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越來越難以走向「科普」?從許宏新書的胎死腹中聊起……

本文作者: 春梅狐狸

已出版《圖解中國傳統服飾》

上個月(我也沒想到這篇被我拖拉到十月才發出來)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兒,許宏的新書《最早的帝國——二里崗文明衝擊波》“胎死腹中”(網上用詞是“舉報下架”)。根據網上流出的截圖,許宏對此的說法是“大形勢下,無良文人咬告,有司擔心輿情,致新出拙著‘暫停宣發’,無語。奉上,供參考斧正”(從目前網絡流傳的PDF看文件體積與截圖相符)

(圖/網絡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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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帝國》胎死腹中的原因是什麼?

說這事不大,是因爲不關注文博信息的人對此毫無所知;說這事不小,則是因爲以許宏的資歷寫這樣一本書竟然還能被“咬告”致下架令人自危。

許宏是誰?

根據“許宏”的百度百科,他的任職身份至少包括: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考古系教授、夏商周考古研究室主任兼二里頭工作隊隊長等,“主要研究方向爲夏商周考古和中國古代城市考古,關注中國文明形成與早期國家的考古學研究。”

(許宏,圖/微博@中國考古網)

在我們普通人的認知裡,許宏來寫這樣一本書還不是手拿把掐的。所以這本書何以面臨如此命運也很讓人疑惑,其中豆瓣網友“靖不渝”總結得相對全面,並且一一給出了反駁:

“第一,書名《最早的帝國》中的‘帝國’一詞所用不當。”然而書中許宏對此已經做了解釋。

(圖/《最早的帝國》PDF截圖)

“第二,對於盤龍城的定性存在爭議。”書中“‘殖民地’一詞刺激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經”。但這個說法同樣不是許宏原創,書中也標明瞭出處。

(圖/《最早的帝國》PDF截圖)

“第三,對於晚商王朝統治族羣的另類看法。”這個依然不是許宏原創,“乃是郭靜雲教授的研究成果”,書中也指出郭靜雲證據不充分的問題。

(圖/《最早的帝國》PDF截圖)

網友猜測的三個原因都是許宏所引用的觀點,所對應的書籍都已正常出版,其中一本2022年三聯才引進出版,爲什麼偏偏許宏引用了就“出事”了呢?

引用爭議觀點很容易被一些網友粗暴地理解爲“引用=認同”。儘管作者立場的確會影響他對觀點的選擇性引用,但《最早的帝國》共有三大章,分別是“發現篇”“爭鳴篇”“別解篇”,許宏的引用已經算得上全面了。

(圖/《最早的帝國》PDF截圖)

靖不渝表示“除以三點原因,身邊有朋友推測《最早的帝國》被禁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應是,書中依然不談二里頭遺址是夏都,二里頭文化是夏文化。”這就是另一樁學術界談起來是平常,但普通人看起來卻像是宮斗的戲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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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何在?中國史學的百年積案

許宏是二里頭遺址第三任考古隊隊長,二里頭遺址所建的博物館叫“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但許宏卻是一個並不爲二里頭爲“夏都”或“夏墟”下定論的考古學者,“在多本專著中皆表達了他對於二里頭遺址乃至二里頭文化王朝屬性的謹慎態度”。

(“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的命名頗受爭議,圖/網絡圖片)

這聽起來似乎很矛盾,因爲驗證二里頭爲夏墟可以讓他更爲風光,但他是一個現代考古學者,命裡帶“疑”,認爲二里頭只要沒挖出帶“夏”的文物就不能證明或證僞這是夏。知乎網友“石頭布”所說的,似乎也在驗證這一層隱情,正是因爲許宏的這些身份,“所以同樣的話,郭(靜雲)說得,許(宏)說不得。”同樣的,很多人可以不承認二里頭爲“夏”,但許宏不認就觸了一些網友的逆鱗。

(圖/公衆號“文行先生”)

對於中國近現代的歷史學和考古學來說,夏商周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坎,先有“信古”“疑古”“釋古”三個史學面相而後才誕生了中國現代考古學。也就是說,中國現代考古學從孃胎裡就帶來“重建中國上古史,探索中國文化和文明的本源”的使命,但這些很容易被人認爲是一場關於驗證夏商周是否真實存在的鬥爭。同時,許宏的基本態度是隻有9.9分的證據便不下10分的結論,“無‘疑’則無現代之學問”,這是中國現代考古學從孃胎裡帶來的責任。

