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球之上(下)
圖/鄧博仁
5.
賴齊輝走了之後,我假日開始跟爸開農用搬運車去果園裡潑水。因爲今年欠雨。
我們載着的橘色塑膠大水桶,比我高,比爸跟媽高,甚至比我那還沒老倒縮以前的爺高。但它不裝我們一家,裝地下水,又倒進果園無數裂開的土壤縫隙。好像補壁癌。但若腳下是面牆,那簡直大得無法翻越。
裝了第三趟時,爸閒閒無事說了一個古人的故事:以前有個天才兒童玩捉迷藏,結果當人的孩子跑進一個大水缸要被淹死,然後他靈機一動,拿大石頭砸破水缸,把人救活了。
爸抓起一顆小碎石丟向橘色塑膠大水桶,咚──
「要是齁他在我們這裡,我看他敲不敲得破,哈哈哈哈。」
七、八趟橘色大水桶下來,大概可以裝滿那顆地球,也裝滿我一個下午。
日落時爸握着方向盤說:「你知道什麼是『杯水車薪』嗎?」
這詞應該也是大伯告訴爸的。我大伯雖然人不見了,但身影一直隱約出現在許多人話裡。
「我們這臺車不新啊。」我還剝了一塊漆下來。
他拍了拍我的頭說:「果樹沒有長腳,一旦某年不下雨,只能原地枯等到死。」接着又忽然提到全村最高的四百年祖傳芒果樹:「你大伯說,荷蘭人帶來芒果是從臺南傳入,傳到我們這邊,最多可能只有兩百多年。」
四百年跟兩百年在我眼裡其實都一樣模糊,是一團遠山的霧。
但爸要我對村裡的人一輩子保密。
他其實不是說一輩子,而是像大伯那樣「帶進棺材裡」。這在村子裡是很重的誓,可以拿來指永遠或是天長地久,但那也是最近早餐店奶茶杯上的笑話:棺材加工廠老闆搬家前的最後一句話會說?
這裡客源不足。
也許爸只是想跟我說笑。
最後他指了一個,可能是賴齊輝指過的遠方跟看不見的學校。而隔天我只是走回那所站在門口就能把操場、籃球場、L型教室都看穿的國小,練習衝刺。當人越跑越快,腦子好像就會因爲疲累越跑越慢──我大伯、河裡老婦人、賴齊輝,最終都會在我腦海裡,慢到動不了。像看不到的積雪。像發黴兩個多月的柳丁。
「有天地球如果越轉越快,人的大腦可能也會越轉越慢。」我們的國文老師曾說,在外地她見過的操場,都是橢圓而不是筆直的。有的裡面還有足球場可以比賽。
班長說:「幸好我們操場不是長那個樣子,不然就要一直跑都跑不到盡頭。」
那時我跟大家都笑了。除了賴齊輝。
那幾天放學,我都在我們那跑一跑會斷掉的操場,加速再加速,像那裡逐漸傾斜成下坡,或是地下水抽了太多。跑到盡頭後,我站在鏽而不斷的鞦韆上頭,嘎嘎嘎蕩起,想到爺邊握拳模仿地球,邊說他去年走了的那個同學,小的時候,鞦韆越蕩越高,視野高過芒果樹,高過教室,高過山頂,最終自轉繞過了一圈回到他面前……。
怎麼可能。
我想起我問過賴齊輝,天堂跟地球都有了,那這村子裡怎麼沒有地獄?
他指着那顆地球說:「你想,那地母廟是我們的第一高樓,那地球又是地母廟最高的地方。人死了,不就輕飄飄的,飄到最高的東西里面去躲起來?」
「你放屁,那我們平常不就躲在裡面?」
「笨蛋,鬼才不會在白天出來給你看。」
出殯時,裝着賴齊輝的木箱子被運送出巷子。
賴齊輝跟上了我大伯的腳步,而我只能跟上他的箱子。
那天傍晚我騎着爸那臺生鏽的車出門,穿過了果子被摘光的惡魔樹,穿過了鎖鏈過長但昏睡了的惡犬,到好漢坡前,我聽見拙劣模仿狼嚎的狗螺聲響起。嗷──月光下,有羣影子在腸子般的某處山路晃動。
這條路幾乎沒有岔路,我不能期待牠們擅自迷路。況且,流浪狗通常比我們更熟山路。
在騎到好漢坡半腰時,我看見了那羣不再是影子的流浪狗;畢竟,影子是純色的,那些狗都不是。
我知道越是奮力逃走,越會激起他們的追逐慾望,但我無法像賴齊輝那樣,猛然煞車,在瞬間從叫囂變驚慌的狗羣前說「我是流浪狗之王」。
在比山路還漆黑的恐懼中,那顆地球好像在我腦中轉動,彷彿在月光下,它未知的頂部正像神像畫般發光。爲了看到那未知的秘密,爲了把真相告訴賴齊輝,我開始像孫悟空想去西方一樣,連九九八十一難、各路妖魔鬼怪都不怕。
喘氣。風聲。齒輪磨損聲。雙腳使勁推動鐵球般的輪胎。
