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權:鳥兒,不只是會飛的動物
遇見鳥兒,如果肯停下腳步多看幾眼,故事可能就完全不一樣了。(圖/張伯權攝)
我想,我們每個人多少都有遇見野鳥的經驗,也許面對面,也許擦身而過─看到時,那隻鳥兒或者就站在樹枝頭,或者匆匆從頭頂飛過,或者佇立溪中石塊上……
那天,我們可能踩着已經匆忙成習慣的生活腳步,對於眼前那隻鳥兒並未投以多大關注;也可能直覺那不過只是一隻湊巧會飛的小生物,既不會說話,也不懂什麼股票,亦不知欣賞雞排或卡布奇諾,跟我的日子沒有任何交集。
其實,如果肯停下腳步多給幾分鐘,多看幾眼,故事可能就完全不一樣了。
我一直以爲,鳥兒在許多方面跟我們人類並無多大不同。看着一隻鳥,常常就好似看着一個人,只要多看幾眼,注意牠的一動一靜,心底很難不撩起種種好奇,「咦,那隻鳥兒在幹什麼?」「牠爲何要這樣,而不是那樣?」「這樣做,對牠有什麼好處?」
觀察野地鳥兒的行爲,不僅需要投入漫長時間,更要無窮耐性、細心與等待,當然少不了一份最基本的好奇。縱使如此,過程中仍然少不了一波又一波的大小挫折,那一切當時或許感覺甘苦難分的付出,日後的迴向報償卻是難以形容、難以計算的「喜悅」與「信心」,對自己也對別人。
從拍攝第一張野鳥照片之後
回想多年之前,第一次走入野地,舉起再簡單不過的相機,緊張地拍下了第一張野鳥照片之後,坦白說,當時心頭容或有許多興奮,隱隱地似乎仍然有塊角落一直無法滿足,彷彿有個洞一直空在那裡,等待填補。
這隻鳥我看到了,也拍到了,可是我的興奮與歡喜,爲什麼這麼快就消逝不見了呢?
即使知道了牠的名字,親眼看見牠長得什麼樣子,耳朵也聽過了牠的叫聲,卻仍然感覺不過像似街上擦身而過的路人甲乙。原來,我的心底深處有個寂寞的渴望─我想跟牠做朋友,我要多認識牠,多瞭解牠一些。
慢慢地我認識的鳥兒愈來愈多,可是……
隨着行走野地愈來愈勤快,認識的鳥兒愈來愈多,想跟牠們「做朋友」的渴望卻也愈來愈強烈。我多麼想跟牠們說話,可是,我不懂牠們的語言,不會唱牠們的歌,也不明白牠們的行爲是表示什麼意思,想告訴我什麼。我是多麼渴望能夠進入牠們的世界。
從此,我開始留意觀察牠們的一舉一動,鉅細靡遺,一項一項都記錄下來。現在,我的專注與關切,遠遠已經超過了最初那一份粗淺的「好奇」。
想要深入認識一隻鳥兒,猶如意欲瞭解一個人,莫過天天相見,常常在一起。一隻今天來了不知何時纔再來的「迷鳥」,一隻今日看見不知明天是否還出現的「不普遍」鳥兒,都非理想的選擇。有一天,我終於有機會在加拿大西岸湖澤溼地,邂逅了久聞其名的野鴨子「綠頭鴨」─牠是今天人類所飼養的包括北京鴨在內所有鴨子的老祖宗─讓我有機會能夠長期而且近距離地觀察牠們,記錄下牠們大大小小的行爲。
如此這般,綠頭鴨成了我觀察研究「禽鳥行爲」的啓蒙初步,從此一頭栽入,二十多載如一日,不知回頭。
鴨子,本來就是我從小最喜愛的兩種「平民」禽鳥之一,另一種則是麻雀。小學時候幫母親養過鴨子,從黃絨絨小鴨仔養到大、養到下蛋,每日撈浮萍掘蚯蚓給牠們吃,仍然是今天我最歡樂的兒時記憶。
