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我和老公結了個素婚,睡前一席話,哭都哭不出來。

原創插圖:喵喵夏,講述:匿名,女

01

我和老公聖文都來自農村,也就是傳說中的小鎮做題家。

大學時戀愛,一起拿獎學金和助學金,一起發過傳單,同時做着家教。

別人用來風花雪月的時間,我們都用來謀生。

門當戶對的兩個人,相互抱團,相信只要努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02

畢業後,我們留在了大學所在的這座中原省會城市。

聖文進了一家工程設計公司從畫圖員做起。

我在一傢俬企做園林景觀設計。

聖文入行的那幾年,恰逢房地產熱度最熾的時候。

996、007是常態,即便偶爾休息,也不過是在家裡加班,出差更是常態,我倆雖在同一個城市 ,卻經常十天半個月碰不見一面。

儘管這樣的生活跟我們想象的不一樣,但像我們這種白手起家的城市移民,能夠依靠的就是玩命努力。

03

工作後的第三年,我們首付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

裝修完後,燃氣竈、油煙機算是房子裡唯一的家電。

其他東西,都是慢慢添置的。

然後,結了個素婚,甚至連婚紗照都沒拍。

領證那天,我倆一起吃了頓小燒烤,就算是慶祝了。

我們互相打氣,先苦後甜纔是人生正常而正確的順序。

04

2015年,當我們除了房貸的債務之外,終於有了10W的積蓄時,開始了備孕。

2016年秋天,女兒萌萌出生了。

雙方父母輪流來幫我們帶孩子。

剛開始,父母都覺得來城市是跟着我們享福。

可是,真正參與到我倆的生活中來,爸媽才知道我們過得如此辛苦。

聖文就沒有晚上十二點前上牀休息的時候,不到三十歲的人,已經有白頭髮了。

我呢,用我媽的話說“天天帶着小跑地忙,忙家裡,忙工作。”

看到我們的真實狀況後,雙方父母越發節儉,給他們買件衣服都翻臉的那種體恤。

無數次,看着婆婆把買菜的塑料袋洗乾淨,花花綠綠地曬滿陽臺,我心裡不是反感,而是內疚。

事實上,每次逢年過節,我們都打怵回老家。

不是怕奔波,而是無法面對親戚朋友熱心地提問:“房子多大?車子買了嗎?啥時候讓你爸媽進城養老?”

父母總在這個時候替我們開解:“不去,不去,城裡的生活我們不適應。”

然後,回去,沒給父母買多少東西。

但回來時,父母恨不得把家裡的蔥薑蒜都給我們帶上。

05

日子稍微寬裕是在2018和2019年這兩年。

聖文以他的踏實能幹專業積攢了一些老客戶,偶爾也會接一些幫人畫圖、改圖的私活。

我也一樣,在朋友的推薦下,給一些房主做別墅的園林設計改造。

雖然兩人都是忙到起飛,但收入也是實實在在的。

這筆額外收入,我們存在一個賬戶裡,作爲孩子的教育基金和父母的養老儲備金。

曾經以爲,“等我們有錢了”,旅遊、住大house,實現水果自由。

但事實是,加班加點、透支自己積攢下來的這點積蓄,偶爾點個外賣都有罪惡感。

成年人的安全感,是錢給的。

06

這話,在疫情期,體味得不要太深刻。

疫情初期,聖文公司還可以保證基本工資。

但到了2021年5月份,每月也就發個基本工資。

到了2022年,連基本工資也開始欠着了。

公司開始降薪裁員,聖文能夠留下來,已經是萬幸。

最不幸的是我,公司自疫情開始沒多久,就開始降薪。

到了後來,乾脆好幾月都發不出錢。

城市動輒靜默管理,那種坐吃山空的感覺,太讓人惶惶了。

就像聖文說的:“我寧可過勞死,也不要這種朝不保夕的安逸。”

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其實不怕忙,怕的是閒。

07

爲了增加收入,我冒着巨大的風險承接了一個私活。

在城郊的一棟別墅,和工人同吃同住一個半月。

女兒想媽媽,在視頻裡大哭不止。

砸碎自己的存錢罐,說媽媽你快回家吧,我把我所有的錢都給你……

視頻兩端,我和聖文也都淚溼了眼眶。

夜晚睡在毛坯別墅的行軍牀上,我雖然特別累,卻睏意皆無。

腦子裡翻騰着對未來的各種恐懼:疫情繼續如此,房貸拿什麼還?雙方父母病了怎麼辦?我們倆其中任何一個人失業了怎麼辦?

越想心裡越沒底。

“考公”的念頭,就是在那時產生的。

我和聖文的專業其實是同一行業上下游的關係。

彼時房地產已經進入疲態期,行業收入也在走下坡路,像我們倆這樣夫妻從事同類產業,其實就是把雞蛋裝在同一個籃子裡。

所以,總要有一個人的工作和收入是穩定的。

這一年,我32歲了。

距離考35歲的年齡限制只剩下三年。

08

於是,我以32歲的“高齡”開始備考。

捨不得錢去報班,就自學。

打做這個決定開始的第一天起,再沒有在凌晨一點前睡過。

當年高考時,我都不曾這麼刻苦。

我還跟聖文自嘲:“當年要是拿出這勁頭兒學習,是不是弄不好都上清北了?”

