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新時代》網紅老教授:現在年輕人比以前苦

華中師範大學教授建業,因在超星名師講堂上解讀《歸園田居》的視頻走紅網路,後活躍於網路視頻平臺,其個性化語言和風趣幽默的授課風格深受學生喜愛。(鳳凰網文化

去見戴建業之前,偶然看到一份資料裡說他在2012年時得過一個「文化歷史類年度十大博客」的稱號。於是我試圖搜索他過往的一些博客文章,可惜所獲不多——再次印證了互聯網的海量信息並不一定有助於避免遺忘,反而可能讓遺忘來得更了無痕跡。但即使在僅存的那些文字中,依然可以發現一個常懷憂思的知識分子身影。對照於如今活躍在抖音和B站裡的那個網紅教授,這無疑是一個幾乎沒有重疊也很難勾連起來的形象。我的好奇也由此產生:我想知道這兩個「戴建業」在他身上如何共存和彼此審視,它們的或隱或現之間又是怎樣一種自我選擇。

在和戴建業相處的兩天時間裡,我似乎找到了答案。這並非全部來自他給出的直接回答,更多的是源於其言談、舉止以及生活狀態中呈現出的某種底色。作爲出生於50年代的農家子弟,戴建業的人生大部分是被時代命運裹挾而行的,面對遠遠強大於自身的外部世界,他骨子裡一直保持着農民式的樸素智慧。因此他堅信「好吃懶做才受窮」,刻苦、勤奮,像犁地耕種一樣用最「笨」的方式讀書、學英語、練習普通話;也坦然接受命運的一切安排,不做破釜沉舟的反抗,也不生得意忘形的放縱。農民的底色既給了他在互聯網下沉時代走紅的天然氣質,也給予了他隱去另一種理想的本能反應。知識和思想的力量並非沒有對他產生過影響,只是江湖的伶俐仍舊是不可忘卻的生存哲學。

不過當明確感知到這些時,我已經不那麼在意自己最初的好奇了。觀察戴建業生活的過程中,我突然產生一種對年齡老去的感慨和心疼。看到他自拍視頻時擺弄相機的笨拙,解答他關於如何操作穩定器的一遍遍詢問,讓我意識到這位「網紅」其實是一個已經不太跟得上新事物的老人了。而他家中的冷清和角落的灰塵,又讓我意識到夫人離世後他所陷入的一種潦草和孤單。記得第一天晚上,他帶我們去吃一家路邊小館裡他常吃的燴麪,我問他平時都怎麼吃飯,他說鄰居有時會叫他一起,或者自己在家弄些牛羊肉胡亂煮煮,懶得弄時就來這裡。第二天午飯,我們陪着他經過許多飯館,他幾次猶豫,最後說:「還是吃那個燴麪吧。」

■戴建業談知識生產

現代社會的知識生產普遍處於迎合狀態,你愛什麼東西,我就給你什麼東西;過去的知識生產是我想寫什麼,我就給你提供什麼。我覺得我算是個比較幸運的人,原來我講和寫的東西,知識界和社會大衆都認可,那麼我按我原來就喜歡搞的東西繼續搞下去就行了。

■戴建業談過去與當下:

研究生畢業時候,那是皇帝女兒不愁嫁,想到北京、上海、南京天津廣州深圳,只要填哪個地方就可以到哪個地方。我傻不拉嘰的,我是湖北人就填了武漢。像這種情況,對於今天的博士生、研究生就是不可能的。現在不斷地擴招,人很多,單位只有那麼多。再一個,我們那個時候沒有像今天的考覈,每年必須拿多少東西。他們(年輕人)就是很匆忙地生活,很匆忙地寫作。

■戴建業談個體與社會:

我們年輕的時候,一直到我讀大學讀研究生,整個人生都處在社會的宏大敘事之中,我們把自己和國家甚至和世界聯結在一起,就是說我們的個人追求、審美趣味,甚至擇偶標準和國家的價值取向是完全一致的。開始是要找根子正、苗子紅的,再然後是找有學問的,現在學問也沒有必要了,就是要你口袋裡有money,這說明一個什麼問題?就是個體和社會,尤其是和國家越來越分離,他就要成爲獨特的個體。

■戴建業談物質精神

現代科技的發展,社會的力量越來越強大,個體在這種強大的社會機構面前,顯得越來越渺小,越來越無力、無助,使他無法進行深入的思考。打個比方,你在北京工作,北京的房價十萬一個平方,你搞一年才搞到一個平方,你還去思考爲什麼產生焦慮的深刻根源嗎?