給我一湖綠水,幾隻鴨子,我可以有說不完的故事
鴨子,就是鴨子。
綠頭鴨也有兩片一張所有鴨子都有的招牌鴨嘴,似嘲似笑的弧線,有一股打不死的倔強。無論張合,彷彿都在挺起胸膛驕傲地告訴世人說─「天下鴨子,我最強。」
綠頭鴨在加拿大算是很普遍的野鳧,幾乎到處可見,無論淡水海水,陸地溝渠,近水林內,甚至城市馬路建築屋頂,都有牠的蹤跡。不過大體上多半活動於淺水地區,不僅到處可見,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有相遇機會。
一般說來,綠頭鴨雖具有遷徙習性,秋季南遷,夏日北徙,仍然有不少會「安土重遷」,變成了留鳥。
每年到了八月底、九月初,也就是現在這個時節,就會看到一羣羣鴨子呼朋引伴,忙着遷移,但這隻能算是季節性的近距離搬家,也就是過去幾個月來大家忙着求偶育雛,如今忙碌繁殖季終於結束了,便紛紛離開繁殖區,移往較大的水域以利覓食,那真正的大遷徙要到一個月之後才慢慢開始。
在我們臺灣,則是冬天少數幾種比較容易看見的野鴨子之一,出現時間大概從十月至隔年的三月,全島可見。
野地鳥兒各式各樣行爲,充滿神秘,令人着迷
綠頭鴨的日常作息多半在比較開闊的水域進行,不若林鳥那般隱晦,觀察牠們的行爲也就容易多了。
說起來,最早引起我注意的是公鴨、母鴨交配前的「儀式」。有幾次我發現配對的公母鴨,面對面,各自伸直的脖頸子彷彿壓打幫浦般,一上一下,極具韻律,像似在問好,又宛如在探詢。「你好嗎?」「嗯,還好」,「我可以嗎?」「好啊」,一邊問着,速度相對愈來愈快。當那緊張的節奏達到緊繃的一刻,母鴨就會放低頭部,慢慢貼近水面,頸子同時向前挺伸拉直,最後把自己的身體整個擺平。
就在這時候,只見公鴨立刻爬上母鴨背上,毫無遲疑,隨即咬緊母鴨頸背羽毛,以維持身體平衡,一邊進行「泄殖腔之吻」。有時候母鴨完全被壓進了水裡,只見半顆頭兩隻眼睛浮在水面。
交配一旦完成,公鴨立即翻身下水,然後挺直身子,頭部急昂,往後一抽,擺出「勒馬」姿勢。接着伸長脖子貼着水面,繞着母鴨快速泅泳一圈,不多也不少,動作似乎帶着一丁點優雅的「喜悅」與「滿足」,不過每次看見那模樣與神情,總會讓我心裡差點想大聲笑出來。母鴨則在圈內大動作鼓翅洗澡,水花四濺,颼颼有風。不一會兒,一切風流雲散,漣消漪退,水面又宣告平靜如昔。
這,就是綠頭鴨完整的交配過程,可以說既有「前戲」,亦有「後戲」,行禮如儀,十分明顯。公鴨、母鴨兩情相悅,綠頭公鴨倜儻風流,也許談不上「繾綣」,卻不能說沒有幾分「體貼」。
從此,只要看見公母兩隻綠頭鴨面面相對,點頭如搗蒜,我就知道接下來的動作會是什麼,不過有時候也會發生「假警報」,眼看一上一下的動作似乎愈來愈「緊張」,突然不知何故卻又緩和了下來,最後─嘎然停止,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每年春天一到,猶如往昔,感覺湖面空氣裡似乎有一股看不見的騷動與不安,隨風飄浮游蕩,雖然目睹機會也許不多,這段時期如果行走野地,偶爾也會看見公鴨同性之間亦有展示「壓打幫浦」的行爲,甚至做出企圖交配的動作。回想多年前第一次看見,難免懷疑是否「禽鳥同志」,後來再多看幾次,再研讀國外鳥類學家的期刊論文,確定我的懷疑受到支持,我的假設獲得證實。豁然大悟,大自然中原來不僅人類如此。
