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球之上(中)

圖/楊之儀

後來,警察沿河搜索,在上游發現了一個老婦人像件陽臺吹走的衣服那樣,掛在漂流木上。已經認不出臉。幾天後,警方循線找到了她的子女。據說,老婦人去年老伴過世,子女又到外地工作,兩年多沒有回家了;她一個人沒事就會去溪邊,拿她自己的甚至她老伴的衣服出來洗,洗乾淨了又放回水裡洗,洗到後來,就坐在水邊洗自己的腳。一直到天都變得黑漆漆了纔回家。

有人說是說年紀大了,頭腦不靈光,以爲水很淺就踩了進去。也有人說是抓交替──老婦人在河對岸看到了她老伴,所以才筆直往湍急處走去。

「春夏之際,容易有午後雷陣雨,那山洪爆發是很可怕的,看到暴漲時就已經來不及了。」班導師在課堂上說:「當水忽然變混濁就是徵兆。」

要是人也這樣就好了。譬如我媽要操起竹條抽我前,眼睛也會突然變混濁。

賴齊輝指着抹布溪沒有魚的水面說:「那是魚死了,不新鮮了,眼睛纔會變那樣。」

讓我想起電視櫃上,爸從果園撿來的那隻蟬。

不是陽光下透着金黃光芒的蟬蛻,而是像媽醃的陳年梅子那樣,黑漆漆的蟬屍。聽說是壽終正寢掉在土上,爸只是撿回來,過程中並無捕獵與逃亡。

那蟬眼黑而深,像我大伯跟地下電臺買的奇怪藥丸(聽說會讓人變得偉大,被人崇拜)。

爸用媽的縫衣針固定它,比起做標本,更像是將生命釘死在某個平面上。因爲它翅膀不像圖鑑上的是全展開,露出透明紋理。

有好幾次過年大掃除,媽跟爸都爲了蟬屍的去留而爭吵。對媽來說,蟬跟蟑螂那類的東西沒有區別,只是在樹上或在地上罷了。不過蟬蛻她倒是不討厭,因爲能做中藥,治好感冒。她說:「蟬乃土木餘氣所化……故其主療,皆一切風熱之證。」(我猜應該是大伯曾經告訴媽的。)

至於爸也說不出非要留着蟬屍的原因,他只說:「那是浪漫妳懂個屁啊。」

那害我以後聽到有人說浪漫,就會想到那被釘着翅膀的蟬屍。

但是這有什麼浪漫的?至少賴齊輝蒐集蟬蛻會擺成一排泡泡紙那樣,接着準確控制龍頭,讓腳踏車輪經過「蟬蛻之路」,像火車必然壓過鐵路一樣。

殼在高速壓碎噴濺的瞬間,喀啦喀啦,學會了低空飛行。

後來賴齊輝破案有功,被老婆婆那住都市的子女送了一盒瑞士巧克力,他照片還上了報紙,揚名全市,人手一張。但他在標題裡不叫賴齊輝,叫作:「山村學童過人警覺,溪邊戲水意外成爲破案關鍵」。

訓導主任受訪時說,這孩子雖然家境不好,常常需要我關心,但我知道他有一個善良的靈魂,將來必定會變成對社會有貢獻的人。

確實,賴齊輝並沒有選擇自己獨享那盒,在我們眼中,比鑽戒更誘人的瑞士巧克力,而是貢獻給了班上。從那刻開始,他成了英雄,也成了班長口中「我們的賴齊輝」。

啪啪啪啪啪──拍手聲像雨落在層層葉子上,延續不斷,落不下地。

我們的賴齊輝打開那盒滿是英文燙金字體的謝禮,拿出一塊山型巧克力,上面還有白色點綴,象徵雪。

班長說:「嗯──瑞士的果然濃郁。」

從外地來的國文老師說,吃得到那種歐洲的優雅韻味。她還告訴我們,去年她去瑞士度蜜月滑雪的事。

「瑞士」貌似在地母廟的地球高處。看不太到。

那應該是村子裡面的人,去過最遠的地方。我們都說,結婚真是厲害。

從那之後,外地來的國文老師就慢慢變成了「我們的國文老師」。

關於大家都沒看過的雪,我們的國文老師說,據說愛斯基摩人有十多種描述雪的詞彙,因爲他們的世界充滿了雪,像雪霜、雪花、飄降的雪、細細的雪……,但事實上,愛斯基摩語本來就是會不斷變動,組合詞語,產生新詞,因此種類與變化上,其實不限。

