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拾遺:外國觀察者筆下的明朝軍隊興衰

明朝之所以經常顯得突出,主要在於其統治的時間維度,橫跨於中世紀到近代早期之間。不少觀察者曾親臨實地,對這個神秘的東方帝國做近距離觀察,並根據自身認知給出相應評價。因而在較爲關鍵的軍事領域,意見幾乎呈現出兩極分化狀態。

本文就是通過四本現存最完整的遊記或見聞錄,做一個相對清晰的完整梳理。

沙哈魯的使團 來自中亞強國帖木兒王朝

1419年,帖木兒帝國的統治者沙哈魯,派遣幾百人的龐大使團訪問明朝。其中就包括專職日程記錄者--火者-蓋耶速丁。他的筆記後來被歷史學家哈菲茲整理編纂,成爲留存至今的《沙哈魯遣使中國記》。裡面保留有不少從甘肅到汗八里王城的內容。

首先是在河西走廊的甘州,這批中亞訪客首次遇到總督王大人和明朝部隊。但最大收穫無疑是明軍的紮營方式:

他曾率領一支五千到六千人的騎兵隊伍出來迎接他們。使臣都跨上馬,進向王大人的營地。軍士按方形紮營,猶如用羅盤和尺子來規劃。搭營帳時以帳索相互擰結,不給行人留下進入其中的空隙。該方陣的四面各開四門,在它的當中留下一大塊空地,其中築有一座大小爲一紮里布的大臺。在前場,按御營的樣式,用兩根中國式的竿子搭一座大帳,它的門簾捲起。那裡支起一個有篷布的亭架,使一紮里布的地面完全被它遮住。就在兩根竿子下面,爲王大人擺了一張椅子,同時在他的左右設有別的椅子。使臣們坐在左邊,中國官員則坐在右邊,因爲在他們看來,左邊比右邊尊貴。

明朝兵書上的軍營佈局圖

隨後,使團成員又通過長城的最西端--嘉峪關,順帶留下風貌記錄:

幾天內他們抵達一個叫做合剌瓦勒的地方。這個合剌瓦勒是一座堅固的堡壘,四周掘有深塹:有條道路通過它,因此人們必須從一門進,從另一門出。當他們進入該堡時,整個隊伍被清點,他們的名字被登記下來,然後他們從另一門出城。

烽火指的是一所高二十碼的房子,在這座建築物上總有十幾個人在守望。他們實際上把它建築得高到從那裡可以望見另一座烽火。倘若突然發生了意外的事,例如在邊境地點出現了外國軍隊,他們馬上點燃烽火。下一個烽火一發現火的信號就照樣行動。

嘉峪關的結構從古至今沒什麼變化

在抵達北京,也就是13-15世紀人口中的汗八里王城,使團目睹到更大規模的禁軍展示:

有兩千名手執各種武器的士兵。其中有的執戟、杖、半截矛,而另一些執獵槍、鋼矛和大斧。還有的拿刀,錘、中國扇子和傘。在他們後面站着二十多萬人的隊伍,緊密排列,有的披甲,有的執矛,而有的手拿出鞘的刀劍。整個那支異端的軍隊肅靜地站着,似乎那裡寂無一人。

強健的中國將官,佩戴箭筒和刀劍,背掛盾牌,站在御座的左右。後面立着手執長戟的士兵,他們後面還有另一隊執刀的士卒。因此,有一支二十萬人的隊伍,手拿刀、錘、戟、槍、杖、矛,戰斧和其他武器,守在那裡。約有兩千人手裡拿着五顏六色和各種形狀的中國扇子,每把有一張盾大小,掛在他們肩上。

明朝畫作上的禁軍形象

某次,明成祖朱棣騎着剛剛進貢來的中亞良駒狩獵,不慎從馬背上跌落受傷。於是,禁軍迅速將原先的簡陋駐地加固爲兵營:

他們抵達皇帝晚上駐留的營盤。營盤佔地約五百平方英尺,在他們到達的同一晚上,他們圍着它建築了一堵高十腕尺,厚四英尺的牆。在中國,他們用很快的速度把泥土築成這樣的牆。牆上留有兩門,武裝軍士在那裡守衛。四周的濠塹也有軍士守衛到白天。其中有兩座方形黃緞幄帳,用四根二十五尺高的柱子支撐,其四圍盡是用繡金黃緞製成的營幕和帳篷。

明朝畫作上的禁軍騎兵形象

《中國紀行》出版於1516-20年的君士坦丁堡

在蓋耶速丁離開的百多年後,又有中亞人阿里-阿克巴爾遊歷明朝。隨即著成《中國紀行》,獻給奧斯曼蘇丹塞利姆一世。該書也是首個詳細分析明朝內政情況的外文著作,對國防工程、軍事訓練與戰略戰術亦有相當關注。