(1923年5月6日,顧頡剛發表《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提出“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這一命題,引起了人文學界的巨大震盪,一場古史論戰就此展開。圖/網絡圖片)

(1925年,王國維在清華國學研究院講授《古史新證》,提出“二重證據法”。這是王氏在疑古思潮衝擊下,申訴傳世材料於古史研究中的有效性而表達的認識,而且僅限於有限的幾種文字材料。圖/網絡圖片)

懷疑精神作爲一種最基本也最普遍的學術精神,在如今很多人眼裡則是一種最淺層的歪屁股罪行,只要你“疑”了,你就“罪”了。

然而,從中國有現代考古學開始,就不斷髮生着文獻記載與出土文物無法一一對應的難題。這並非是哪一方撒謊了,又或者哪一方拿了西方的劇本,如果認真去研判就會發現,從哪一個角度去看都無損於中華文明的偉大,因爲它本就偉大。就好比,許宏爲二里頭爲夏都下定論,但他從不否認二里頭在中國早期文明中的重要地位。在《最早的帝國》裡,許宏甚至給了二里崗(不是二里頭)“幾乎抵達秦漢大一統王朝的氣象”的評價。

(圖/《最早的帝國》PDF截圖)

他與另一些歷史學者的分歧無非在於,多少的證據才能爲“二里頭=夏都”定性,有人覺得7分夠了,有人覺得9分夠了,而許宏認爲少了最關鍵的0.1分才真正影響最後的質變。就像從河兩岸分別搭建起來的橋樑,合攏的時候不僅發現對不齊,甚至還造得就不是同一種橋。

造橋方式的不同,並不改變造橋的初心,並且他們始終相信彼此可以殊途同歸、互補短長。殷墟發掘於民國時期,這對於當時徘徊於“信古”“疑古”“釋古”間的史學家而言是一劑猛猛的強心針,他們更加相信藉由考古學重建上古史,將中國信史上溯至商、乃至夏是非常有希望的。

(樑思永和樑思成在河南安陽發掘現場合影,圖/網絡圖片)

同時,考古學的侷限性也在當時被預見到,僅僅依賴考古發現來證實或證僞文獻中那些近似神話的古史是很難的,尤其是二里頭只發現了一些難以被定性爲文字的“刻符”,這些出土物幾乎就成爲真正的“啞巴材料”。考古學可以爲這些出土物歸納總結並且分期,但卻無法將他們與文獻裡的三皇五帝對應起來,也就是“考古與傳統史學”難以“連成一體”的問題。許宏的身份終究是一個考古學者,考古材料“閉口不語”他也就不敢隨便“代言”也就可以理解。

(二里頭有文字嗎?圖/許宏著《最早的中國》)

(二里頭究竟姓夏還是姓商?圖/許宏著《最早的中國》)

孫慶偉作爲另一派學者在《鼏宅禹跡:夏代信史的考古學重建》的扉頁裡引用了兩句話,一句是鄒衡的“夏文化不是沒有發現,而是用什麼方法去辨認它”,另一句是傅斯年的“以不知爲不有,是談史學者極大的罪惡”。

抨擊許宏的人表示“我懷疑,這些年,許宏是否忽略或無視或譭棄關於夏朝的證據?”,雖然充滿了陰謀論,但也側面反映了史學家們長久以來的擔憂,考古發現過分依賴考古學家的“手氣”,“夏”如果真的沒有文字,或者“夏”的文字只存在於一些難以保存的材料上,豈不是永遠沒有爲“夏”正名的一天了嗎?所以這一些學者就主張將“考古材料放入相應歷史語境下加以理解”,從中整理出分辨“夏”的間接驗證方法。

(圖/公衆號“文行先生”)

我也明顯感覺到,歷史學家們似乎比考古學家們着急一些,更迫切地希望在這一代將這個問題梳理出個眉目(儘管這個問題至少存在了上百年了)。可能是考古學家還可以繼續發掘,期待未來,掌握更大的主動性;而歷史學家從通過考古學來重建上古史的大方向被定下來以後,就顯得有些被動,如果不能在這一代爲“間接材料”梳理出個方法論,面對越來越多的考古材料會更加被動,夏代的信史地位也會進一步遭到衝擊。這纔是很多人所不願意看到,並急切促成的原因。

(研究史的啓示,圖/許宏著《最早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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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就下架?學術走向科普的道路困難重重