流浪狗們最終還是追上了我,卻藏着獠牙,散步穿過,彷彿經過的是永遠死去的一隻蟬,或是牠的空殼。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或許是那時我爲了雙腳不落在這片地上,導致雖然傾盡全力,但彎彎曲曲爬坡的我,在他們眼中,不是逃跑的獵物,是一個緩慢升起如月亮的靜物。
那晚我終於沒有讓腳落在地上,越過了好漢坡。
對了,賴齊輝,你知道嗎,地母廟的停車場擴建了。
樹被砍倒,泥濘鋪上了黑色點仔膠,像某處寬闊的海(聽說,也有黑色的),上頭還張開了一面白色格子的大網。大家都說,會有更多外地人從臺中或從臺北那種大都市開車進來拜拜,每週放一條宛如過年的鞭炮。
我穿過了工地封鎖線,來到頂樓剛落成的五路財神殿,沒有神像,像一個無人住的新家,或者,搬了很久的舊家。大理石磚霧濛濛的,被火山灰似的建築石灰覆蓋。上頭散佈着保力達空瓶子、幾杯電影假血似的檳榔汁。
我像路過的演員或導演,或是自導自演。
我試着演出第一次出海的探險家,爬上船桅般的鷹架,拿出花光所有家產的五百塊買的,紅外線八倍光學望遠鏡,看那顆藍色大海與綠色陸地所組成的地球頂部;一分鐘後,我緩緩降落,無風着陸,越過了張牙舞爪的乾枯九龍池,抵達地球內部。我拿出媽放在神明廳燒金紙的打火機當手電筒,沿着螺旋狀的樓梯,見到天、地、水,三官大帝。
地官供品盤上遺留一包煙。
我一邊抽出一根長壽,一邊想起賴齊輝曾裝模作樣地說,「第一次」齁,要慢慢吸,纔不會嗆着。
那根長壽在這地球內部濃密的黑暗裡,像一根找不到蛋糕插的生日蠟燭。我努力回想賴齊輝的手勢,爸的嘴角,爺的吐氣。學他們把煙抽得像造出一朵雲。
但我還是猛然地咳着──無數回咳聲往返,迂迴,像有誰躲在黑夜的死角。那就是賴齊輝說的地獄的鬼魂嗎?
但不都是我的聲音嗎?
忽然我想明白,縱使此處是地獄也沒有賴齊輝。因爲他生前找到了鑽戒,破了案,成爲了我們的英雄。
我捻熄煙,像捻死一隻夜裡發光的螢火蟲。
(這麼一來我也算是隱形了。)
賴齊輝你記得你說過嗎,一隻不會發光的螢火蟲就跟蟑螂一樣。
在黑暗裡,好像有無數觸角扭動在天、水、地官的神像背後,那些完全無光的角落。雖然大蟑螂是角落的常客,我仍相當厭惡。不是像媽討厭蟑螂怎麼都趕不走,也不是像爸討厭「幹,每一隻都嘛長得一樣噁心」。
我討厭牠會吞食死掉的每一隻牠,好像東西死掉之後反而營養。
但國文老師說,蟬蛻千年來被當作中藥,如今蟑螂也可科技煉成西藥,是高經濟生物,有藥廠甚至設立蟑螂樂園大肆繁殖。
我們的國文老師雖然教國文,但她知道的東西都會教我們。
她說她小時候最愛看家裡的世界地圖,還發現了螞蟻大的小島有寫錯字。爸媽都說她是下一個哥倫布或馬可波羅。她還騎了二十分鐘的車,去郵局寄信給出版社。最後寄來了一張99.9%一樣的修正版地圖。
「其實我那時只是想得到一句『你好棒』,或『很抱歉』。」
長大後,她才發現那地圖的錯字,只是她爸那一代年輕時的稱法。寄來的修正版地圖,是她爸買了那一年普通的地圖包好後,佯裝成出版社,自己投進了家裡信箱。
回到眼前,我從地球內部所開的唯一一扇圓窗中,看見手電筒的光束切開黑暗與月光。
那就像是一場大型捉迷藏,所有大人都在當鬼。
他們會發現我就躲在那只有藍、綠色的地球裡嗎?我想起爸的天才兒童破缸故事。如果他躲在這顆地球裡,應該更敲不破吧?要用比甩炮更巨大不知道多少倍的火藥,像把山炸出一個隧道,或一條公路那樣──可是這顆地球本來就有兩個沒有門的入口,甚至裡面還有一個上升的樓梯,以及人臉大的透氣圓窗;根本不需要打破吧?
只需要有誰耐心找到。
對了,賴齊輝,我來這裡其實是爲了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個地球之上的最高點,不是水的藍色灰色泥褐色、陸的綠色土色柏油黑,或是北極的純白色。
它的頂部是一片什麼都沒有畫的水泥灰。
像是一個年紀慢慢變大,頭頂終於撐不住時間磨損,而禿了一塊的老年人那樣。(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