更後來,我又觀察到另一個現象,確實讓我「視界」再次開拓。
每每,時序到了晚春初夏之際,顯然一天比一天熱鬧的湖面,往往會看到有些綠頭公鴨,有突然強迫母鴨交配的行爲。這些「鴨霸」不似那些配對成雙的綠頭公鴨,完全沒有「前戲」,更無「後戲」可言。
只見突然間,一發動即窮追不捨,似乎不到手不罷休。一旦蠻橫上身,隨即狠狠咬緊母鴨頸背,常常因爲用力過度而咬下一大撮羽毛,最後就在一陣暴亂過程中達到了目的。
這種野蠻戲碼,尤其常發生在母鴨抱窩或小鴨離巢後這段時期。遭逢不幸的母鴨面對突來侵襲,通常即刻呱呱驚叫,厲聲拒斥,只是根本無濟於事。很多時候,施暴公鴨不僅一隻,甚至多達六、七隻聯合追逐,一齊下手─這,就是「鴨暴」。
很多禽鳥行爲通常極其細緻微毫,不易察覺
這篇文章,我無意全部用來討論綠頭鴨的種種行爲,毋寧想借此機會,略述並宣揚「禽鳥行爲」的趣味與意義。
綠頭鴨不僅在北美地區屬於極其普遍而且普通的野鳥,在我們臺灣也是冬天最常見的幾種外來野鴨子之一。雖然綠頭鴨在加拿大終年可見,對我來說,最忙綠的觀察季節卻是在冬天,尤其公母鴨之間的求偶展示,可以從入秋之後一直持續至翌年春天,整整三季。
這麼說來,鴨子的展示行爲既然如此普遍,應該不難觀察或辨識。事實不然,因爲一則非常細微,二則發生時間極其短促,一晃即逝。我曾在湖邊認識不少同好,很多人經我提示才恍然大悟。一直以來,原來以爲平凡無奇的綠頭鴨,竟然還有這麼多說不完的有趣故事;原來以爲平淡無奇的動作,竟含有這麼多料想不到的意思。一個簡單的搖頭,一個平凡的擺尾,誰會料到,接下來會是更多、更爲錯綜複雜的行爲舉止,令人驚歎再驚歎。
更讓人拍案的是,一旦認識了綠頭鴨的行爲奧秘,其他鴨子也就不難理解。一些我們臺灣可見的冬季候鳥,譬如葡萄胸鴨、赤膀鴨、尖尾鴨以及小水鴨,以後再看,加倍精彩有趣。牠們的諸多行爲與綠頭鴨其實大同小異,保證心中「原來如此」的驚呼必然連連。
觀察綠頭鴨行爲,只要培養出一定的辨識能力,一池子的鴨子,許多人眼裡看來看去可能都一樣,有經驗的人卻常常壓不住心跳加快,一時貪心,忙得眼睛不知要盯住哪裡。
現在我看鴨子,只要動作稍有一點變化,即使再細微,我都知道牠的下一步會是什麼,八九不離十。同樣原則,也可以應用到其他不同鳥種,譬如紅隼或魚鷹,我可以很有自信地推測牠們是要起飛了,還是要排遺。
再平凡的鳥,都有不平凡的一面
我行走野地,好幾次舉起相機,有人走過來,見我一副專注又興奮的樣子,總會問我說:「呦,你在拍什麼?是不是什麼稀奇罕見的鳥兒?」聽過我的解釋後,大部分人不免露出幾分失望的表情。我想他們一定很難理解,不過一隻平凡常見的鳥兒,又不是什麼珍禽異獸,卻讓我這般笑逐顏開,樂此不疲─呵,這個人八成有毛病。