從以上不難看出,學者們的分歧其實沒有想象中那麼大,畢竟他們面對的是同樣的史料同樣的考古材料,只不過大家做學問的方式和側重有所不同。可如今的網絡時代,很多人卻難以理解這樣的“求同存異”,就像之前《》寫的那樣,如果以如今網絡盛行的屁股學來理解,孫機認爲“漢代沒有用磁石製作的指南儀器“,並且贊成“指南針爲11世紀”怕是也保不住自己的書籍可以順利上架(不過很多書能上架可能淡出只是因爲網友很少看書)。

我覺得關於“偉大”的定義就能很好地解釋這些。我認爲的偉大:勤勞、聰慧、包容,以我熟悉的紡織文化爲例,善於利用多種纖維,嘗試各種可能性,在有限的生產水平裡將技能點點到最滿,吸收外來文化和技能併爲自己所用。但另一些人認爲的偉大:獨創,獨領,獨霸,他們不僅難以接受中華文明有一點點外來的影響,否認中華文明以外所有文明的成就,主張影響當時世界的所有科學都是源自於中國的。兩相對比之下,就不會意外許宏僅僅只是不爲二里頭爲“夏”下定論就遭受如此抨擊。

我最近在看《中國古代紡織文化研究》一書,相比以往的紡織史、絲綢史書籍偏重考古發現與田野考察,這是一本偏重文獻資料的書籍。相比夏商周如此之大的命題,紡織似乎是一個被古代文獻所忽略的角落。就像《》里程枕霞在一百年前考證中國服飾時提到的困難那樣,古代文獻重政治輕藝術(更加包括技術)、重貴族輕平民、重文字輕圖像、重修飾輕名詞。相比上古史有“信古”“疑古”“釋古”打基礎,中國古代紡織文化研究彷彿還徘徊在創始狀態,散落在文獻典籍裡的碎片太多了,如何解讀、如何與考古發現、田野考察對應起來的工作太過龐雜。而這本書其實是提供了一個比較少有的討論角度。

研究工作只是龐雜,但終究好過其他問題的複雜。之所以想到了許宏新書的命運,是因爲打開《中國古代紡織文化研究》這本書的目錄,開頭就是這樣的章節,“‘桑’‘喪’甲骨文另解”“‘糸’‘絲’在甲骨文中的悖論思考”,其他諸如“…再究”“…考辨”“…分析”“…假設”比比皆是。這對於學者來說是最正常不過的標題,我作爲一個愛好者也極愛這樣的標題,因爲這意味着深度的探討、獨立的思考,甚至是定論的質疑與再論證。別看我公衆號每次一寫就兩三千字打底,比很多公衆號內容多很多,作爲科普也是偏向專深的那種,但比這類文章的信息密度簡直就是羅裡吧嗦、東拉西扯的大白話。所以這類標題的出現,簡直就是我汲取知識的燈塔信號。

(《中國古代紡織文化研究》目錄)

但正是因爲我也寫公衆號,面對更多樣化的人羣,知道很多人是不喜歡這樣的寫法的,甚至因此招來無端污名。套用認證爲“讀物博主”的微博用戶“月隱寒霜”評論許宏新書的微博裡的話:“許宏的書籍我沒看啊”,“但我隱約知道,他喜歡西方理論那一套原則”;“學術本身應該是通俗易懂的,而不是堆砌理論大詞”,“就不能用多種理論進行混合,更不能雜糅到一處”;“當你的理論,不能用可說清楚的詞語表達,說明你的寫作能力不過關,也或者說,的確是別有用心的,也或者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盪,以爲大詞可以鎮住一切。”評論區回覆他“透徹”。

(圖/微博@月隱寒霜)

認證信息爲北京大學考古學博士的知乎網友“湖畔的金戈”在《商朝是帝國嗎?許宏新書〈最早的帝國〉爲啥被舉報下架?》問題下如此說道:“科普的敵人永遠不是無知,而是傲慢”。

有時候你永遠不知道無知與傲慢將在何時、以何種方式到來。很多時候,你沒有改變,但周圍斗轉星移,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比如《中國古代紡織文化研究》書中的“中國水轉大紡車與近代工業革命缺席的分析”一節。這個其實之前在《》文章裡已經引用過本書作者之一的李斌發表於2011年的論文《中英水力紡紗機形制的比較研究》和發表於2016年的《中國古代水轉大紡車無法引爆工業革命的原因分析》裡的一些觀點。在2022年出版的書籍《中國古代紡織文化研究》裡有了更進一步的探討,認爲除了中國所用的是紡麻的大紡車,改造成紡棉的大紡車存在一定的技術難度以外,“社會制度上的阻礙似乎更重要”,“中國古代資本主義萌芽產生於絲織業”,使得其天生弱小,“只能依附於封建制度,不敢也沒有實力與其進行政治角力”。

