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和偉:希望生活當中那個於和偉不是任何角色
於和偉資料圖
原標題:“一人千面”於和偉 我希望生活當中那個於和偉不是任何角色
開年以來,演員於和偉的人氣居高不下。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裡,他就憑藉三部熱播電視劇《覺醒年代》《上陽賦》《巡迴檢察組》以及電影《刺殺小說家》受到觀衆的廣泛關注,收穫了“寶藏男孩”“老戲骨”的美譽。
三月初的北京,春寒料峭。在忙碌的拍戲間隙,於和偉接受了北京青年報記者的專訪。視演戲爲一生事業的他坦言,“我們這一代人走到今天,正是當打之年,我希望能夠盡最大努力帶給大家影響力更大、生命力更長的作品,爲國家和民族的文化事業做一些貢獻,這是我的理想。”
在近日大熱的電視劇《覺醒年代》中,於和偉演繹的主角人物陳獨秀尤其突出,給觀衆留下深刻印象。實際上他並非第一次飾演陳獨秀,早在十年前,他就在電視劇《中國1921》以及後來的電影《建軍大業》中塑造過陳獨秀。“不管戲多戲少,一旦去演,總會對人物去做一些瞭解,我當時就覺得這個人物挺有意思,算是種下了一粒種子。”
出演《覺醒年代》,最初是張永新導演找到於和偉,“張導很興奮,全景式講述了那個時代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這‘三駕馬車’在北大和《新青年》的故事,講得特別棒,說老實話我當時就怦然心動,也很受鼓舞。”查閱了一些相關資料後,於和偉找到了極大的信心,覺得這個人物這部戲,可演、可做。
於和偉直言,演繹歷史人物,神似更重於形似。他飾演的陳獨秀剛出場時,形象邋遢、躊躇。但逐漸地,這個人物身上的堅定與熱血開始被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尤其劇中有很多大段的演講,給觀衆留下深刻的印象。很多人都被於和偉塑造出的那股勁兒打動——既狂放又真誠,既孤傲又認真,既有哲思又接地氣兒,對家人對兒子別具溫情。
於和偉感觸很深,拍這部戲時整個劇組都儘可能地去還原當年真實的狀態,“每一份電報都是當年的複印件,一些大段的演講都是對照原來的演講稿還原的,還要把當時的措辭方式口語化。”爲了保證拍戲的現場情緒,他對自己有個標準——儘量做到一整場戲都一條拍下來。有些在北大禮堂演講的戲,一口氣演下來就是六七分鐘,往往下來之後,監視器前的場記都忍不住跑到他跟前邊鼓掌邊說:“於老師太好了!我們對着劇本看,一字不差!”他也感到自豪,“演員的榮譽感就在這兒了吧。”
接到《覺醒年代》劇本後,於和偉做了很多功課,“不一定就是瞄準自己所演的陳獨秀一個人,而是那個時代的新青年方方面面的狀態,他們的精神面貌,他們的所思所想,他們的氣質類型,都要有所捕捉。”他坦言整個拍攝期間都懷有一種熱血澎湃的心情,特別是那個時代的文人風骨、君子禮儀等等,都讓他心嚮往之。
對人物進行二度創作時,於和偉明顯感受到陳獨秀的性格在當時的知識分子裡非常具有代表性。“那個時候君子和而不同,兩人未曾謀面,但可能神交已久。初次見面,陳獨秀跟胡適就可以去吃涮羊肉,在飯館裡面就可以四目相對,深情凝視。陳獨秀的心是坦蕩的,他覺得我就是欣賞你的才華,就是希望你能夠爲我們的共同理念去做事、去尋找出路,其他的什麼誰當文科學長都不重要。就算吵一架,沒關係。扭過頭胡適也說陳獨秀的好,這個好是在於陳獨秀的思想境界和所闡述的道理。”
在他看來,那個時候知識分子的風骨,應該正確地呈現給現在的年輕人,“這段歷史的脈絡是需要給現在年輕人捋清楚的。”
上戲之於我是搖籃,是主題公園
