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球之上(上)

圖/楊之儀

戴國皓

1.

那年我們十歲,卻比誰都清楚地球的模樣,因爲它可以觸摸,可以進入,還可以沿着半生鏽的樓梯攀爬,發出嘎嘎嘎的聲響。

我跟賴齊輝最喜歡躲在地球裡面,拿出甩炮一丟。砰──這顆巨大的像是外星生物卵蛋的水泥建築裡,迴音宛如大砲,讓人以爲有哪座老宅又意外倒塌。

但在這四面環山的地方,迴音算是最廉價的戲法。

那顆地球就蓋在後山地母廟的九龍池上。爸說,那是他國小三年級時,跟地母廟最初的主體一起蓋好的。

地球下方雖然有樓梯讓人近距觀賞世界各國,但我們的社會成績並沒有因此提高,因爲它每天立在那裡,反而沒有人仔細去看。

關於那地球最大的謎團,就是它高聳的無法看見的頂部,究竟是什麼顏色。有人說是白色,因爲北極就在那裡;也有人說是綠或藍色,因爲整個地球只塗兩色:水是藍,地是綠,跟課本一樣。

但在我印象裡,沒下雨的溪水是灰色,下過雨是泥褐色;爺爺柳丁園旁邊的水溝,有時甚至會出現夢幻的彩虹色。爺說:「你衣服的顏色就是從那裡來的。」那讓我不禁對村子產生一種肌膚相親的情感。雖然賴齊輝說,肌膚相親不是這個意思。

爸則在我生日那天,指着那地球的藍色告訴我:「那是海,你看過嗎?不是水溝或者抹布溪,那種格局小的東西。」

可是如果世界大到某種程度,連水都會變藍的,那地母廟的大蓮池(比學校的操場還大),怎麼會是黃綠色?前陣子那裡頭還溺死了一個外地年輕人。有人說是失戀,有人說是酒喝多了。但我跟賴齊輝都覺得是唬爛。因爲這裡頂多就是坐遊覽車來的進香團阿公阿嬤。別說失戀跟喝酒了,他們連池子的欄杆都扶不太動了,怎麼越過?

而後山的地母廟,也是我學會騎車後抵達的第一個遠方。

途中會經過一棵波羅蜜,被大家稱作「惡魔樹」,因爲它果子比冬瓜還大。

聽說已經有三個人,騎過時忍不住偷摘下來擺在車籃,結果搖搖晃晃摔進了草叢。賴齊輝對此表示,是煞車系統失靈,加上剛下過雨全是泥濘,他才停不下來。

彎了兩個彎後,會經過鎖鏈長得像是沒綁鎖鏈的看門狗。每次牠都喜歡用勒不斷似的脖子向人證明,鎖鏈是存在的。

「幸好人的脖子跟狗不一樣。」

也許賴齊輝是想起了他那懸吊在半空中的父親。

他說,真正不咬人的狗,不是不吠的狗,而是再也吠不了的狗。

最後,進到地母廟前,要騎過比操場還長的好漢坡。我最常找賴齊輝比賽誰的落腳處最遠。

小時候爸常說:「等你能夠腳不落地就騎過它時,你就是大人了。」

「那老了踩不動,又會變回小孩嗎?」

爸只是拍了拍我的頭。代表他講不贏我,或是不想再跟我講。騎好漢坡就像進入車店檢查站,能發現一臺車的齒輪、鏈條、踏板,如何緊緊彼此卡住與牽引,甚至腳踝與膝蓋的悲鳴都像山鳴一樣。

似乎人身上也有鏈條,隨時可能繃斷。

但就像爲了獎勵越過長坡的好漢一樣,從地母廟後面下山時是無盡下坡的直線天堂路,從那裡一路順風下去,感覺快過火車;而火車是我所知道的東西里,跑得最快的。

相比深不見底的地母廟大蓮池,天堂路更容易讓人上天堂。因爲掉進水裡還能遊或浮起來,但騎在天堂路的下坡,就像轉斷的手錶旋鈕一樣,一切的調整與暫停,都開始失靈。

也許去了天堂就是那種感覺。

「如果有一個石頭立在中間,就能直接去另一種天堂。」

賴齊輝說完,我跟他都笑了。

2.

穿過了蓋在臭水溝上的子午橋,我跟賴齊輝下課後都在這裡分別。我回到我那火車廂似的家。由於是傳統三合院的東側廂房改建的鋼筋建築,整體異常狹長。從門口能看見盡頭的廚房花窗,以及坡度上升而恰好切齊窗底的黑色柏油路。上頭只看到鄰居的鞋子跟腳,不過我逐漸能對應出人臉。

而我們家所有房間都嵌進長長的走廊裡,好像是一節節可以載好多人的車廂。如果有天我的火車紙牌變立體了,可能就長那樣。

在這火車不願意停靠的山腳村落,我家就像是一處遠離鐵軌而被遺棄的火車墳墓,既不通往哪裡,也不離開哪裡,它自己就是終點。

那讓人感覺可以永遠待着。

不過在我有印象裡,我大伯是第一個離開的人。

他跑去後山躲貓貓了,當一個被找的人。

那天是個無雲的中午,賣豬仔阿南像被野狗追趕似的,跑到我們家族的三合院中間大喊:「幹,趕緊,趕緊,出大代志啊!」

後來我偷偷聽見村裡的人說,是來了一個頭髮油亮,花襯衫掛着墨鏡的年輕男人。外地仔。開車去地母廟……。

(我想,哪有肖年仔會開一點鐘的車,九彎十八斡也欲來遮拜地母娘?)