《我的野鳥朋友》是我的第一本野鳥生態書籍,裡頭有一段話請容我在此引述:「野鴨子精力出奇的旺盛,活潑異常,我從觀景窗裡發覺牠們很多時候也在『觀察』我,眼睛閃閃射出彷彿好奇的眼光,就在那一剎那,讓我興奮地以爲牠們跟我一樣也有『感覺』,也會『思考』。也許,在我心底深處,我幻想着能夠跨越那一條看不見的演化鴻溝,可以跟牠們對話……這一大片湖澤以及周邊林子,是許多鴨子的家。我來到湖邊是想看鴨子,卻看到了『我』;我原本想認識鴨子,卻很高興認識了『自己』。」
觀察綠頭鴨的經驗,讓我深信「再平凡的鳥,也有不平凡的一面」,從此我再看鳥,完全不一樣了。我的「興奮」與「喜悅」慢慢又回來了,我心中的空洞慢慢在填平,但我知道那是截然不一樣的歡忻。然而,當我親眼目睹這些那些、種種讓人着迷的野鳥行爲的同時,不免也引發了更多等待回答的疑問與思考。
野鳥行爲,大略可區分爲兩個範疇
所謂的禽鳥「行爲」,粗略地說,就是指鳥兒對周遭環境狀況的反應所產生的種種舉止動作。這些各式各樣的行爲,有的出自本能,有的經由學習來的。
若就「功能」來劃分,鳥兒的行爲大概可分爲兩大範疇:一種是屬於基本的「保養維生」行爲,也就是鳥兒爲了維持個體的生命與健康,所做的一些屬於身體方面的基本「工作」,譬如覓食、啄理羽毛、洗澡與排泄等等;另一方面,譬如發聲鳴叫、求偶求愛、領土宣示、繁殖育雛,以及羣聚等等屬於個體與個體之間的互動,則稱「社交與社會」行爲。
不過,這兩者之間的區隔線並非一定都那般清楚。
有些行爲,很多時候既屬於「保養維生」,同時亦屬「社交與社會」範疇。就拿覓食來講,看起來屬於個體保養維生行爲,然而我們知道,雖然大多數鳥兒都習慣獨自進食,但也有很多鳥種卻喜愛結夥成羣,在同一張桌子上吃大鍋飯,這時,個體行爲難免受到羣體互動的影響。
喜歡一起吃飯的鳥類,有的固然同類相聚,亦有不少雖不同科但因爲食性相近,而常常混羣覓食,許多生活在臺灣中、高海拔的山雀科、鳾科或畫眉科小鳥,譬如黃山雀、煤山雀、茶腹鳾、綠背山雀、火冠戴菊、山紅頭、冠羽畫眉、繡眼畫眉以及普通朱雀……等就是這樣的鳥類。非繁殖季節期間,經常可見一小羣一小羣呼嘯而過,一棵樹停過一棵樹,匆忙覓食,一隻比一隻活潑。不過多久,只要有一隻突然起飛,其餘見狀趕緊也跟着陸續飛離,就這樣子一路吃下去,好不熱鬧。
小鳥爲何混羣覓食,鳥類學家仍未十分清楚,不過一般認爲小鳥混羣,「眼睛」變多了,警戒的能力自然提升,所謂的「守望相助」不就是這個意思嗎?再者,混羣中有的鳥種尋找食物的能力就是比人強,大家也就樂意追隨。當然,那樣的鳥種我想大概也要有一點能夠與人分享的「肚量」。
再平凡的鳥,都有不平凡的一面。(圖/張伯權攝)
觀察鳥類行爲,不僅僅讓我們更深入瞭解野鳥而已
整體而言,野鳥爲了「保養」「維生」,消耗了每天相當的時間與精力預算,因爲那是嚴重攸關鳥兒是否能夠活下去的第一步。而且,很多時候所謂的「社交與社會」行爲,多半也是由這些基本維生行爲衍發而生,甚至組合而成。
觀察野鳥行爲,兩個範疇,無論何者,對我都是一樣迷人有趣,一樣充滿啓發。「咦,那隻鳥兒在幹什麼?」「呵,牠爲什麼那樣做?」,這是不一樣的兩件事。前者屬於觀察而來的客觀事實,後者很多時候是屬於推斷與假設,在獲得證實之前難免有主觀之嫌,也是我們觀察野鳥必須「剋制」的地方。