首先,阿克巴爾和許多西北來客一樣,對明朝花巨資構築的長城防線有深刻印象:

不論是通過高山還是窪谷,是山區還是平原,都有無數的哨崗,聳立在那些烽火臺的頂上,舉目可望。如果敵人從某個方向來犯,他們在白天就燃起狼煙,在夜晚就升起烽火。這樣,一個月路程以外的敵人來犯的信息,一天之內就可以傳到首都。

奇妙的是,他們用火可以報告敵人是屬於哪一個部屬或軍隊的。比如敵人從東面來,他們升起一把火,從北面來升起兩把火,其他的升起三把火等等。他們的生活給養由皇帝按月發給。

這些守衛日夜換班值勤,鳴鼓敲鐘。烽火臺上沒有階梯,人們用繩梯爬到頂上。敵人來了也危及不到,因爲他們儲備了水、食物和軍用物資,如石頭和槍,噴火筒,射擊帶火的箭,這種箭是木頭做的,有四指寬,頭上帶有毒藥。

明長城的規模 超乎所有觀察者想象

其次,他還注意到明朝內部有着大量設防城市和堡壘:

他們把城市設計成方形,用土塊做城牆和箭樓,城牆內外都有護坡。射手們站在上面可以觀察到城內外的一切情況。窗口上都有裝飾。在護牆前堆滿了石頭炮彈,看上去像里程標那樣易見。碉堡是不計其數,通常在有敵人滋擾的地方,有錢的人自己可先建造一個崗樓,找人放哨,並向皇帝奏請批准。皇帝則會根據情況和那裡發生的事故,委派他們放哨,併發給薪俸或賞金,如果給薪俸就不給賞金,或者給賞金就不給薪俸。對大臣們每年發給賞金,或晉升官職。

這些軍隊戴盔披甲,武器齊全,配有火炮和銃槍。士兵每月的供給是一瓦盆碾好的大米,一瓦盆麥子,另給薪俸二十銀幣。在大街小巷裡到處都看得到馬匹。在軍用馬廄裡養着幾千匹馬。一年十二個月,每天要喂兩次飼料,都由朝廷撥給。如果一個士兵的馬死了,要受笞刑一百杖,然後官方纔再發給他一匹新馬。

明朝的軍事工程同樣讓中亞來客們側目

最後,阿克巴爾對軍事訓練有較高評價,但並不覺得明朝的戰術不可戰勝:

除汗八里外,整個中國境內有幾千支軍隊,全部官兵按時全副武裝,戴盔披甲,來到練兵場上。然後兵分兩路,向對方發動進攻,喊叫廝殺,毫不留情。他們使用棍棒、長矛,摔打投拋,捉捕擒拿,傷皮破肉,無所不爲,僅免一死。他們動作靈活,敏捷機智,精通兵器並敢於交鋒,否則難以制勝。

中國人打起仗來很激烈,交戰原則是他們在軍隊的前後左右都挖了溝,留出車道。把火炮集中在軍隊的前方。七十萬士兵手握七十萬條槍銃,待命發射飛箭。交戰之日,他們光用炮攻,然後用槍銃將萬箭齊發。就是大山也撐擋不住這樣的進攻。穆斯林戰勝過他們,秘訣是在穆斯林襲擊時他們還在前進。原來,他們在列好隊形接到命令前是不打的。所以要打就不等他們排好隊,立刻就打。

明朝兵書上的防禦車營佈局

16世紀的葡萄牙人 從另一方向觀察明朝

在阿克巴爾完成見聞錄的數年後,葡萄牙人開始走海路抵達廣東。由於文化差異、內政牽連,雙方很快在1521-22年間爆發激烈衝突。首個訪問中國的西方外交使團被處決,只留下科里斯託萬這樣的少數倖存者被長期拘押。他們在1536年獲准向本國通信勸降,藉機完成軍事意味濃厚的《廣州葡囚信》。

首先,科里斯託萬首先向馬六甲的總督介紹明軍基本情況:

中國的武器是短鐵劍,有木柄並以草繩佩戴。這是軍人的武器。官員也如此,但根據其權力,可持用更好的武器。長矛有竹柄。鐵器有鉤釘。還有木棍。頭盔或盔帽以鍍錫鐵皮製成,保護安全。葡萄牙人到來之前無火銃,只有一些類似蒙特摩爾水罐的一種炮,不堪一擊。除刀外,百姓不得攜帶武器,違者處死。軍人可持武器,但不得帶回家中。在官員指派他們時,給他們發放武器。任務結束後隨即交回官員府上。有木弓和木弩。

