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米亞半島:有一種穿梭於多個不同國家的錯覺

飛機在克里米亞的首府辛菲羅波爾降落後,我立刻買了一張俄羅斯電信運營商MTC的電話卡。而當我用這張卡上網發出一條朋友圈之後,定位顯示在烏克蘭

克里米亞半島旅行,你很難不產生自己到底身在哪裡的疑惑。幾千年來,希臘人、拜占庭人、熱那亞人、韃靼人……衆多民族與帝國黑海壯闊的波濤聲中馳騁縱橫,在克里米亞半島綺麗的風光中付出生命。他們留下的深刻痕跡,時常讓我的旅途模糊了時間和空間,產生穿梭於多個不同國家的錯覺。至於2014年克里米亞宣佈脫離烏克蘭、加入俄羅斯引發的爭端,則讓事實變得更難辨析。

克森尼索,廊柱大廳。本文均爲 黎瑾&紀韓 圖

克森尼索

其實辛菲羅波爾(Simferopol)是個希臘化名字,由18世紀葉卡捷琳娜女皇命名,以顯示俄國自詡拜占庭帝國繼承者和重建東正教帝國的決心,或者說野心。

古希臘和拜占庭留下的更明顯的標誌,是已化作廢墟的克森尼索(Chersonesus)。在希臘語中它意爲半島,道出了此地位於半島西南、伸向黑海的地理位置。公元前5世紀,來自赫拉克里亞-潘提卡的移民建立了這個古希臘殖民地。作爲黑海北岸的文化和政治中心,克森尼索的歷史寫滿了戰火與硝煙。歷經了古希臘時代、羅馬人駐軍時代、拜占庭的統治、韃靼人的侵襲,以及數不清的戰爭後,如今的古城內,已是一片斷壁殘垣。

古城入口處,便是蘇聯地區唯一一座古希臘劇場,羅馬時期曾作鬥獸場。以此作爲令人振奮的開端,我意識到,克森尼索是我去過的規模最大的遺址。廢墟從海岸一直蔓延到山丘,城牆、城門、塔樓、神殿、街道佈局和郊區葡萄園都清晰可見。那些傾倒一半的牆壁、形如深坑的巨大長方形空間、長滿荒草的地基,曾經是商人住宅、羅馬供水系統、葡萄酒窖、基督教堂等等。

6世紀修建的廊柱大廳裡,有幾個畫家在寫生,他們站在筆直矗立的高柱旁,描摹出透過門洞看見的蔚藍黑海,海水與礁石的撞擊掀起潔白的浪花。我走到高處的山坡朝遠方眺望,克森尼索與黑海一樣一望無際,如同它難以輕易總結的漫長曆史。

公元4世紀,基督教傳到了克森尼索,古希臘文化被逐漸取代,城市也併入了拜占庭帝國。10世紀末,基輔大公弗拉基米爾在克森尼索受洗,整個基輔羅斯從此皈依東正教。現在,克森尼索唯一完好、金頂閃耀的建築,便是19世紀修建的、以大公名字命名的聖弗拉基米爾大教堂。

但人們更喜歡的拍照點是海岸的那口大鐘。從16世紀到18世紀,經歷了6次俄土戰爭後,葉卡捷琳娜女皇將克里米亞半島納入俄國領土。1778年,俄國人用繳獲的土耳其軍隊大炮熔鑄成了克森尼索的這口鐘。當高大的俄羅斯遊客將它敲響,鐘聲在黑海之濱迴盪,2000多年的歷史彷彿也隨之震顫。

克森尼索,大鐘與聖弗拉基米爾大教堂

蘇達克的熱那亞堡壘

蘇達克的熱那亞堡壘(Genoese fortress)有點像長城。這是我站在大風中,仰望着一片荒草中的宏偉城堡時產生的想法。

當然,它比長城的規模小得多。堡壘修建於14到15世紀,坐落於城西的一處山坡上,俯瞰着美麗海灣。沿着山勢的蜿蜒城牆依然高聳,似乎還在護衛着這座貿易城市。

熱那亞城堡由來自意大利城邦的熱那亞人所建。隨着突厥人的崛起,拜占庭帝國搖搖欲墜,突厥的一支欽察人逐漸擴散克里米亞。之後,隨着成吉思汗的子孫一路西征,亞歐的諸多國家和欽察人的草原,都陷落在蒙古帝國的馬蹄之下。克里米亞成爲了金帳汗國(即欽察汗國)的一部分

彼時威尼斯人在克里米亞經商已久。他們向蒙古大汗購買了蘇達克,建立了殖民地。但很快,同樣來自意大利的商人熱那亞人搶走了這片地,並修建瞭如今我眼前有14座高塔、城牆厚達2米的堡壘。如今的城牆上依然能看見拉丁文字和熱那亞徽章。城內分爲兩部分。上城部分先建,有完善的市政設施,居住着公職人員、警衛等。下城部分修建時間稍晚,居住着普通居民,比如大量的經商者。