(《中國古代紡織文化研究》書頁,通過對應二維碼可看演示視頻)

這其實就是李約瑟難題,也算老生常談了,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部分網友解決的難題的方式是一種全新的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他們不僅主張西方工業革命是因抄襲《永樂大典》而得,甚至認爲中國這幾年科技又騰飛了是因爲《永樂大典》又回來了!

(圖/抖音)

對於主張學者寫了自己看不懂的內容就是“別有用心”的人來說,關於《永樂大典》是西方工業革命根源的說法的確是淺白易懂的,但也像一把篩子,濾出那些最希望讀到這類信息的人。就好比,質疑許宏的那位也主張微積分是中國起源,沒事,還有人主張相對論和量子力學是《永樂大典》裡的。

我不排斥任何觀點,哪怕是近乎怪誕的,否則我也不會說《中國古代紡織文化研究》書中大量的“另解”再究”“考辨”式的標題是汲取知識的燈塔信號。但也不能止步於觀點,需要確鑿的實證和清晰的論證,就像“夏”的信史研究,許宏和孫慶偉都能讓人理解並認同,且是分別理解、存異認同,因爲這是學術爭鳴,而不是也萬萬不可淪爲一場粉黑大戰。

多麼高的分貝、多麼滿的刷屏、多少次重複的轉評贊,都不如多講講“爲什麼”,講清楚“爲什麼”。就比如《中國古代紡織文化研究》裡主張“王逸《機賦》中所指單綜雙躡踏板水平織機”,這個主張的織機發展水平低於大多數觀點,顯然會讓很多人不舒服(不過那些人應該看不懂織機)。“疑古”被認爲是一種罪,本質上也是大多數疑古都在削弱一些人印象裡中華文明的“偉大”程度(此處的“偉大”指的是另一些人“獨創,獨領,獨霸”的標準)。但在我看來,書中將自己的主張說清楚了,舉出了主張的原因,更因爲它提供了一條全新的主張,而讓我這個愛好者更覺得這是一個值得尊重並探討的主張。

至於這個主張會不會折損中國古代紡織文化的“偉大”程度呢(此處的“偉大”指的我主張的“勤勞、聰慧、包容”)?我認爲是不會的,因爲有其他文獻、圖像以及考古材料去證明。考古學家的“手氣”不可能好到開出所有與文獻相關的盲盒,但也不至於差到對於曾經的文明一點點證據都撈不到。

事實上,以考古所見,中國古代紡織文化發達程度大多超過從文獻、從圖像所能讀到的,這可能也是《中國古代紡織文化研究》書中角度是以往同類書中比較少見的原因。但這並不等於我們再從文獻、從圖像中尋覓古代紡織文化是沒有意義的,儘管人們大多數是不瞭解紡織史的,也不太可能產生對上古史那樣的執念,但考古發現與傳統史學如何相連的問題依然存在。

(《中國古代紡織文化研究》書頁,通過對應二維碼可看演示視頻)

相比上古史,我們擁有更多自己去建構紡織文化的主動性,更少前人的桎梏。而儘管擁有不少的考古材料,但紡織文化裡依然有許多屬於不以保存、難以發掘的材質,更存在許多不爲傳統史觀所重視從而未被鄭重記錄或保存的文和物。

許宏的《最早的帝國》是三個章節,發現、爭鳴、別解,我覺得對於許多文化的學習也無非這三個面,而我們應該勇敢地迎向每一個面,正視它、瞭解它、探討它,然後長出屬於自己的“知識面”。

最後,推薦一下這本《中國古代紡織文化研究》。已經算不得新書了,大家應該在很多博主那邊看到過推薦了,希望我對於這本書的思考可以讓你有不一樣的認識,這也是我每一篇書評不用媒體稿而都堅持自己寫的原因和動力。

中國古代紡織文化研究

(這本書裡的紡織機械很多都配了二維碼看動畫,雖然書籍偏學術,但我覺得對願意啃大部頭的入門愛好者很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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