現存的各類明朝冷兵器

其次,因爲廣東地處海濱,所以免不了重點介紹下水師狀況:

同樣,廣東省小帆槳戰船雲集。無戰船,均系民船,其大小如同皇家搖櫓船、小帆槳戰船和交通艇,都有槳架和衝角,裝配有搖櫓船那樣的桅杆;如果每船配備炮座及支架,便可稱爲皇家搖櫓船、小帆槳戰船和交通艇。

明朝兵書上的廣東戰船

1523年他們裝備了一支百船艦隊,等待着葡萄牙人前來。一半在南頭前面的海中,另一半在海上諸島之間嚴陣以待。8月末,一場電閃雷鳴持續了一晝夜,外海的船隻盡數被毀,無一逃掉。停泊在南頭前面的另一半艦隊退入珠江,在亞娘鞋這一安全港口免於一難。若全部駛往海上,肯定無一倖免。他們沒有其他帆船了,只有強盜們有船,他們一艘也沒有。其他船是強徵來的,不付任何報酬。

1524年,他們裝備一支以強徵的鹽船組織起來的艦隊。到1528年他們又準備了艦隊。帆船不斷減少,直到最後才放棄了組織艦隊。在亞娘鞋倖免的船隻也沒剩下,後被在海上造反的強盜所擊毀。這些人現在安全地住在給予他們的土地上。現在他們僅有七八艘帆船。除這些倖存者外別無他船。現在不造艦隊,也無可組織艦隊的帆船。

明朝軍隊經常沒錢維持水師船隊

最後,他還在信中提及廣西的狼兵,但認爲明軍整體上效率低下:

在中國裝備起來等候我們的艦隊中無領軍餉的華兵,都是些村民及強徵來的帆船。這些人不堪一擊,本性惡劣。餘下大多是少男。然而他們一人能頂4個士兵。說到華兵,那簡直是笑料。於是調來廣西省的人。這些人稱狼人(langas),或作狼家(langueas)。這些人有兩下子,但也不堪一擊。華人稱,若葡人到來,他們便召來許多這些人。

他們的劍的制式與我們的相同,約3掌長,熟鐵製成,無劍頭。身着夾長袍,頭戴錫盔。會放箭但技術不佳。這便是他們的作戰方式。先生,這些人會打仗,但百姓則一竅不通,

明朝畫作上的廣西狼兵形象

曾德昭根據20年生活經驗 才完成《大中國志》

在科里斯託萬冒死寫信的百年後,明朝與葡萄牙之間的關係大爲改善,一些耶穌會士獲准進入內地。其中就有著名的曾德昭,在1636年完成《大中國志》,對政治制度、風俗習慣、語言文學、服飾、宗教信仰都有記錄。當然,也不乏一些涉及軍事的內容。

曾德昭本人與明朝官方有直接接觸,故而寫作視角最爲宏觀,首次向世界介紹明朝的兵書:

除對異邦進行征服和戰爭外,他們有許多年也在打內仗,所以有很多記載這些戰爭的專門著述。此外還有一部10卷的史書,只記那時的戰事、他們的將官、戰陣方式、軍旅、凱旋,及其他的事,其中有許多值得一讀的東西。這清楚表明,他們從前是英勇好戰的民族,儘管在今天這樣的人已是很少的了,爲什麼他們變得如此之少,其原因甚多,我將在以下予以說明。

曾德昭對明朝人閱讀兵書的習慣有深刻印象

當然,曾德昭也爲明朝軍隊的規模龐大而感嘆:

在今天,中國表現武力的地方,僅在於大量的人數。因爲除設置在韃靼邊境,及在海口和大河口船艦上的軍士外,每一省以及在國內的每一城鎮,都有自己的武裝。由當地支付費用,各有自己的將官。如某省需要軍隊,他們就使用本城鎮的武裝,總督一道命令,很容易集中一處。如在邊境或國家其他地方有所需要,皇帝或他的兵部馬上從一省或幾省,按當時的需要和各省的能力抽調軍隊。各省都不能保有相同的軍隊人數。

在南京城,他們說有4萬兵卒,在北京城有8萬,在全國超過100萬。如果我們看到,中國除人多外,其面積超過西班牙、法國、意大利、德國、荷蘭和大英國及屬於它的島嶼,那麼這個數字就不算多了。

曾德昭對明朝軍隊的規模非常感嘆

同時,曾德對邊防部隊有較高評價:

在這衆多的人中,如果我們談談守衛邊疆的守兵,那無疑地可以發現他們的勇氣和士氣。他們有時英勇抗擊韃靼人。1596年,日本人通過朝鮮國境未遇抵抗,企圖進入中國進行征服。中國英勇抗擊,他們損失慘重,不得不卷甲而去,一無所得返回本國。同樣,艦隊的士兵也打過些仗取得勝利。