作爲陸上絲綢之路的西端、黑海絲路的一個重要節點,蘇達克的熱那亞人從事着繁忙興旺的貿易活動。蒙古帝國境內的大量東方奢侈品由此登船運往西方,而往北非埃及的船隻上,則裝滿了突厥奴隸。

熱那亞堡壘

我登上城牆從高處眺望整個堡壘,山海自成屏蔽,無論哪個方向都看似牢不可破。然而,它的命運並不長久。1475年,奧斯曼土耳其的軍隊在附近登陸,他們將屍體堆放在堡壘下,僞裝成當時人人談之色變的黑死病(鼠疫),城內由此產生巨大恐慌,不久便開門投降。

與此同時,金帳汗國也因內亂分裂和俄羅斯人的衝擊而瀕臨覆滅,在歐洲部分只餘三個汗國。當其中兩個汗國都被沙俄擊潰,剩下的克里米亞汗國成爲了奧斯曼土耳其的附庸國之一,存在了相當長一段時間。

巴赫奇薩賴汗宮

當我離開辛菲羅波爾大興土木、塵土飛揚的市區,沿着修葺良好的公路駛入羣山包圍中的巴赫奇薩賴(Bakhchysarai)時,眼前展開的大片果樹林、狹窄小道、窗框繪製着幾何裝飾的木質房屋以及直插雲霄的宣禮塔,都讓我產生了穿越至奧斯曼帝國的錯覺。

16世紀時,巴赫奇薩賴曾是克里米亞汗國的首都,它的名字意爲“花園宮殿”。保留至今的汗宮裡大量的噴泉和花園,向我們證明了這一命名的恰如其分。

汗宮是這座古都最大的亮點,許多掮客站在裝飾着雙龍決鬥圖的宮殿入口處招攬生意。他們有着深色的頭髮與眼睛,從外貌上看,就與其他城市裡的俄羅斯人不同。我努力忽略他們的問候,走進了克里米亞韃靼人曾經的政治和文化中心。

巴赫奇薩賴汗

和全世界每座伊斯蘭宮殿一樣,汗宮的庭院與建築都有精心的設計、佈局和細緻描繪的裝飾。環繞着噴泉的玫瑰盛放,叮咚的水流在陽光折射中顯露出一道彩虹,蔥蘢的綠樹掩映着紅瓦房屋。

宮殿內保留着美麗的彩繪玻璃和雕花天花板,可汗的金椅子在宏偉瑰麗的大廳中顯得十分耀眼。寢宮和禁苑裡鋪滿了厚重的羊毛地毯,擺放着柔軟的靠墊,格子窗投進的柔和光線增添了幾分安逸、隱秘的氣息。

在這座克里米亞汗國僅存的宮殿中,最有名的遺蹟是淚泉。傳說中,殘暴的吉列伊可汗擄獲了一位美麗的波蘭郡主,並愛上了她。可汗的妻子因爲強烈的嫉妒而殺害了這位郡主,可汗十分傷心,命人修建了淚泉。日夜潺潺的泉水,象徵着悲傷的淚水,寄託了哀思與痛苦。

後來,俄羅斯詩人普希金爲淚泉寫了一首詩:“愛情的淚泉,生命的淚泉,我給你獻上兩朵玫瑰。我愛你永無止息的絮語,我愛你充滿詩情的淚水。”世界著名古典芭蕾舞劇《淚泉》,也由此取材。

1774年,第五次俄土戰爭後,俄國控制了克里米亞。1783年,克里米亞汗國被歸併於俄國,最後的蒙古汗國就此消失。1787年,最後一位可汗被土耳其人送到羅德島斬首。很多克里米亞韃靼人越過黑海逃往土耳其,他們的後裔大多被土耳其人同化。

宮殿大廳和可汗的椅子

如今韃靼人開始了迴歸運動,但他們曾經生活的地方已經被徹底的俄羅斯化。雖然大部分韃靼人反對克里米亞脫離烏克蘭、加入俄羅斯,但他們的聲音無法發揮決定作用。巴赫奇薩賴作爲韃靼人的故都與故鄉,是最容易見到這些汗國後裔的地方——韃靼餐廳、韃靼風格民宿、韃靼服飾拍照等等,還有那些有狡黠微笑的掮客。

土耳其城堡Yeni-Kale

刻赤市區駛向Yeni-Kale的路上,我望見了橫亙在海面的刻赤大橋。長長的橋樑跨越整個刻赤海峽,連通了克里米亞半島和俄羅斯本土。今年5月,當普京駕駛卡車通過此橋,意圖再明顯不過——無論爭議與否,俄羅斯目前擁有這座半島控制權。

要理解俄羅斯對於克里米亞的執念,將不得不回顧歷次俄土戰爭,而Yeni-Kale建於戰爭的間隙中。1699-1706年,奧斯曼土耳其人在刻赤的海邊建造了Yeni-Kale,它的名字在土耳其語中意爲“新堡壘”。城堡由800名土耳其士兵和300名韃靼士兵駐守,裝備了大炮、軍火庫,守衛着刻赤海峽。城堡內有水庫、房屋、土耳其浴室和清真寺。

