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我在北京當了外科醫生,都是她和老公離婚成全!

原創插圖:喵喵夏,講述:妮妮,女

我生下來時,是一個帶着小瑕疵的孩子,弱視伴隨輕微斜視。

兩歲左右被發現,爸媽帶我去縣城大醫院確診。

在聽完斜視加弱視的治療漫長而燒錢時,我爸猶豫了。

爺爺奶奶給出的主意是:“託人給這女娃辦個殘疾症,再生一個。”

我爸非常贊同,回家跟我媽商量。

我媽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從此,每半個月帶我跑一趟縣醫院,成了媽媽的日常。

02

爲了糾正弱視的右眼,我的左眼戴上了黑色眼罩,不懂事的小朋友常常喊我“獨眼龍”。

有一次,我在家裡打翻了爸爸的茶杯,他吼道:“你不是假瞎,是真瞎啊。”

我嚇得哇哇大哭。

就因爲這句話,媽媽和爸爸大吵一架,爸爸動手打了媽媽。

因此,媽媽選擇了帶我離開那個家。

她不能允許任何人傷害我,尤其是至親。

那一年,我三歲。

03

媽媽辭去公職,帶我去了縣城。

從此,她總是跟我說:“媽媽是託你的福,才進了城。”

事實上,她明明是爲了我,拋棄了一切。

斜視加弱視的最佳治療期是六歲之前。

兒時的記憶裡,媽媽每天都帶着我做遊戲,把紅豆黃豆黑豆混在一起,把它們分別挑出來,裝進罐子。

買來五顏六色的珠子和我一起串項鍊、手鍊,甚至串過複雜的皇冠,給娃娃縫衣服……

這些精細動作,是視力康復的訓練。

而那些廉價的小首飾,媽媽大大方方地戴着出門,驕傲地跟所有人說:“我女兒親手做的。”

04

在舉目無親的縣城裡,我上幼兒園,媽媽白天在一家乾洗店上班,晚上擺地攤。

令她沒想到的是,有一次,人家居然看上媽媽戴的一款小手鍊。

媽媽沒要錢,歡喜地送給了人家。

從此,我們娘倆多了一條生路,把我們串的各種小飾品,縫製的布娃娃、織出來的毛衣拿到地攤上去賣。

每賣出一件,媽媽就在我額頭上深深地印上一個吻:“寶貝真是棒棒的!”

每天收攤時,我常常在媽媽背上睡着了。

半夢半醒間,總能聽見媽媽在唱歌。

有時,我會迷迷糊糊地問:“媽,你爲啥總這麼高興?”

她就說:“因爲媽媽和你在一起啊。”

05

我不是一個完美的小孩,甚至是一個小小的累贅。

但,我能感受到媽媽那天然渾厚的愛,每一個細節,每一分,每一秒。

記得那時媽媽帶我出去玩,面對一隻眼戴着眼罩的我,經常有人指指點點。

偶爾摘下眼罩,又有人喊我“小斜眼”。

媽媽從來不因此而讓我遠離人羣。

相反,她告訴我:“咱們的眼睛是可以治好的,但有些人的惡意和不善良,是終生不愈的。所以,想想,誰最可憐?”

媽媽告訴我,當別人那樣惡意滿滿地攻擊我時,不必回擊,就用一隻眼睛盯着他看,一直看,心裡想着:你這種人,根本不配我用雙眼和正眼看你。

聽了媽媽的話,我哈哈大笑。

每次再有人不懷好意地嘲諷,我都會想起媽媽的話,真的好解氣,好管用啊。

小小的我,在內心裡歎服:我的媽媽可真有辦法。

媽媽說得對,老天給了我一隻不那麼正常的眼睛,就是讓我看到一個跟別人不那麼一樣的世界,讓我懂得弱者的處境,對人對事保持起碼的共情。

06

記得上小學二年級時,我的眼睛已經恢復到正常的視力。

弱視斜視最佳的治療期就是六歲之前,媽媽以她的事業、婚姻爲代價,保住了我的眼睛。

但她不這麼認爲。

她覺得我的眼睛是老天的一個考驗,也是老天派我幫她下的一個決心,讓她離開了不喜歡的工作、不那麼稱職的丈夫、不那麼寬容友好的老家。

在我面前,媽媽無話不說。

她把我當女兒,也當朋友。

她在乾洗店洗花了別人昂貴的大衣,需要賠償。

放在一般的媽媽,會選擇不告訴孩子這樣的事情。

但我媽會說,她當時特別慌亂,特別想找藉口推卸一下責任,但轉念一想,最壞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既然怎麼都是賠償,那就大大方方地承認、道歉、賠償,給自己留一份體面,培養一份擔當。

