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地勢坤

趁着夜晚,兒子越過Mojave沙漠。(圖/任珮鳳提供)

二  ○一九年初,纔開始工作一年半的兒子告訴我,他一個人要去走全長兩千六百六十五英里(約四千兩百七十公里)的太平洋山脊小徑(Pacific Crest Trail),貫穿美國西部荒野,一般人簡稱PCT。這一走就從加州的最南端,接連墨西哥邊界的小鎮開始,穿過南加州的沙漠,走在Sierra山嶺,走出北加州,穿過奧瑞岡森林,再走過華盛頓州到加拿大才算結束。等於是從臺灣最北端走到最南端來回十二趟,而且因爲是走山脊小徑,幾乎每天都爬上爬下,全程走完,總共走的海拔高度加起來是上山坡四十八萬九千四百一十八英尺,相當於一百四十九公里,等於上下了三十八座玉山。

我默然無語,這個獨跨太平洋山脈的健行他提了好幾次。我完全無法說服他打消這個計劃。我不瞭解爲什麼他不努力工作,又擔心他一個人走山幾千哩六個月的安全……大學畢業後就來美國求學的我,後來變成一個單親帶大兩個小孩,覺得自己也算是一個有能力的現代婦女,過關斬將的覺得無愧上天所賦,沒想到真正的考驗卻從來沒有結束過,那就是怎麼調整自己的價值觀,來接受了解這個徹底個人主義的兒子。意識到我真正的不安是面對兒子選擇的不確定性。好吧,這年頭母子爭執總是母親讓步,改變不了他的決定,我只能放手。至少得讓他知道這裡永遠是他的基地。

五月中,兒子開始了他的長征

「39.58447」、「-120.61879」這兩個很普通、看起來不特別有趣的數字,但它們是兒子在山脊徒步旅行時攜帶的一個小裝置所報告的緯度和經度。深山荒野裡沒有手機的訊號是常態,如果不想帶着沉重的衛星電話,只能靠這類的小裝置來報位置。幾個星期靠着兒子傳來的座標,配上谷歌及PCT網路上補給站的地圖,慢慢地,我對加州的一些小城市也可以朗朗上口。慢慢地,我也瞭解這整個行程

全長兩千六百六十五英里的太平洋山脊小徑有六十二個補給站,每隔三五天這些登山健行的人會進小鎮去洗個澡,添補食品,給自己及電器充電一下。有些補給站規模大一點,就變成親朋好友可以探訪這些登山步道者的聚點。瞭解這個系統後,我也開始考慮要不要選個補給站去看兒子。

做這個計劃不容易,因爲這種跨月長程登山很難捉摸,尤其是六月中旬他開始爬整段行程最高的山羣。不僅山上都還是雪,鞋子得套上雪釘,走快、走慢已經不只是自己的意志體能,還得看老天臉色。要算出和他碰面的時間地點,誤差可能很大。都想放棄和他碰面的念頭了,後來轉念一想,不是每個人有這樣的機會,而且再麻煩也沒他辛苦吧?後來選擇了在海拔八千尺高的曼摩絲小鎮住上七天來等他,等七天夠了吧?

縱走Sierra高山。七月了,山上都還是雪。(圖/任珮鳳提供)

終於兒子短訊說:七月七日下午五時會走到靠曼摩絲最近的補給站,然後他會公車出來和我碰面。下午四點不到,我就在那裡等他了。七月了,可是山頭上還是白雪覆頂停車場還是停滿了來滑雪的遊客的車。上下山纜車開到四點半,五點時,整個山頭便已經空空蕩蕩的。風也大了起來,即使還有夕陽照着,已經滿冷的,可是我心頭熱烘烘的,想到就快看到兒子了。

五點半公車終於開出來了。我趕緊走到下車的地方,盯着每個下車的人,不一會兒全車都下光了,可是還是沒看到兒子,不免有些失望,難道他沒搭上這輛車?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渾身黑黑髒髒,像個墨西哥做粗活的小孩一直對着我笑,而且喊着「媽」。

啊!是兒子!是兒子!我抱着他。心裡難過,幾個月不見怎變成了這麼黑,這麼瘦?另外也慚愧,怎麼沒認出他來?但更多的是感激,謝天謝地,接到了。看到他笑得左耳右耳的,知道他開心看到我,什麼也值了。周圍的人都看着我們笑,有個小姐還主動幫我們拍照。很顯然這邊的人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帶着兒子回到住的公寓,這個附有廚房的公寓就派上用場了。這些登山客揹包裡的糧食都是速食品,一包包各式口味的真空包裝,在山裡,只要打開,加水,就可以吃了。因爲怕食物招來野熊,每人一定要把食物放在密閉的鐵罐裡。對他們而言,新鮮的炒蔬菜最可貴,看着兒子慢慢的吃着,雖然餓,可是他連日加快腳步趕過來,累得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我告訴他溫布頓球賽的球賽,費德爾和奈道又碰上了,我們談到二○○八年他們對打五局冠軍賽的盛宴……我心裡莫名奇妙的感動着,我的兒子不也就是那個不認輸,一直追求挑戰的人嗎?

聽着兒子講着兩個月下來在荒野自然中步行的心得,他知道什麼時候要趕路,設目標,知道怎麼應付壓力放輕鬆。聽着他說到如何橫跨四十英里的馬加比沙漠,並採夜行來避開在白天高溫的熱浪。進了山區後,因爲雪多,爲了趕在太陽把雪融化前,他得起早摸黑上路。可是下午下山時,路上全是融了的軟泥,小路變成小溪,登山步行的人怕的就是溼,得花許多時間把衣服、帳棚弄乾。有時晚上太累,忘了鬆解的鞋帶第二天都涷住了……呼吸的水氣全在帳棚上形成薄冰,走了兩個月,連一半的行程都還不到。他體會到了這不只是肉體的挑戰,更是精神意志的戰爭。這不是一、兩天的野外露營,也不是幾個星期的縱走,而是將近半年的長征。

聚了兩天,兒子又要回原點繼續他的行程。我心裡頭充滿不捨,可是我知道攔不住他,改變不了他的決心。望着他頭也不回的消失在森林裡,心裡難過,可是這次沒有哭,因爲我想起他說,兩個月下來,他對自然的循環更敏銳了,每天晚上看着月亮升起,從新月到滿月……慢慢地,他知道月亮會在什麼時候升起,滿天繁星的夜晚,讓他深深體會到自己是這大自然的一部分。他也知道太陽會在哪裡升起,看到春天變成夏天,沙漠變草原……我聽着聽着也不由得感動了,我想到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我知道兒子已經有他自己的體會了。

後記

回程給一個也在走太平洋山脊健行的美國人搭便車,車上閒聊,問他家人對他走這麼長的登山健行有什麼看法?他想也不想,立即回我:「他們非常以我爲榮,因爲這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我怔住了。是啊,這是一個多麼艱難的挑戰……我釋懷了。你看這大地有山有嶺有湖有河也有沙漠,有樹有花有莿有草,這大地多寬闊沒有什麼不能容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如果我期許兒子自強不息,那做父母的我們,至少也能心胸開闊,接受他們自我的追尋吧。

本文作者:任珮鳳

(本文摘自 《講義雜誌 4月號》)

《講義雜誌 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