於和偉1971年出生在遼寧撫順。少時父親早逝,媽媽含辛茹苦地拉扯他們兄弟姐妹九個孩子。熬過苦日子的於和偉初中畢業考進了撫順幼兒師範學校,當時上中專管分配,意味着將來能有個鐵飯碗。
沒想到臨近畢業時,於和偉卻選擇去考話劇團。“年輕時候貪玩、懶惰,我的音樂專業並沒有學好,一想到畢業之後要到小學當老師就極其不自信,擔心自己誤人子弟。正好當時話劇團到學校招生,考上之後才知道,其實我更愛表演,只是之前有點麻木愚鈍,從來沒想過。”
找到了自己的熱愛,就像眼前打開了一扇窗。可是於和偉在團裡待了兩年,基本上都是跑龍套。他意識到只有更好地去鑽研這個專業,才能走上更大的舞臺,於是下決心報考了上海戲劇學院。直到現在,於和偉還記得考上大學時的激動心情,“當時東三省總共也沒招幾個人,我就考上了全國最好的戲劇學校,這對我來說是莫大的鼓舞。特開心,特欣喜,還很慶幸。”
那時候從東北到上海,坐火車快車29個小時,慢車36個小時。一坐上開往南方的火車,隨着離家越來越遠,於和偉的心頭也逐漸涌上沉沉的思鄉之情。“我是東北人,到上海的第一年,氣候不習慣,吃的不習慣,文化不習慣,語言也不習慣。”再加上班裡都是全國各地考來的優秀學生,他也曾經低落過,特別是當一個小品做不出來被老師批評的時候,甚至會懷疑自己,“我是這塊料嗎?是不是當時碰巧了才把我招進來的?”
但不久,通過努力地讀書、思考、拓寬自己,於和偉找到了自信,開始享受學習戲劇的快樂。在他的記憶裡,無論是臺詞老師、形體老師或者美學老師,都讓他有眼前豁然開朗之感,“餘秋雨老師給我們上過美學課,他的課開講五分鐘之後,你的思路就會跟着他走,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去暢遊,甚至課下回想起來還很享受。我當時覺得,他的課只要聽就夠了,可以做筆記,也可以不做,因爲他講的東西會觸動你,會激發你的記憶,讓你一直能記住。”
年齡越大,於和偉越覺得在上戲四年受到的訓練和薰陶是那麼的重要。“母校哺育了我成長,給了我正確的表演理念。上戲之於我是搖籃,是主題公園。我第一次那麼歡快地進到一個公園裡面,在戲劇的主題下去玩耍,去嘗試。”
術業有專攻——這是於和偉最愛跟年輕演員共勉的一句話。他認爲一名專業的表演藝術從業者,要從基礎一步步來。“現在很多學生覺得在學校裡面找自信沒有用,要在社會上找自信。但我還是要說,作爲學生,在校園裡面還是儘可能地單純一些,去尋找專業上的那種愉悅和自信感,這是根基。如果你在校園裡、在專業學習上都沒有自信的話,在社會上找的那個自信也不穩固。在學校裡很好地找到自信了,到社會上再經歷那些迷茫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的根基在不在,你是不是奠定了專業表演這個基礎。”
那個時候我多快樂呀!
1996年於和偉畢業分配到南京軍區前線話劇團,常常下部隊演出。磨礪的時間久了,他心裡最渴望的就是“把這麼多年背井離鄉學到的本事用上,讓更多的人看到於和偉是一個演員,他會演戲”。有很長一段時間,理想和現實的落差令他的心情跌到低谷,“學習的專業發揮不出來,甚至根本無用武之地。”那是他最失意的日子,“當時就想只要這個理想實現了,我做演員就滿足了。”
機會總是垂青有準備的人,這個機會就是電視劇《歷史的天空》。當時南京軍區的蔣曉勤、姚遠、鄧海南改編了徐貴祥的小說《歷史的天空》,於和偉至今特別感念這三位編劇老師的知遇之恩, “因爲我演過他們的話劇,他們瞭解我並且極力推薦了我。”
於和偉沒有辜負老師們的認可,把劇中萬古碑這個反派人物演得十分出彩,簡直壞透了,以至於當年走在大街上,都有人罵他。一次他出現在中央電視臺,有人高聲喊,“你這個壞蛋!”被觀衆狠狠罵,他卻很高興,把它視爲專業演員的一種榮耀,“我已經滿足了,到現在那個心態都會影響着我。”