我常在想,鳥兒的「社交與社會」行爲表現,顯然就是企圖讓自己的生命與生活,能跟另外一個「個體」搭上線,猶如我們人類心靈裡都藏有與人溝通的意願與渴望,希望別人能夠明白自己的「思想」與「感受」。鳥兒的一舉一動,不論特別的發聲或姿態,乃至一般普通動作,應可說都是表示牠「想」要與別的鳥兒「溝通」的意思。
這種一個「生命」想望與另一個「生命」溝通交流,期待能牽起相系相連的一線,無論意識與否,乃是天地間所有「生命」─包括我們人類─天生共有的企圖與努力,只要一天活着,就一天不放棄追求。我必須說,這是多年來我從我的野鳥朋友身上看到、領悟到的。其實,不僅僅是野鳥,我在其他動物,還有人的身上都看到了這樣的努力痕跡。有的也許明顯,有的模糊。
是的,天地之間,從有生命以來,「生命」從來不是一個可以「簡單」回答的問題。
觀察野鳥有個陷阱,而且這個「陷阱」極容易讓人掉落而不自覺。
觀察鳥類行爲,雖然有助於洞察我們人類自己,猶如許多人說的「看到別人,看見自己」,道理一樣。然而,反過來想把人類諸多的行爲動機轉用到鳥類身上,卻得十分小心。
舉個例子來說,人類遇到歡樂情境,常會不自禁手舞足蹈,開懷歌唱,於是有一天看見小鳥站在窗外枝頭上溜囀鳴叫,不免以爲小鳥是因爲「心裡高興」所以才鳴唱,其實一如籠中鳥兒唱着悅耳的旋律,並不必然爲了討好主人。又譬如,有些鷹𫛭之類猛禽常常予人「怒目橫眉」的印象,人們就以爲猛禽生性「兇狠」或是經常在「生氣」,其實那是因爲老鷹雙眼炯炯,銳利如刃,加上眼睛上方的眉突所造成的感覺,人類卻常不自覺將自己的價值投射到猛禽身上,若發生在人與人之間,就是無意識的「偏見」─不論是正面或負面的印象。
於是,日常中我們就會聽見或讀到這樣的描述:「當我愈來愈接近鳥巢時候,兩隻親鳥罕見的同時站在樹上生氣地盯着我」,「三個哥哥姊姊們離巢後,留下來的小鳥顯得有點孤單而且心情不佳」,「親鳥來餵食時,這隻小鳥竟然憂鬱到不想吃」,「我看到了驚人偉大的母愛,親鳥竟將小鳥的便便直接吃下了肚子」。
以上,類似這樣的陳敘說明,這樣的遣辭用字,亦即所謂的「擬人化」,並不少見。
換句話說,這是因爲人類多少無法擺脫「人爲萬物之靈」的窠臼信仰,「一廂情願」根據自己的價值,對非人類動物的行爲動機,做出了一些推斷與假定─這就是我們前面提到的那個「陷阱」。
凡是人,難免都會有這樣的心理傾向。因由陳習難棄,常使得我們無法以「嶄新」的眼睛來觀看人類的朋友─我們的野鳥鄰居─因而限制了我們對禽鳥世界「真實」而「確切」的認知與瞭解。
「擬人化」的界線極其細微,是否逾界跨線,很多時候確實不易拿捏,因爲極其誘人,一個不小心就會讓人掉落的「陷阱」,我亦難例外。每次提筆或敲鍵,爲了讓文章讀起來有趣又不逾矩,無不謹慎翼翼,盡力避免。不過……
是「本能」,就沒有了「選擇」?
多年野地行走下來,在我個人長期觀察經驗中,鳥兒短短一生的故事,有三樣事讓我感觸最深,那就是:「求生」、「本能」,以及「演化」。
我深深感覺野地鳥兒的生活,其實遠比我們所想像的更爲豐富,更爲複雜,也更「有在用心思」。其實,愈來愈多的現代鳥類學者專家,如今慢慢地對於所謂的「本能」說,也跟我一樣抱着一絲疑問,難道─是「本能」的行爲,就沒有了「選擇」餘地嗎?
