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僞戰爭片的啓示

◎馮新平

在全球戰火未熄、動盪不安之際,創作《美國內戰》這樣一部電影,無疑是勇敢的。而該片導演亞歷克斯·加蘭歷來不畏懼敘事挑戰,無論是通過《男人》探索女性在邪惡男性包圍下的創傷經歷,還是在《機械姬》中與人工智能展開誠實又引人入勝的交互,他的表現皆可圈可點。

這一次,加蘭再次涉足未知領域,爲自己設定了一個動盪時代中的艱鉅任務。在他精心構想的近未來世界中,暴力衝突的序幕由加利福尼亞州和德克薩斯州拉開:這兩個州組建了一支名爲“西部力量”的軍隊,懷揣着推翻華盛頓特區的目標,要去終結一個專制總統的統治。

觀衆由此進入一個內戰的世界,但戰爭起因卻始終籠罩在迷霧之中。這既是電影的一大特色,也是其潛在不足。這種留白賦予了觀衆想象空間,允許觀衆根據自己的理解去填補空白——由於美國分裂成三個交戰派別的原因不明,它幾乎可以容納和支撐起任何意識形態和理論。正是這種模糊性賦予了故事極高的靈活性,使你無論對美國政治了解到何種程度,都能在其中找到共鳴。但問題也隨之而來。當觀者深入探索這場衝突背後的邏輯,並嘗試將其與美國當前的政治環境相比較時,這場內戰發生的可能性似乎就不那麼大了。

然而,電影巧妙地繞過了這一潛在問題,因爲其核心並不是探討州際衝突,而是講一羣記者前往華盛頓特區的冒險之旅。戰地攝影師李·史密斯(克斯汀·鄧斯特飾)與她的搭檔喬爾(瓦格納·馬拉飾)策劃採訪那位長期未在公衆視野中露面的美國總統。於記者而言,這不僅是一個能夠見證並記錄歷史的難得機會,更是一個深入探究那位似乎正將國家推向戰爭的關鍵人物內心世界的契機。而就在踏上這段充滿挑戰的旅程之初,他們遇到兩位同行——經驗豐富的老牌記者薩米(斯蒂芬·亨德森飾)和懷揣理想的年輕攝影記者傑西(卡莉·史派妮飾)。

爲了抓住這次採訪機會,四人組必須穿越800多英里,抵達華盛頓特區。此時,這條路上險象環生,他們不僅要經過活躍的戰區,還需面對各州民兵或其他武裝力量。每一步都充滿未知與危險,但爲了真相和使命,他們依然勇往直前。最終,他們抵達了目的地,但每個人的心境和出發時相比都已截然不同。一路上,他們耳聞目睹的樁樁件件都遠遠超出了想象。當一個人的工作是親眼見證並記錄下自己曾經深信不疑的一切在經歷毀滅時,那種心靈上的衝擊和震撼是難以言表的。

演員們的精湛表演爲《美國內戰》注入了強烈的動盪氛圍和憤怒情緒。身爲經驗豐富的戰地記者,李·史密斯見證過人類殘酷無情的種種暴行。鄧斯特的精湛演技賦予這一角色以深度和獨特性:她那種“我已閱盡世間滄桑”的神情,使觀衆深信對於暴力,她早已心生麻木。而當她目睹自己的國家正陷入與她在海外所見過的相似衝突時,其絕望之情溢於言表。整場表演層次豐富,情感飽滿。在某一緊張刺激的瞬間,李憑藉她的戰地經驗和敏銳判斷,成功帶領毫無經驗的同伴傑西逃離森林中分裂主義者的威脅;而面對一隊秘密現役人員突然對行進中的軍隊開火時,李卻罕見地展現出恐懼,用身體的微微顫抖暗示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

同時,鄧斯特尤爲出色地捕捉到李內心的憤世嫉俗和心靈破碎的細微情感。特別是當傑西尖銳地質問李“如果我中槍了,你會拍下來嗎”時,鄧斯特以決絕的言辭配合她冷漠的臉龐,將一個長期在新聞戰場上摸爬滾打、早已對樂觀失去信心的記者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

馬拉飾演的喬爾,不僅在暴力場面中激情四溢,更對直面死亡表現出熱衷,將危險視爲生活的調味品。然而,在與傑西·普萊蒙飾演的偏執士兵發生衝突後,他展現出了令人痛心的悲傷與絕望。馬拉對這種情緒的急劇轉變進行了出色的詮釋,其真實感與亨德森所塑造的退伍軍人的表現可謂平分秋色。

影片中,傑西是李的崇拜者,她希望證明自己,併成爲李的工作夥伴。一路同行,兩人的關係複雜、微妙且多變——她們既是潛在的導師與接班人,代表着職業領域的過去與未來、傳承與革新,又是並肩作戰的盟友,爲共同的目標攜手並進。影片巧妙地通過這對關係構建了低調而壓抑的緊張氛圍。這種內在的張力甚至超越了全國性的衝突,成爲觀衆關注的焦點。正是在這組關係中,我們看到了戰地記者的光榮與夢想,痛苦與無奈。作爲歷史的見證者,他們無力阻止悲劇的發生,只能用鏡頭記錄一切,向外界傳遞真相。他們充滿激情的報道,不僅揭示了人類在面對註定失敗的命運時的無力感,也反映了歷史的循環往復和人類蠢行的反覆上演。

與其說這是一部關於美國內戰的電影,倒不如將其解讀爲一個關於記者的故事。國家正在崩潰的邊緣,記者們卻依舊堅守崗位,追尋真相,即使這意味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但與此同時,我們也不得不指出,近年來,包括《紐約時報》等西方主流媒體,因其處理新聞的方式而受到批評。而當這些媒體記者被質詢時,他們常常回應說,自己的唯一職責就是講述事實。其實,電影藉助虛構的內戰也提出了這個引人深思的問題:“作爲講述者,我們的最高職責是客觀地陳述事實,還是選擇站在某一立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