然後,我們娘倆節衣縮食地攢錢、賠款。

終於全部還上人家時,我倆跟撿到錢一樣,隆重地做了三菜一湯慶祝一番。

07

我們的日子很拮据,可是,媽媽過得絲毫不糊弄。

記得那時放學歸來,常常看見在廚房裡做飯的媽媽,臉上貼滿黃瓜片。

她說:“這是用剩下的黃瓜尾巴做的,看看媽媽這刀工,還給你留了一個,你也貼貼,不長青春痘的。”

媽媽沒錢買面膜、化妝品,她就各種就地取材,蛋殼裡剩餘的蛋液,土豆片、酸奶盒裡剩餘的奶……

乾洗店裡那些流行款式,我同學穿什麼好看的衣服,媽媽基本上一看就會。

她跑遍各種面料店,給我和她選面料,自己動手做衣服。

我們的衣服不多,但無論是面料還是手工,真的很考究,常常引來別人當街“攔截”,問衣服哪裡買的。

漸漸地,媽媽又多了一個職業——當裁縫。

給人家做衣服,媽媽是不收工錢的。

我問她爲啥?

她說一個好漢三個幫,咱娘倆無親無故來這縣城謀生,咱沒什麼能幫到別人的,就拿這點手藝交朋友吧。

對自己的手藝,媽媽很苛刻,不允許有一點點線頭,不允許有一點點的不合身,有時別人都覺得已經很好了,她卻偏偏要返工,盡善盡美。

用她的話說:“稍微不合適,穿上心裡就想着那點不適合。但改過了,心情就不一樣了。衣服這東西,不求多華貴,舒適美觀,特別容易讓人產生自尊自愛的感覺。”

有一種美,叫做媽媽,她有一種無論何時何地,都必須讓周遭的生活環境、人際關係特別和諧美好的能力。

08

記得小時候,從我會用筷子起,雙手就離筷子頭很遠。

每次,媽媽都會感慨:“唉,人家都說,筷子拿得遠的孩子,將來會離家很遠。”

我永遠記得媽媽說這話的神情,就像我已經離家離開她一樣的失落。

所以,我會刻意糾正自己拿筷子的姿勢,不惹她難過。

高考填報志願時,我在本省的醫學院和首都醫科大學之間選擇困難。

最終,媽媽一錘定音,讓我選擇了離家1500公里之外的首都。

我去上大學那天,媽媽沒有送我。

彼時,她盤下幹了多年的乾洗店,捨不得僱人,一個人從早忙到晚。

她說她捨不得關店,其實我心裡清楚,相守18年,用她的話說“你上一天學,我都想你。”

離家那天,媽媽不在家,早早去了店裡。

出租車在家門口啓動那一刻,我在後視鏡裡看到躲在角落裡的媽媽。

我不敢回頭,從老家哭到北京。

好不容易平息下來,吃飯時,看自己拿筷子習慣性地離筷頭很遠時,再一次淚崩。

媽媽一生都怕我走遠,卻又努力踮起腳尖,把我推向那個她從未抵達過的遠方。

09

這一出走,沒想到便是很多很多年。

學醫的艱苦,大家可想而知。

更何況,我學的是神經外科。

本科、碩博連讀,以及後來出國深造兩年。

記得第一次拿手術刀,我手穩得像一個工作閱歷豐富的老大夫。

我的導師都驚呆了,她說這簡直就是天生當外科醫生的料。

我當時也很吃驚。

但第一堂解剖課結束後,跟媽媽通話時,我突然想起從不到三歲起,媽媽天天陪我串珠子,撿豆子……練習各種精細動作。

當時是爲了治眼睛,但誰想無心插柳,卻機緣巧合地培養出一雙外科醫生的手。

想想那些過往,我哽咽難言。

媽媽卻笑聲朗朗:“妮妮你看,這世上從沒有白費的努力,哈哈哈,我女兒天生長了一雙外科醫生的手,老天待我們不薄,今晚必須炒兩個菜慶祝一下,哈哈哈。”

那一刻,我想起一句話:想必人間對我如此溫柔,是看了媽媽的三分薄面和萬般勤勉。

我所有的今天,都來源於媽媽愛與善良的鋪墊。

10

畢業後,我留在了北京。

第一件事情就是回老家把媽媽接過來。

但她沒來。

她捨不得自己的乾洗店,和她這些年培養出來的諸多閨蜜。

我沒有強迫她,只是一有假期就飛回去看她。

可是,十次至少有三次,人剛到家,醫院那邊就來了電話,來了危重病人,緊急召回。

媽媽縱然有許多不捨,但每一次,她都迅速幫我收拾行李,以最快的速度讓我返京。

每一次,估算我落地的時間,媽媽都會準時發來微信:“妮妮,一想到我的女兒站在救死扶傷第一線,媽媽就覺得驕傲到想哭。媽媽空有一顆想助人的心,卻有心無術。謝謝你替媽媽達成所願,辛苦啦,我最愛的女兒。”

每次收到諸如此類的微信,我都覺得,偏居小城的媽媽,心中有江河。

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子。

11

2020年疫情爆發之際,第一個動員我去增援武漢的,不是單位領導,而是媽媽。

單位還沒接到增援請求的時候,她就想到了這一點。

我問她:“你捨得我呀?”