而我通常會說,瑞士巧克力雪白得像發黴兩個禮拜的柳丁;味道則比土或農

藥沒洗乾淨的果皮還苦。

我把包裝紙揉成一顆銀石子,丟向賴齊輝。他像許願池的龍嘴銅像,一動也不動。

我許願:希望他偶爾吐點苦水或地下水。像龍嘴一樣。

可惜銀石子沒丟到。

那陣子他總坐在窗邊,把玻璃抹上指紋再抹乾淨;偶爾,應該是看着遠山。因爲遠方也只有山。他嘀咕着:「如果人沒事的話……。」

也許她的子女,某天發達了,會回來找她?我想,賴齊輝真是善良,然後將銀石子改丟進垃圾桶。

直到下學期,我才知道賴齊輝交了馬子。

「那是鑽戒啊,這樣的東西,可能不會再看到第二遍。」賴齊輝也開始跟爸說着差不多的話:「我們這裡又不是非洲,找了一輩子石頭,也找不到鑽石。」

我看見賴齊輝的眼睛黯淡的像混濁的溪水。

4.

自從賴齊輝交了人生的第一個馬子,他就不再跟我去找寶石,也不會再去地球裡丟甩炮。他跟我大伯一樣成了躲貓貓高手,找到很多不會被人輕易找到的地方,還學會了像大人一樣,可以在一個地方長時間待着。

他總是跟那個隔壁班的馬尾女孩在一起。聽說,成績中上游,家裡開衣服店。

「要不要再去看看地球的頂端究竟長什麼樣子?」我跟賴齊輝說:「前陣子,有人從臺北搬了回來,好像炒什麼皮的發了大財,光榮回鄉,在地母廟加蓋了五路財神。現在外頭都是鷹架,爬上去就能看到地球的最高點了。」

這事應該夠轟轟烈烈了吧。我盤算着,人家都說戀愛會使人更勇敢,甚至對抗全世界。從前,他都敢跟我去偷摘村裡第一高的四百年芒果樹(三層樓高,樹幹比三個人粗);甚至總說,掉下來,大不了埋到後山,跟你祖宗十八代在一起。

但賴齊輝現在變得怕其他東西。他會說,看地球幹嘛,無聊死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迴應,因爲無聊比死還要更看不見,一個看不見的東西,怎麼迴應?

那時賴齊輝整天不是繞着馬子轉,就是載她從天堂路溜下去,像只俯衝的鷹,隨時準備要飛過重重的山嶺。但在那之前,他指了指山邊,那露出摩天輪半圓的美麗世界遊樂園給我看。

「美麗世界有比天堂路好玩嗎?」我說。

「裡面有個叫魚躍龍門的設施,開得比85路公車的山路還猛,聽說還會垂直掉下來甚至轉圈圈,腳會跑到上面去……。」

我不知道腳跑到上面哪裡好玩,但真正令我驚訝的是,那陣子賴齊輝竟然連載他馬子都能腳不落地,騎過好漢坡,彷彿他能把平地也當作天堂路騎。

他說,像火場裡的媽媽爲了保護小孩,連冰箱都有力氣搬起來那樣。

我站在好漢坡的起點,但沒想到要保護什麼,反而想起那個外地人口中,我大伯滑稽地滑下來撞上車的樣子。

我大伯是我小學退而不休的老師(村裡有一半孩子都是他學生,或是學生的學生)。去年有間土角厝半夜意外倒塌,被地主買來蓋新家,蓋到路燈不小心連夜跑到我們三合院旁邊壞了風水,大伯他還跑去警察局,用禮義廉恥那套把路燈又請了回去。

我想,能用嘴巴就讓路燈離開的我大伯,怎麼會控制不住區區的腳踏車手把而去撞車子?還剛好是個外地年輕人。

當我從天堂路要下山時,遇見了賴齊輝和那女孩。他指着比路的盡頭更深的地方說:「我們想去村子外上學。」然後喀啦喀啦溜了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聽他說「我們」這個詞。而我不在那裡面。

我看着天堂路的盡頭,只有路跟山,沒有學校。

這也是關於尋找的遊戲嗎?以前,我跟他尋找學校的死角,現在長大了一點,改尋找整個學校。

我把賴齊輝當作領飛的候鳥跟着他騎,然後迎頭撞上了一羣蚊子家族。但以我的速度不會讓他們變成意外自殺,只是跟我吻別──沒有愛應該也沒有恨的那種。

不知道賴齊輝親過吻了嗎?