馬爾庫塞認爲,人的解放不是社會組織的變化,而是感性的更新。什麼時候才能達到那種深度的精神生活,人們追求悠閒、自在、從容的東西?我認爲是要等到社會真正的富裕,人們已經擺脫生活的重擔,完完全全不考慮到物質生活的壓力失業了也有社會保障,那個時候他就有深度了,我認爲到那個時候就好了。

以下爲部分該談實錄:

鳳凰網文化:您瞭解年輕人嗎?因爲您做了一輩子的老師。

戴建業:我現在切實地感覺到,包括你們這一代人,比我們那代人的生活壓力更大,他們的物質條件更好,但精神層面他們更緊張,壓力更大,而且生活更加地動盪。

像我研究生畢業,那是皇帝的女兒不愁嫁,你想到北京、上海、南京、天津、廣州、深圳,你只要填哪個地方你就可以到哪個地方。我傻不拉嘰的,我是湖北人就填了武漢。像這種情況,對於今天的博士生、研究生就是不可能的。現在不斷地擴招,人很多,單位只有那麼多。再一個,我們那個時候沒有像今天的考覈,每年必須拿多少東西。他們就是很匆忙地生活,很匆忙地寫作。

我覺得現在的年輕人比我們那個時候更苦。我現在跟很多出版社、大型的門戶網站簽約,我覺得他們的工作的確是很辛苦。你看我去年5月份在北京中華世紀壇地下劇場做了一場演講,告訴(他們)古代的詩人是怎麼排遣焦慮的,古代的焦慮比現在的確是輕多了,生活節奏很緩慢。

鳳凰網文化:但好像今天這種焦慮被放得無限大,尤其年輕人,好像一方面不斷地處在個體焦慮當中,另外一方面用娛樂對自己進行疏導和宣泄,之後又再沒有其它,不會進行更深層次的思考,不去探究這個困惑更核心的東西是什麼。

戴建業:現代科技的發展,社會的力量越來越強大,個體在這種強大的社會機構面前,他顯得越來越渺小,越來越無力、無助,使他無法進行深入的思考。打個比方,你在北京工作,北京的房價十萬一個平方,你搞一年才搞到一個平方,你還去思考爲什麼產生焦慮的深刻根源嗎?

鳳凰網文化:那怎麼辦呢?我們就不需要精神生活了嗎?

戴建業:我建議你看一看馬爾庫塞的(書)。

鳳凰網文化:《單向度的人》嗎?

戴建業:《單向度的人》,他寫得有深度。在那個時候他就認爲,社會已經把你整合掉了,連反對派也是共同追求一個東西。馬爾庫塞認爲,人的解放不是社會組織的變化,而是感性的更新。他提(出)一個新的東西叫「新感性」。什麼時候才能夠達到過去那種深度的精神生活,人們追求那種悠閒、自在、從容的東西,我認爲這個東西是要到真正的社會的產物巨大的富裕,人們已經擺脫了生活的重擔,完完全全地不考慮到物質生活的壓力,失業了也有社會保障,那個時候他就有深度了,我認爲到那個時候就好了。所以這個東西我覺得還是個時間的問題。

鳳凰網文化:那您會對這個時代有失望嗎?因爲您看,您1956年生人,其實在您的童年時候,有一個宏大的甚至帶有某種世界主義革命理想的東西在,到您20多歲的時候,又是一個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東西,那些東西好像越來越遠去,然後現在呈現了一個截然相反的面貌,您在其中自己有(失望嗎)?

戴建業:這個感覺很強烈。我們年輕的時候,一直到我讀大學讀研究生,我們整個人生都處在一種整個社會的宏大敘事之中,我們自己都把自己和國家甚至和世界聯結在一起,就是說我們的個人追求、審美趣味,甚至擇偶標準和國家的價值取向是完全一致的。開始是要找根子正、苗子紅的,再然後是找有學問的,現在學問也沒有必要了,就是要你口袋裡有money,這說明一個什麼問題?就是個體和社會,尤其是和國家越來越分離,他就要成爲獨特的個體。

最近一段時間好像又有一點新的變化,又重新回到民族的自豪感。這裡面當然也有好的一面,但我認爲信息的多元還是很重要,我希望我們的青年人愛國,但要建立在一種健康的正確的判斷基礎上。我總是讓我的研究生讀好外語,一定要能夠看英文,對世界要有真實的判斷和了解。打個比方說,我們要問一問美國爲什麼這麼強大?比如說今天我們就仇恨它卡我們的脖子對吧,那我們年輕人就應該問問,它爲什麼能夠卡我們的脖子,我們爲什麼不能卡它的脖子?原因在哪個地方?我覺得我們愛我們的民族、愛我們的祖國,這點我覺得很重要,但一定要非常理性。

鳳凰網文化:您寫過一篇文章當中有這麼一句話,您說您的一生都在命運之舟上沉浮,從來沒有掌握過自己的命運。您好像總在使用「被動」這兩個字。這種被動感,您覺得是您人生的一種底色嗎?

戴建業:我覺得一直到現在,我總是被時代和某種命運裹挾着走,而不是自己主動的選擇。一直到今天,我在網絡上很走紅,也是很偶然的。我也跟我們領導講了,(明年)我無論如何要退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就是我個人的選擇。因爲我除了九卷本的《戴建業作品集》,我希望我的學術超過這個東西,寫出更好的東西來。我的文獻學,出了一本書就是《中國古代的知識分類與典籍分類》,我要把它繼續完成,它也不可能給我帶來錢,但我想把它寫出來。

鳳凰網文化:過一段時間,您現在的這種熱度可能會下降之後,那時候如果還有人想起戴建業的話,您會希望他們想起的時候,戴建業是一個怎麼樣的形象?

戴建業:我覺得一個人不要老想到別人怎麼樣評價你,你好好地幹你自己的事,你幹好了就行了,問心無愧。

本文由鳳凰網文化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