1771年,第五次俄土戰爭中,土耳其人決定放棄Yeni-Kale,駐守的帕夏逃跑了,俄國軍隊進入了城堡。戰爭結束後,城堡、刻赤、乃至克里米亞都劃歸俄國所有。19世紀,這裡曾被用作俄軍醫院。隨後,城堡被徹底遺棄。

如今通向城堡的道路鮮有車輛,海岸邊除了幾艘漁船,幾乎人煙全無。Yeni-Kale的入口依然聳立在海邊,城牆上標誌性的高塔保存得幾乎完好。但城堡內已經是荒草一片,只剩下連片的石頭牆沿着山坡蔓延。

從城堡高處的拱門內眺望塔樓

我沿着青草叢中的小路朝高處走去,兩側的巨大石頭都曾屬於城堡的建築,但幾乎與土地融爲一體。坡頂有還矗立拱門和城牆,牆面已經大幅傾塌,拱門內也是斷壁殘垣。站在寸步難行的雜草和大片的野花中,我無法分辨這些建築曾經的用途。

從這裡向遠處眺望,刻赤海峽在正午的陽光下波光閃閃。從這個角度看不見刻赤大橋,只有低處渺小的城堡塔樓、殘缺的城牆與無盡的黑海,像是亙古不變的自然對人類戰爭的一個嘲諷。

黑海艦隊

旅途開始前,我就注意到,某些租車網站將辛菲羅波爾放在烏克蘭下面,另一些把它放在俄羅斯下面。雖然旅行保險的客服不能回答我到底把克里米亞半島算作哪國領土的問題,但向我保證:如果真的發生不幸,他們的保險同時覆蓋了烏克蘭和俄羅斯的領土。那麼好吧,我就這樣出發了——拿着俄羅斯簽證、開着俄羅斯牌照的車,沿着黑海而行。

港口城市塞瓦斯托波爾——又一個希臘化的名字、位於克森尼索旁邊,也許是黑海岸最整潔、美麗的城市,也是歷次戰爭中最飽經傷痛的城市。沿着海濱大道散步,幾艘快艇和舢板停泊在岸邊。船主指着廣告牌上的巡航路線告訴我:只需40分鐘,就能盡覽黑海艦隊的雄姿。

船經過伯爵碼頭朝艦隊停泊的海灣駛去。這個潔白、古典的碼頭是克里米亞戰爭中俄羅斯海軍的撤退之地。城市在炮火中一片狼藉,黑海艦隊在戰爭中損失了大量戰艦和船隻,之後的《巴黎和約》則讓俄國喪失了在黑海部署艦隊的權利。俄國內戰後,黑海艦隊重建,並參與一戰和二戰。然而蘇聯解體後,黑海艦隊的軍事和戰略價值大幅降低,地位遠不如從前。

在黑海艦隊駐地

當我們的小船緩慢地從衆多驅逐艦、巡洋艦、護衛艦、潛艇之間穿過時,我使勁擡頭仰望這些略顯老舊的巨大軍艦,它們組成了鋼鐵的叢林,遮天蔽日佔據了整個海灣。有些的漆色已經有些暗淡、甚至有了生鏽的斑駁痕跡,像是疲憊不堪、沉默等待命運終點降臨的鋼鐵巨獸。有水兵從黑色的潛艇裡鑽出來,站在一羣軍艦裡的人類顯得渺小又無力。

1954年,蘇聯把原屬俄羅斯的克里米亞劃歸烏克蘭。1991年底蘇聯解體後,俄羅斯被允許繼續使用塞瓦斯托波爾作爲其軍事基地,一直持續到2014年克里米亞歸屬公投後。

黑海艦隊的駐地也許是半島上最不具爭議的領地,同時它又如此分明地揭露出這座城市、這個半島所經歷的慘烈戰爭與無盡傷痛。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明在此激烈碰撞,流血與死亡、淚水與炮火,填滿了克里米亞半島頻繁易主的歷史。

黑海波濤閃耀,船主將我送回海鷗與鴿子飛舞的海濱大道。陽光明亮溫暖的岸邊很多人在日光浴,我默默地想:但願如今克里米亞半島所處的和平時期能更長一點。

Tips:

1.你必須持有俄羅斯簽證,才能前往克里米亞半島。

2.要拜訪半島,通常是飛到辛菲羅波爾機場,或者從俄羅斯本土通過刻赤大橋抵達。

3.中國移動、中國聯通、中國電信在克里米亞半島全無信號。在俄羅斯本土購買的電話卡未必在克里米亞半島好用,購買前一定要詢問清楚,要專門能用於半島的卡,或者乾脆到了之後再買;反之,在克里米亞半島購買的MTC電話卡在俄羅斯本土也是好用的。

4.當地能刷卡消費的地方較少,大多數酒店和民宿也不接受信用卡,請儘量帶足盧布現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