聖文特別會“安慰”人:“像咱這樣窮人家的孩子,就算清北畢業,也一樣還得這麼一路小跑地活着。”

這話,夠喪的。

但,經歷了人生種種,雞湯再也喝不下。

反而是這種喪氣滿滿的實話實說,有着一針見血後的莫名治癒。

09

2022年,我成功上岸,以筆試第一名的成績入職城建局。

這隻飯碗,穩是穩了。

但,作爲職場新人、素人,我慢慢明白別人可以躺平,但我不配。

這個同事是處長的親戚,那個是局長的女兒,領導哪個都得罪不起。

所以,可供差遣的,捨我其誰。

下鄉、去工地,布展等等具體而雜亂的業務,都責無旁貸地落在我頭上。

幹好了,人家覺得是份內之事。

但如果幹得不好,就是第一責任人。

只不過,幹得再多,收入都不會水漲船高,還是要靠評職稱一步步往上熬。

別人有背景,我有的就是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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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問我銳氣呢,棱角呢?

這些東西,慢慢都戒了,生活面前,漸漸表現得服服帖帖。

那段時間,聖文的電話明顯多起來。

時常跑到樓道里,電話一打就是半個多小時。

打完電話進家門時,臉上還帶着慍怒的表情。

但是看見女兒後,立馬換上一套和顏悅色,他的樣子,讓我莫名心疼。

儘管他不說,我也知道,一定是工作上的事情。

晚上,沒加班,也讓他放下工作,兩人躺在牀上聊天。

這,對於我們來說,幾乎是奢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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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中,我才得知,聖文單位不景氣,繼裁員降薪之後,又出了新妖蛾子:讓現有員工去催債。

要回來欠款的,工資發全額。

要不回來的,工資發75%。

一個建築設計師居然成了討債的,時不時地被債主罵,被保安驅逐,屈辱嗎?

聖文說:“剛開始有點張不開嘴,拉不下臉,但,拿到全額工資的那一刻,也就無所謂了。”

突然想起來,以前每次帶女兒出去玩,路過城市中心的地標建築時,聖文都會跟女兒炫耀:“那個大廈,爸爸有參與設計的哦。”

但很長一段時間了,每天我們一家三口早上都會路過那裡,但聖文再也沒有提過。

我跟他說:“如果呆得不開心,就跳槽吧。我穩了,不就是爲了你可以折騰嗎?”

聖文嘆了一口氣:“整個行業都進入衰退期,就算是跳,也不過是從一個不景氣的公司,跳到一個將來也會不景氣的公司,折騰也是瞎折騰。”

“嗯,咱改變不了大環境,那就好好做自己的思想工作,別上火。最起碼有個好心態好身體,不生病,就是贏家。”

“嗯,就在前幾天,有一個同行走了,吃安眠藥走的。建築師,說出來好聽,但風光早就不再了。”聖文說這話時,語氣沉重中,也帶着某種羨慕。

“但你不能做這種傻事,咱的命不光是自己的。”

“嗯,我不會,賴皮賴臉地活着唄。放心吧。”

黑暗之中,聖文抱了抱我。

也只是抱了抱。

中年夫妻,巨大的生活壓力之下,都是有心無力佛系的。

12

而生活對中年人,常常並不友好。

2023年1月21日這天,接到公公打來的電話,說婆婆身體不太好,讓我們回去一下。

我們風塵僕僕地趕回去,才知道婆婆因爲感染新冠引發肺部感染、心衰,縣城的醫院已經下了三次病危通知。

不容悲傷,我們叫着救護車把婆婆拉到了省醫院。

婆婆在醫院裡住了43天,中途我們還請了北京的醫生過來聯合會診。

最終,婆婆奇蹟般地康復了。

可是,她一點也不高興。

她這一病,我和聖文手頭的那點積蓄,瞬間空了。

攢錢如抽絲,但花錢如山倒。

婆婆問我是不是傻,花二十幾萬塊留她這個土埋半截的人。

我也心疼錢。

可是,就像我當初在住院部豪邁地劃卡時跟聖文說那樣:“只要咱倆還活着,錢還可以再賺。媽沒了,你管這堆錢叫媽,它也不會答應你。媽沒了,我花多少錢,也沒有人一到節假日,就提前曬好了被褥,站在村口等咱回家,每天不重樣地給咱做好吃的。媽是孤版,錢,就是個王八蛋,沒了咱再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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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錢這個王八蛋,對我和聖文永遠都不怎麼親善。

好不容易攢了一點,要麼是家裡冰箱壞了,要麼就是物業費該交了,要麼就是再不領女兒出去玩一圈就實在過意不去了。

總之,我們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一點:財務自由這件事,跟我倆始終保持着一定距離。