他們在我前方,用兩個人的重量,抵達了按煞車也沒用的速度。

我開始追不上他們的車,連被夕陽拉得比鞦韆還長的影子也勾不到。

那是我跟他最後一次一起去天堂路。

下個星期他就去了真正的天堂。意外地點,是沒有路名的產業道路下坡。也許是他們對天堂路已經去膩了。

那條產業道路上佈滿新蓋的鐵皮工廠。不知道他們是否爲了閃躲什麼,而把車身摔斷成兩截,輪胎滾落山裡失蹤。村裡的人說,唯一不幸中的微小幸運是,賴齊輝只有後腦杓跑進了一根工業用螺絲,傷口拇指大,不太需要葬儀社的人幫忙補。不然真正是不孝了。

但僅僅是一根工業螺絲,就帶走了賴齊輝,那讓人感覺他只是被墓仔埔隨處可見的鬼針草沾到。

我記得從前有次放假,我們去雜貨店抽地雷──那是種扁的塑膠膜玩具,踩下去會自己膨脹,爆掉,留下口吐白沫般的泡泡。我都喜歡放在家門口腳踏墊下。讓人進退兩難。

那天我抽到了一個,賴齊輝抽到五個。他全拿去換了一把六發火藥的塑膠左輪鳴槍。後來他總喜歡把左輪抵着太陽穴,學小說裡喊「命運在我手裡」。

他還說,人不能選擇投不投對胎,但可以決定要不要投胎。我不確定,這句是不是也是小說臺詞。

「搞不好投胎變成蟬而不是人怎麼辦。」我說。

「那你要把標本釘好看一點。」

後來,我們朝着蒐集來的蟬蛻擊發鳴槍,那槍口火花竟瞬間把蟬殼燒的焦黑,他纔不再拿槍抵着頭顱。

「修理紗窗,沙門……。」發財車廣播又在巷子裡響起。

後來有一段時間,我也反覆在腦海放送着:「不是螺絲,是鳴槍……。」

害死賴齊輝的怎麼可能是區區工業螺絲?一定是那威力強大的鳴槍,裡頭,混了一發真的子彈。因爲鳴槍是工廠的人造的。爸說,有羣工廠的人會無中生有的魔術,把只能種果樹的土地,種出一棟一棟鐵皮的工廠。

那場事故之後,賴齊輝的馬子被送進了市區的榮民醫院,再次出來時坐在了輪椅上,並且一輩子都將如此。雖然在村裡,一輩子不是什麼罕見的單位,像種果樹、顧店舖通常都用一輩子來計算。

但我記得她想要去外頭念三年書,或者六年。

有人說,賴齊輝車子的輪胎被撞飛山下失蹤,而他馬子卻必須一輩子坐輪椅上,推輪子來前進,是天公伯命中註定的「劫」。

這說法根本太滑稽了。

但許多人還是接受了,因爲他們更不接受賴齊輝平白無故離開。

靈堂上,黑白的賴齊輝舊照,笑的大概只有六十分開心。不過如果他沒有交馬子,那就會是他的一百分了。

當他馬子被媽媽推進來弔唁的瞬間,賴齊輝的媽媽撲了上去,像某種殭屍。

我沒看過這樣一種媽媽,也很久沒看過賴齊輝的媽媽了。

自從賴齊輝的爸爸玩十八骰仔把田都輸給中盤商後,他先是把賴齊輝吊起來打,打完後再把自己也吊起來;吊到全身跟鐵鏟一樣硬了,再也不怕人打。那之後賴齊輝的媽媽從早到晚都在別人家幫傭,並顧一個還在搖籃裡的孩子。等那孩子睡了才能回家。

但聽說那家人有臺72吋全村最大的電視時,我們還很羨慕他媽媽。

而爸跟村裡的人則說,至少田是一次輸掉的。留着只會長利息。(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