媽媽說:“知女莫過母。我不讓你去,你也一定會去,還不如我提前說,換你一個輕裝上陣,我也落得一個識大體,知大義的名聲,哈哈哈,你說媽媽多有心眼兒。”

作爲第一梯隊,我和天南海北的同行第一時間去了當時暴風中心的武漢。

我去了29天,我媽在家裡刷了29天的新聞,眼睛都哭腫了。

她拿着放大鏡,在那些醫生的防護服上尋找我的名字。

我偶爾可以跟她報個平安時,看着她紅腫的眼睛,讓她不要擔心。

她說她不擔心,她說自己哭是因爲感動才哭的。

她說:“妮妮,你不知道媽媽有多驕傲,多自豪。要是有下輩子,媽媽也要像你一樣,做個醫生。”

媽媽這輩子沒做成醫生,但她選擇在整個疫情期間,做了志願者,選擇以這樣的方式,和我隔空站在一起。

12

2022年秋天,失蹤般的爸爸突然出現在我的醫院裡。

爺爺得了胃癌,他帶他來北京求醫。

我幫他們安排了醫院和醫生。

爺爺在進手術室之前,拉着我的手,說:“妮妮,你爸這些年也沒娶,聽說你媽也沒嫁,你能不能撮合他們在一起,這樣,你們一家人也算是團聚了。”

我笑着拍了拍爺爺的手:“這事,得聽我媽的意見,我做不了主。”

後來,爺爺出院,我爸找到我,說了一些道歉的話,也表達了想讓我跟媽媽說說情的意願。

我依然表示這事,要他自己去說。

而且,同不同意,我不會強加給媽媽任何意見,這是她的事情。

13

爸爸經常問我:“你是不是恨爸爸?”

我笑了:“不恨。一個媽媽頂千軍萬馬,她沒在我心裡埋下半顆恨的種子,她把我教養得很好,我感激生活給我的一切。”

後來,我爸找過我媽。

我問媽媽:“你是怎麼回覆他的?”

我媽沒帶半分情緒地說:“就說不可能,以後這事不用提了。”

然後,她哈哈大笑地跟我說:“其實,我內心真實的想法是,他配不上我。他這張舊船票,怎麼可能追上我這列時速三四百公里的高鐵啊。”

電話這端的我,被她這個形象的比喻逗笑了。

媽媽說:“話說回來,妮妮,媽媽要感謝你,你的出生是個試金石,讓媽媽離開了不喜歡的人,不喜歡的地方。”

我有幾分哽咽,明明是因爲我,她才失去了曾經的歲月靜好,可是,我懂媽媽對她當下人生的滿足。

所以,我跟她說:“咱們娘倆,互爲恩人,大恩都不言謝,餘生好好相愛就行了。”

14

2023年10月份,媽媽出兌了乾洗店,報名參加考駕證。

再過一個月,她就55歲了,可以正式領到退休金了。

她對自己的安排是,退休後,和那三個閨蜜一起,自駕遊,哪裡好玩就去哪裡。

11月5日,我爲此特意請了年假回家,陪她慶祝。

那天,我們娘倆興致所至,決定去理髮店換一個新發型。

去了媽媽常去的那家店,她的御用Tony老師問她:“這次要染髮根嗎?”

我心裡一驚。

起身去看媽媽的頭頂。

她頭頂的半壁江山已經長出短短的白茬。

曾幾何時,那個活力四射的媽媽已經長出了半頭白髮?

我在那一刻恍然,偷走媽媽青春的,不是時間,而是我。

15

這幾天,我陪媽媽逛街,喝咖啡,各帶了五套衣服,去打卡網紅景點……

媽媽說:有女兒真好。

我抱抱她:“嗯,以後,我不做你的女兒,我想做你的閨蜜。”

我跟媽媽約定,不管她以後多忙,有什麼樣的人生安排,每年來北京至少小住一個月,我倆一起像現在這樣,做些閨蜜之間做的事情。

媽媽答應了,她說她特別想發個朋友圈,@所有人,告訴全世界自己有多幸福。

其實,我知道,以她的性格與格局,沒有我,她這一生可能活得更恣意,更快樂,更有無限可能。

我的出現給她戴上了枷鎖,她卻選擇了放我自由。

我無以爲報,只願時光慢一點,我這個媽媽的小棉襖正在努力成長爲她的防彈衣。

而今天,11月9日,是媽媽的生日。

謹以此文,獻給她。

媽媽,生日快樂,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