曾德昭對北方前線的明朝邊軍評價較高

然而,曾德昭對內地的大分部駐軍表現出輕蔑:

如我們談到駐在國內城鎮的士兵,他們就缺乏士氣和勇氣了。不過你必須知道,他們不僅是士兵,也有其他的職業。因爲他們是當地的居民和土著,同時是裁縫、鞋匠等等。他們一直準備奉皇帝之命出征,一有情況就離家去打仗。他們還必須在春季三個月和秋季三個月集合受訓和操練。在大城市每天都要進行,而在村鎮,全體每天都須到場。

曾德昭對內地的普通明朝邊軍評價較低

談及明朝的軍官培養和晉升制度,這位耶穌會士同樣有些不置可否:

所屬的隊伍和等級幾乎一直不變,那就是很少提升。我說幾乎一直不變,是因爲在邊境,如有士兵立下戰功,他們有時任他爲隊長,不用考試升到這一位子,但這是很罕見的事。

至於當尉官、校官和將官,則要通過考試。其中授予兩個等級,我們可稱之爲武碩士和武博士。第一種考試在省城舉行,考生在那裡彙集進行考試,出一道題目,即論題,有關軍事方面的問題,他們用筆作答,爲此寫一篇文章和論述。

曾德昭對明朝的科舉制度也有少許瞭解

理論考試結束,他們再作實際考試。他們必須安穩站立在奔馳的馬上,向一個大靶子,射9支箭,從射箭及作文成績優異者中選擇一些人,授予第一等學位,也有其標記和服飾。第二等學位同年在宮廷授予,取得第一等學位的人在宮裡會集,和以前一樣進行考試,只是有關軍事的題目比以前更難作。他們的標記和文學博士的相同。

當國家處於和平時期,他們留在城市。到了戰爭期間,或軍事活動時,他們充任軍人,並有作爲將官的特殊標記和服裝。畢業生當年任尉官的職務,這樣逐步上升,直到可以擔任將官,儘管沒有戰爭。那些僅取得第一等的,則在戰時擔任低級的一般職位,但他們總是作某種指揮。

曾德昭對明朝的軍官培養制度充滿疑問

值得一提的是,生活在17世紀的曾德昭已非常瞧不起明軍裝備:

至於武器,我首先要說,中國很早已使用火藥。他們擅長製造煙火,一年消耗的火藥,比現在五年用於軍火的還要多。看起來在古代他們更多地把火藥用於戰爭。因爲甚至到今天,在南京城門及城的兩側,還看得見銅製大臼炮,即大炮,雖然炮身短,製作卻很精良。由此可以得出結論,它們過去曾被使用過。但現在他們不知道怎樣使用炮,僅僅把炮當作擺設。不過他們仍使用臼炮,但只有少量的而且製作低劣。他們也有兩掌長的滑膛槍筒的手槍,把3-4支裝在一起同時發射。他們在戰船上裝炮,但是炮很小,他們也不知道怎樣把炮對準目標。但現在,中國官員找葡萄牙人在澳門製造許多火器,滑膛槍開始進入中國,不過他們使用的一般武器是弓箭、矛和彎刀。

至於防護武器,他們使用圓扣帶、盔或胄,以及一些三指寬的鐵片,重疊一起,用作前後胸甲。但它們沒有什麼作用,只能抵禦弓矢。

明朝時期的鐵甲殘片

曾德昭也記錄有明軍的訓練方式。但面對幾乎同一件事情,他的結論與百多年的阿克巴爾完全相反:

現在再談談中國人在每年春三月和秋三月進行的軍事訓練方法。他們練習用箭射靶子,而且也射得準。

但他們的這種訓練實際上是世界上最可笑的。因爲他們把人馬分成兩隊,一隊是中國人,另一隊裝扮成敵人,可說是相互分開處於戰爭狀態。然後他們派出探子,把情報送給(坐在不遠處絲制華蓋即帳篷下的)曼達林,向他們報告說他們自己在何處,敵人又在何處。於是,中國人派出軍隊去打敵人,他們彼此用刀矛交鋒,正像舞臺上的演出。他們操練的就是這樣,或者略有增添。

曾德昭對明朝的表演式訓練嗤之以鼻

最後,這位在明朝生活20年的歐洲人給出扎心評價:他們的武器和兵士在今天已無意義!

誠然,任何觀察者都會有視角侷限,無法像今人這樣做到更爲細緻全面。但通過互不相識的幾人記錄,我們還是能大體琢磨出一個封建王朝的興衰,時代洪流的滾滾向前,以及中央和地方層面的必然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