那個外地男人說,是我大伯用那種會讓煞車失靈的速度,從好漢坡上滑下來……而且人有年紀了,手還是大腦可能也不好控制;總之他在好漢坡的入口停下來,我大伯的車滑下來撞上他的車。

「他媽的腳踏車跑過來撞車,臉會撞成這樣?」我大伯一家聽到後,輪起掃帚就是一陣追打,把柄都打斷了。

但事實上,我並沒有大伯死去的感覺。因爲他回來時裝在箱子裡(大人說這次不能看),離開時又裝進了一臺長的不可思議的黑色車子裡。從頭到尾我都沒看到人。

出殯那天,大人們翻出紅色農民曆,從密密麻麻的歲次、生肖、宜忌、東西南北里,只翻出一句「你們記得躲好」。

「我們爲什麼要躲起來?」讀幼稚園的堂弟問我。

「因爲大伯要躲起來了。」

「大伯要躲起來,我們爲什麼要躲起來?」堂弟說完,我沉默了一陣,擠出一句爸搶電視遙控器常會說的「就快結束了」。

大伯的出殯儀式搬演了一個上午,最後我連他埋在哪裡都錯過。但按照祖訓,他應該埋在後山,跟我從未見過的曾祖父或曾曾曾祖父躺在附近。

我始終覺得大伯只是躲在了哪裡。

畢竟這山村處處有地方可以讓人躲上一整天。而這種找不到,據說是一種恩惠。

有次,我堂妹抓着滿是油墨的廣告單,指着其中一個最五顏六色的圓形,吵着要吃,吵到躺在洗石子地板上打滾。我媽受不了,打了電話。一個小時後,披薩外送員一臉生無可戀地騎進了巷子說:「久等了。」

媽猛說着:「抱歉,抱歉」好像在替我們這些讓人容易迷路的路道歉。

外送小哥像來收購柳丁的中盤商算鈔票那樣,數了一疊折價券。恢復微笑。說是公司規定的「補償」。

媽笑着拿折價券對我說,找不到也有找不到的好處。

外送小哥離開前,爸指着前方土角厝旁邊看不見地表的綠油油草叢,說了聲「捷徑」。外送小哥的表情我一生難忘。如果有人指着墓仔埔的鬼針草叢跟我說是天堂,我也會變那樣。不過那時我還不知道,過幾年墓仔埔地會「過期」,被公家收回,招標蓋成有沒開冷氣也很陰涼的運動中心。

幸運的是,堂妹咬了那變得乾硬如土角厝敲下來的披薩後,再也沒有哭着要吃第二次了。

那是我童年裡,唯一一次看到有外送的人進來這裡。

而那厚厚一疊「買千折十元」補償券,後來因爲過期或用不到,被媽大掃除丟掉了。

3.

從以前到現在,我跟賴齊輝都熱衷於玩各種關於尋找的遊戲,譬如在學校裡找可以躲的死角,在爺的柳丁園盡頭找跟糖廠地的邊界(然後再找落到「我們這一邊」的無患子果實),或在柳丁園旁那條灰撲撲的抹布溪,找一個下午的寶石。

「哪有什麼寶石,不是會發亮就是,還得稀少你知道嗎,就是整個世界都找不太到的那種。」爸說。

後來賴齊輝說他在抹布溪裡撿到了鑽石,我興高采烈地把它借回家。那石頭透明且冰涼,好像會被我沸騰的手溫給融化一空。

我跟爸說,溪裡真的有鑽石。他嚇了一大跳。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臉上觀察到比豐收的柳丁枝還彎曲的表情。

「幹,我們的溪只有人家半夜偷倒的垃圾,跟工廠不要的水泥,怎麼可能會有鑽石。鑽石是非洲的你知不知道。」

他看着我歪着的頭,又說:「在地球的另一邊……而且這是鑽戒啊。是結婚戴在手裡的,要拔都拔不出來,怎麼會在溪裡。」

那媽的手上怎麼沒有鑽戒?我本想問爸,但他一邊低聲說着「出事了,出事了」,一邊騎着那臺生鏽的腳踏車,歪歪斜斜地跑去村裡唯一的警察局。

我從不曾見過爸那樣驚慌,就連媽有幾次哭着跑出門說「鬼才會回來這種地方」,他也只是踩着踏板緩緩出門,像去哪裡巡邏那樣,緩緩地把媽給找回來。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是一件多厲害的事。(待續)

個人簡介

臺大中文系畢業,曾獲臺中文學獎、臺大文學獎等,喜歡旅行,正在持續尋找創作對自己的意義。

得獎感言

謝謝家人,也謝謝文學路上的朋友們。

生活總是充滿令人出乎意料的事物,而書寫則讓我得以探索更廣闊的世界,相信在文字的某個轉角,那些神秘與感動,又會被自己或他人重新邂逅。

非常感謝評審們的肯定。創作的旅程仍將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