從那之後,於和偉的演技逐漸被一些大導演認可,先後出演了都市、情感、軍旅等不同類型的影視劇,主角、配角,正派、反派,都不在話下。在新《三國》及《軍師聯盟》裡,於和偉飾演的曹操被很多觀衆認爲是心中的“最好曹操”。後來他還憑藉出演《我不是潘金蓮》中戲份不多的鄭縣長,贏得金雞獎最佳男配角獎。
於和偉始終認爲,作爲演員不要輕易放過任何一場戲。有的戲他覺得常規表演不滿足,就會不斷去想辦法。他還記得小20年前拍《搭錯車》時的一個經歷:頭天夜裡準備功課時,“有一場戲就幾行字,我舉着劇本,對着那幾行字一動不動地看了兩個小時,思緒亂飛,就在想怎麼才能讓它好看。”
想來想去總覺得差點意思,他放下本子給朋友打電話,開口就問,要是20年之後突然知道面前這個人是你的親生女兒,你會怎麼想?朋友說,那我會把我身上所有能掏出來能摸到的錢全給她呀……哎,這大半夜的你要幹嗎?他回一句:沒事兒我就問問。謝謝,再見,掛了,睡覺。
於和偉坦言演員不只辛苦,甚至還是個高危職業,他一年在家休息的時間非常有限,跟家人也是聚少離多。“那種辛苦不光是體能上,還有心理上,你要想完成好一個角色,體力、腦力、心理各方面都要付出很多。要說表演中跨過的難關那就太多了,塑造每個人物都要邁過去一個坎,一個一個地邁,就這麼過來了。”
於和偉印象很深,自己曾經一字不改地拍過一部戲——電視劇《紙醉金迷》,那是張恨水先生的原著,當時的編劇楊曉雄寫了23集後重病不起,不幸去世。王宛平接手完成改編,“原著基礎好,編劇老師寫得好,人又不在了,出於這份尊重,我一字不改。”
他管自己的創作方法叫“管殺也管埋”,他覺得演員首先要尊重劇本、理解導演的意圖,然後再去想辦法把戲變得更好。他拿到劇本做功課時,會融合人物的臺詞,先把臺詞說一遍。“這個戲,我要覺得它哪兒不好,我會想有沒有更好的方案提供給編劇、提供給導演。導演一看,哎,你這個好啊,那爲什麼不用呢?大家所有的目的都是爲了讓這個戲更好。”
很多觀衆稱於和偉“一人千面”,在他看來,自己創作的角色,不管戲多戲少,都要儘可能少留遺憾地去完成。“演員享受的就是可以去體驗各種人的情感,沒有的話,就要學習。通過學習,角色豐富了我,開發了我的潛力,從某種意義上講,我把每一份真情在創造的時候都給了每一個角色,每一個角色都幫助我的成長。”
隨着年齡的增長,於和偉覺得,最需要增長的智慧就是調整好自我心態,“有時候我經常會想,這個不滿足了那個又焦慮了,其實都是心態問題,我把心態擺平了,讓自己再回到《歷史的天空》播出的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我多快樂呀!”
演員是生活的相伴者,演完了每一個角色之後都要歸零
前不久,有網友把“皇叔”於和偉十年前的一句臺詞“接着奏樂接着舞”和他的一段蹦迪戲剪輯起來,着實火出圈。有網友調侃說看完《巡迴檢察組》看《上陽賦》,看完《上陽賦》之後,《覺醒年代》又來了,然後b站也都是他的好笑視頻,“搞得我對着王藺喊陳仲甫”。很多網友跟帖表示於和偉演戲太難了,竟然三個人物都是一張臉還不跳戲,這個是真厲害。問他對自己的流行梗怎麼看,於和偉大笑,“我更滿足了!”旋即補充:“之前我還發微博說這幾年乾的活一下全整出去了!其實我心裡有一絲隱憂,不想讓觀衆覺得到處都是你,因爲我愛這個職業,希望這個職業能細水長流。”
對於塑造好各種人物的秘訣,於和偉認爲是演員的世界觀,是認知——怎麼看待人物的內心,怎麼看人物關係,這句話表達了什麼,又是什麼樣的內心狀態——演員好玩實際上就在於自己的程式,把它帶進塑造的角色裡。
演員行業有句話叫做“會演的演人,不會演的演神”,指的就是永遠要把握住人物的性格特質,合情合理,又意料之外,纔會抓住觀衆去關心人物的喜怒哀樂,關心人物命運。在他看來,角色的個性是角色的生命,角色沒有個性,觀衆是記不住的,而個性是從生活當中找來的。塑造人物從技巧來說,就是“要有性格,要有記憶點,要共情”。
