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地圖的世界

有一天亞當離家出走,當時他纔剛滿十三歲不久。那天早上他醒來後,就決定要去找他的生母

在那之前的幾個星期裡,他一直覺得自己哪裡不太對勁,整天都心神不寧。他會因爲最微不足道的事情而焦躁不安:他窗外那隻白色大肥貓的喵喵叫,或者每次他在那太薄的牀墊上翻身時就會嘎吱作響牀架,或者他的櫥櫃那永遠關不緊密的門,一些他通常根本不會注意到的事情。卡爾也動不動就惹惱他,他的畸形足那不協調的步伐;他在一片暗綠色景觀中顯得惹眼的粉白色皮膚;還有最可惡的,是他習慣性的自言自語:壓低嗓門用難以辨識的語言說出難以辨識的字眼,甚至是在不自覺的情況下這麼做。「我又在自言自語了嗎?」每次卡爾注意到亞當瞪着他看,就會這麼說道,同時清一清喉嚨,勉強笑一笑。「只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首蠢詩。」但他怎麼解釋其實根本無關緊要,因爲亞當都嘗試不予理會,可是隻要那可怕的喃喃自語一開始,亞當的腦袋裡就會體驗到一種奇異的感官知覺,一股刺痛感瞬間涌上來,變成一種灼熱,甚至要燃燒起來的感覺,漲滿他的腦殼,還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壓迫他的眼窩後方。原本正在閱讀的書,他會再也讀不下去,原本在做的事情,再也無法集中精神做下去,他腦袋裡的這股壓力如此強大,會逼得他不得不退回自己的臥房裡。可是在那裡,即便躺在牀上枕頭壓着臉,他還是可以可以聽見卡爾的聲音。

彷彿出於連坐法,卡爾的音樂也很快開始惹惱亞當。不管是什麼音樂都一樣:只要卡爾一往電唱機移動,亞當的背脊就會整個僵硬起來。曾經美妙的小提琴音,現在聽起來尖銳刺耳;原本有趣的歌劇聲腔,突然間變得荒謬十足。亞當乾脆跑出家門。朝着海的方向前進,他會手腳並用地攀爬岩石,並盡其所能地沿着海岸線走遠,直到連卡爾的垂死女主角最微弱的曲調都被海潮聲淹沒爲止。一、兩艘舷外浮杆獨木舟會在鋼藍色的海面上漂浮,風帆微風中輕輕顫動;小漁網從舟上拋出,漁夫用力拉回獲量稀少的鯖魚、鰹魚和鯷魚。亞當會坐在那裡看着眼前的景象,直到他再次感到神志清明、平靜,而怒氣也自體內消散。

「你是怎麼回事?你爲什麼這麼憤怒?」卡爾在他身後喊道,那是他第一次從牀上爬起來、離開房間,在詠歎調唱段中朝大海飛奔。他懂了,充塞在他腦袋裡的這個東西:就是憤怒。自從與卡爾展開新生活之後,直到那一刻,亞當從來都不真正知道「憤怒」是怎麼一回事。他不知道這樣的憤怒是不是意味着他正在改變,果真如此,又是怎樣的改變。他清醒地躺在牀上思索:我爲何憤怒?結果在找不出答案的情況下,反而更加憤怒。

在學校裡,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什麼:孤兒。他從來都沒意識到這樣的一個身分,因爲他的同學當中有很多也是孤兒。動不動就會有人輟學,或者去田裡幫忙耕作,幫忙出海協助捕魚,然後亞當會得知他們的父親死在海上,或他們的母親死於難產;現在他們變成孤兒了。在這座島上,失去雙親的其中一個似乎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是有天他們來了一位新老師,一個讀印尼大學的年輕薩薩克人。

他教他們失去單親的孤兒和失去雙親的孤兒之間的差別。有一個字用來區別這兩者:piatu。說精確的印尼語是很重要的,新老師說道;我們必須小心翼翼地使用我們的母語,並引以爲傲。新老師的這一番闡釋深深地困擾着亞當。他是一重孤兒還是雙重孤兒?他是個真正的孤兒,比其他人更可憐嗎?他回家查閱了卡爾的字典-那本字典被收在最高、最髒的架子上,像是一個遭到遺忘、遭到禁絕的古物。也許他在荷蘭語裡比較不那麼孤兒。也許他會發現他在自己母語以外的其他語言裡是個普普通通、毫不特別的孤兒。他記得荷蘭語的孤兒這個字,於是很快就把它找了出來,可是字典裡的定義用了一大堆他不認識的字詞,讓他的挫折感反而比原來更重了。

一天傍晚,就在晚餐的前一刻,卡爾開始播放音樂-一首格朗章8歌曲反覆的絃音。他們坐下來用餐菜色是煮過頭羊肉咖哩飯。

「你不餓嗎,孩子?」

亞當沒答話,甚至連頭都懶得搖一下。他用湯匙盤子上堆了好幾團米丘,然後把它們混入淺淺的咖哩汁裡,然後重堆,然後重混。他盤子邊緣的裝飾有褪色的紫花,紫花的莖消失在亞當創造的棕色沼澤裡。

「亞當,」卡爾說道:「請不要玩弄你的食物。島上很多人都只能靠三天一餐來果腹,而且吃的還是米飯樹薯。」

亞當用湯匙輕輕拍打咖哩。他發現了一小塊肉,並試着用湯匙的邊緣加以切割,可是羊肉很老,又多筋。

「用刀子,亞當,你在亂搞。」

亞當進到廚房,回來的時候手裡拿着一把鈍奶油刀。他開始無精打采地鋸起了那塊羊肉,彷彿根本已經放棄了一般。

「拜託,」卡爾說道:「別那樣拿刀。把刀子放在你的拇指食指中間-你不是在拿鉛筆好嗎。」

文轉B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