陶博城董事長鬍景平描摹的場景中,秉持利他主義吸引商戶,算的不是房子租出去的“小賬”,而是產業聚集的“大賬”。到時候不止前店後倉,甚至想吸引產能到景德鎮來落地,前店後廠,成爲景德鎮的陶瓷企業。

這讓我想起景德鎮最著名的小吃牛骨粉。當地人告訴我,從小到大他們吃的是冷粉和餃子粑,牛骨粉是鷹潭的小吃,因爲吃的人多,所以開得越來越多。一個外來食物完美融入了景德鎮。保守從來不是本性,只不過很多時候是土壤限制了他們取人之長,爲己所用。

主導產業的停滯曾讓城市發展陷入困境,如今陶瓷業新的發展機遇,也帶來了強大的城市革新力量。景漂能留下來,本地人的工作生活有了盼頭,大家都能賺到錢,老舊的基建也在發生充滿社區開放內涵的改進,一艘貿易的“航母”正在啓航……景德鎮的變化並非波瀾壯闊,但讓所有人感動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