他直言演員永遠離不開生活,演員是生活的相伴者,“戲劇學院訓練的第一學期,老師經常說觀察生活、小品練習,‘你們到大街上去觀察了哪個人物,回來交作業,我看看是幹嗎的,對不對,像不像’,這是我們的基礎課,不能丟掉。我喜歡逛菜市場,經常跟我哥我姐他們到菜市場去買菜,我喜歡看那些人。我覺得一個是觀察生活,還一個就是讀書,這些都是豐富演員、不讓創作力枯竭的源泉。”
很多人都問過於和偉同一個問題,這麼多年點兒踩得特別準,都趕上了沒有掉隊,怎麼做到的?他笑言自己對此也仔細反思過,“我覺得這個根兒還是表演的專業度,演員從根兒上要看重在每一次創作當中的表演質量,這個不能丟掉,因爲這個根兒任何時候大家都會認。”
於和偉很推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體系,自己演完每一個角色之後都要歸零,“前蘇聯國家大劇院的功勳演員演完戲之後都會回到排練場,再去重新做最基礎的無實物訓練,爲什麼要這樣做?就是可以把心裡面洗一下,去掉角色那些程式化的東西,忘掉我是誰,迴歸最簡單。”
保持童心,保持少年感,但是不能丟掉責任
在於和偉看來,演員要發展,表演理念也要跟上時代,“觀衆層面一批一批在換,在這種情況下,就要變換表達方式和溝通方式,在日常生活中跟年輕人多打交道,保持自己的童心,保持自己的少年感,永遠不要落伍,永遠是開放的心態。我跟95後、00後都可以聊天,我知道他們對什麼感興趣,我不懂的時候還要問他們,哎這是什麼意思?你爲什麼會喜歡它呀?我就是要多瞭解一些新鮮的東西。比方說在塑造曹操時,卞夫人跟他說話,曹操看了卞夫人之後還擠了一下眼——擠眼這個點就是現在的年輕觀衆可以接受到的,這就是要了解年輕人的溝通方式。”
不過他也不贊同只去關心年輕人喜歡什麼,“作爲文藝工作者重要的是絕不可以丟掉本,要有社會責任心。我關注了年輕人,關注了b站,關注了抖音,關注了很多,那他們喜歡什麼就給什麼嗎?難道審醜也給嗎?年輕人不光需要娛樂,他們還需要成長,需要引領。”在他看來,文藝作品要寓教於樂,他翻出前兩天發的圈鄭重讀了一遍:如果作品不再關注精神,那藝術就失去了永恆的生命力。如果審美不需要引領的話,那藝術家就沒有存在的價值。
人到中年回頭再看,於和偉希望更多的人尊重演員這個職業,“我們要做的恰恰也是在專業上讓人尊重。保持童心,保持少年感,但是我們不能丟掉責任,作品不能不關注精神世界,表演不能不專業,角色不能媚俗,這些都是老師們教過的,我沒有把它丟掉。當你真正做到這個程度,可能纔會不愧對這個職業,不會讓人說你是街頭藝人;當你關注精神的時候,纔會得到社會上的尊重,而不是叫你戲子。”
在日常生活中,於和偉有很多愛好,喜歡跟朋友聊天、旅行,還很喜歡看書、看電影。“只要是好電影,犯罪類型的,情感喜劇的,包括歷史的……都會如飢似渴地看,比如二戰的影片它非常有力量,能一下把你打回到觀衆,它處處都特別的強大,看的同時也是學習。德國、法國、意大利,包括西班牙、瑞典有很多優秀影片,還有《教父》《肖申克的救贖》《阿甘正傳》《狩獵者》……都對我影響很大。我也很喜歡諾蘭的電影,我覺得他是一種探索,是一種造夢,是一種預言。於和偉坦言有時還會把經典電影當工具用,翻回頭去琢磨,“因爲經典不分時代,講的人的心靈和共情的東西是一致的,返回頭看技術上的東西,看錶達,看呈現,會有常看常新之感。”
於和偉現在非常忙,他透露過一段時間會有兩部主演的電影出來,都是張藝謀導演的作品。在這樣的狀態下他更希望觀衆關注角色,而不是關心演員角色之外的這個人。喜歡自由的他說,“我還挺喜歡去逛街、逛菜市場的。我希望生活當中那個於和偉不是任何角色。”
文/本報記者 李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