從前的從前,20歲的聖文說自己要成爲像樑思成那樣有情懷、有召喚的建築師。

20歲的我說自己一定要親手建一幢別墅,每日庭前喝茶、種花,再養一隻叫花花的小貓。

但現在,我們絕口不提。

不屬於自己的夢,慢慢也就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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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5月的一天,我們家發生了一件大事。

聖文早晨上廁所時,暈倒了。

我慌慌張張地叫來救護車,把他送到醫院。

醫生問診時,我才得知,他肚子疼,尿中潛血已經有將近半個月的時間,他自己一直在默默地吃消炎藥,企圖扛過去。

在等待檢查結果時,我衝他發了火,吼他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他也不反駁,等我訓斥完了,說了一句:“要是得了什麼不好的病,聽我的,不治。”

我還想繼續吼他,但我怕再說話,我就該哭了。

於是,坐下來,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一定沒事,你要是真有事,我會提前有預感的。”

謝天謝地,一系列檢查下來,確診的結果是腎結石。

這對於像我們這樣常年透支健康的中年人來說,已經是壞消息裡的好消息了。

醫生表示可以做手術碎石,也可以保守治療。

聖文跟中了彩票一樣開心地當場決定:“不手術,我查過了,跳繩最有效,我要自己把它排出去,還可以藉機鍛鍊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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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那天之後,他上班不再坐地鐵,改成走路。

每天晚上都會跳四十分鐘到一個小時的繩。

而黴運好像是會傳染的。

他這邊沒事了,我卻有一天早晨起來後,右胳膊又麻又痛,根本擡不起來了。

好在,也是有驚無險,最後檢查的結果是頸椎間突出,壓迫神經。

疼歸疼,只要不是那種得傾家蕩產去治療的大病,都算是利好。

老閨蜜來看望我時,說了一句讓我頸椎一鬆快的話:“像咱這樣窮人家闖出來的孩子,要想獲得一點財富,靠自己在城市立足,總要拿出最珍貴的一部分去交換。”

這話是不是挺酸楚。

但就像鍼灸一樣,準確地命中穴位,酸楚之後是酸爽。

打那兒之後,我和聖文這兩個微型病號強迫自己有了點私人時間。

他跳繩時,我在旁邊做頸椎操。

也算是浮生偷來半個小時的閒,挺滿足。

就在前幾天,聖文拿回來一袋染髮劑,讓我幫他染染頭髮。

他本來去理髮店了,但一聽說染個頭發要二百多,嚇得落荒而逃。

繞道菜市場,花20元買了款染髮劑。

我幫他染完之後,他很滿意。

也就是說,同在理髮店相比,他一下子省了二百塊。

“有這二百塊,給我姑娘買點吃的喝的,它不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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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女兒睡了。

我和聖文撫今追昔,互相自嘲:“兩個大學畢業生,咋就把日子過成了這樣?”

但再一仔細盤算,大學畢業後的每一分每一秒,我們都在努力啊。

但辛苦賺來的每一分每一毛都有實實在在的用處。

先是存了一點錢,買了房。

再存了一點錢,裝了個修,陸續添置一應生活用品。

後來,好不容易有了一點積蓄,纔敢生個娃。

再然後,又存了一點錢,疫情來襲。

然後,婆婆病了……

我倆放眼未來,這輩子,暴富的可能幾乎爲零。

所以,接下來的人生,依然要一如既往地努力,才能保持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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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是不是有點沮喪?

但我們也算想開了:我們的現狀,其實就是大多數人的人生。

兩個農村娃,一步步走到今天,就算沒有什麼勝利可言,也算沒輸。

於是,我倆像數錢一樣,細數着自己當下擁有的:

房子、省會戶口、社保、公積金。

他是建築師,我是公務員,孩子乖巧,有房和些許房貸,父母都還健康。

我倆自大學畢業後,就沒再說過“我愛你”,但,誰也離不開誰……

這麼一算,我倆都有點小傲嬌小興奮。

這不就是傳說中的,妥妥的人生贏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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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倆比誰都清楚,我們現在所擁有的這些,是多麼不堪一擊。

打敗像我們這樣家庭的,家庭成員其中一個生一場生病就可以。

而且,行業的不景氣,體制內的某些潛規則,都暗藏着種種不確定與危機。

不出意外的話,我倆窮極一生也沒有什麼反轉和逆襲。

但活着,不就是問題疊着問題嗎?

像我們這樣的夫妻,能夠把日子維持到今天的樣子,也該給自己一個肯定。

那一刻,我想起一個詞:慘勝。

大概說的就是我們。

聖文笑着說:“慘勝也是勝,繼續這樣厚着臉皮活着吧。”

這話說得又喪又趕勁。

我突然覺得其實“喪”也是一種清醒。

看清了自己的平凡與無力,會失望,會委屈,會不甘,但不至於絕望。

“喪”也是一種自我救贖的態度。

對生活,我們繳械了理想,但也抱持着躺不平,擺不爛、垮不掉的堅韌與笨拙。

看破生活愛生活,握緊自己的平凡,也算是一種現實英雄主義吧。

——謹以此文獻給所有向生活用盡全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