說起來,也許不是每個人都會如此認爲,但若說野地鳥兒的一生,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少不了「做決定」,似乎不爲過。
就讓我舉「築巢」爲例,讀者可就個人經驗逕自檢驗。
不錯,築巢對鳥兒而言乃是一種「本能」行爲。試想一隻只有一歲大的小鳥,沒有誰的指導,沒有任何說明書,卻知道如何選擇適當材料,編織出不簡單的巢窠,每一隻的功能與外觀,同一「種」的每隻鳥結果都一樣,不得不令人嘖嘖稱奇。
不過必要時候,鳥兒根據巢窠所在地,外在環境條件的不同,卻也懂得變更材料,修改築巢方式,加快編築速度,添加絕緣物質……等方法來應付不同區域的氣溫變化。再說,要選擇什麼地方築巢,或在什麼時候築巢,不也都是一個個需要依據各種不同因素來做的「決定」嗎?這,不也是一種所謂的「隨機應變」?
又,譬如我最喜愛的黑頭山雀,當牠找到了愛吃的葵花子,究竟應該當下吃掉,還是收藏起來呢?某些鴉鵲鳥類,普遍有收藏食物過冬習慣,然而過程中如果認爲有被別的鳥兒看見了,過幾分鐘就會再回頭來將食物移走,改藏他處。你說,這裡面一絲絲「選擇」,一點點「決定」都沒有嗎?
在許多人心裡,「本能」就是「盲目遵循」的意思,是寫在基因裡頭一連串的「指示」,一代傳一代,控制着鳥兒的行爲。事實上,把築巢育雛說成時間到了就自然啓動的盲目動作,恐怕不無「簡化」之嫌。我們知道,當鳥兒感到有成家育子的迫切需要時,就會根據各種不同因素,挑選配偶,擇地生息,仔細覓尋適當巢位,築起符合當地條件的巢窠……等,這一切,很難說都是盲目的行爲。
鳥兒行事若是依照「本能」,那「本能」就不應只是一串僵化死板的指令,而是可以容許「彈性」的「選擇」。每次走進野地,目睹禽鳥林林總總行爲舉止,一路上總會讓我不停低頭芻思。
鳥兒的「本能」,究竟哪裡來的呢?難道不是受到諸如害怕、焦慮、滿足、高興,甚至驕傲等等這些「感覺」所驅策的嗎?
我知道有人會說這未免「過度擬人化」了吧。可是,就以覓食爲例,既要吃得飽,又得節省氣力,又得設法讓生命的冒險降到最低,如此這般「有一好,無二好」的情況下,我們又如何來解釋,如果不必做什麼「選擇」,也無需下任何「決定」,鳥兒怎麼能做出或調整出,當時那一刻最適當的行爲反應呢?
也許,長草中的褐頭鷦鶯,在終於完成築巢工作後,心裡也會浮升類似人類父母爲寶寶準備好嬰兒牀時一樣的「滿足感」;也許,經過一天順利的覓食之後,那一夜麻雀會「睡得比較好」。我相信,大安森林公園的鳳頭蒼鷹,公鳥、母鳥是因爲彼此互相「吸引」而配對在一起;我也相信,育雛中的黑枕藍鶲親鳥,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條大肥蟲,心中必然暗自「竊喜」。還有,綠頭鴨媽媽領着一羣排列整齊的孩子,從眼前遊過,你不覺得鴨媽媽臉上看起來堆着幾分「驕傲」神氣嗎?甚者,當灰林鴞一旦「決定」把最弱小的孩子推出巢外讓大寶活下來時,難道心中沒有一絲絲的「難過」嗎?
以上我藉用引號中的字眼,來描述野地鳥兒我認爲應該會有的內在「情緒」或「感覺」。然而,我想說的並非表示褐頭鷦鶯或綠頭鴨媽媽,彼此間會交換談論自己的「滿足」或「喜悅」,我想說的毋寧是,這些我們人類心裡有的種種「感受」,可能就是攪動、驅策生命「本能」的力量─不論是人,或是人以外的動物都一樣。我們不能否認,人的許多行爲,甚至包括了諸多形式的「愛」與「恨」也都受到「本能」的推動。
人鳥的不同,人鳥的相似,都一樣讓我驚訝不已
是的,長久行走野地,觀察野鳥,我最大的收穫莫如學會應該以怎樣的態度和觀點,來看待人鳥的不同。
看到人鳥的不同,固然令我驚訝深思,但是發現人鳥竟有這麼多相似之處,心頭涌起的啓示更是起伏難抑,久久不息。
本文作者:張伯權
《講義雜誌 1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