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美猴王之戀:我們是彼此構築的幻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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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彼此構築的幻象嗎
前言
作家靜島再一次帶來了一個關於婚姻的故事,準確地說,是關於選擇的故事。
人生面臨選擇的關口時,選擇A或選擇B,多年以後看,會有不同嗎?或許不會有不同,但成長帶來的唯一的不同是,人會明白,除了A和B,其實還有別的可以選。
對本文的女主來說,選擇和男人A或者男人B結婚,也許最後也不會有不同;但在經歷過一切之後,她終於明白了婚姻不過也是人生的一個選項,在婚姻和愛情之外,最重要的是自身的獨立和精神的自由——那麼她到底經歷了什麼呢?
就請來看這個故事吧。
第一場
發現老公肖敏把朋友圈封面圖改成了他自己的健身照,趙青青總算下定了決心:應該抓緊和他攤牌離婚了。半年前趙青青就發現他出軌了,但她一直猶豫着。
再猶豫下去,恐怕先開口的會是他。
原來的封面圖是肖敏和趙青青的結婚照,那是10年前,兩個對命運一無所知的尚算年輕的人,抓着對方的手,共同面對未來敞亮地笑着,眼神炯炯,充盈着並肩作戰的勇氣。算計、摩擦、冷漠、背叛等等一切還遠在天邊,雖然知道它們有存在的可能性,這些可能類似在另一個半球醞釀的暴風雨,或許客觀存在,但過於遙遠,在主觀中確鑿地不存在。
10年時間帶來一些:女兒點點,新房子的房貸,笑起來出現的細紋,明白爭吵並不解決問題的默契;也帶走一些:趙青青的工作,肖敏出差前的擁抱,突如其來的情慾,相信人生還能朝着好的方向有着巨大改變的幻覺。
在趙青青發現真相之前,她覺得這十年時間給予和拿走的尚算公平,她偶有埋怨,也自知這更接近對命運的撒嬌。
趙青青本可以更早發現肖敏出軌的實錘。
肖敏是典型的理工男,做到P8讓他學會了在一個架構完整的系統中尋找漏洞推卸工作責任,但尚未讓他學會滴水不漏地掩飾情緒波動。加班回到家看一眼點點就去24小時開放的會所健身房運動,好多次以深夜開電話會議擔心吵到趙青青爲由睡書房,在各種紀念日熟練地送包和脣膏,型號色號還都是熱門款……回頭看,這些是序曲,是一點點滲透的真相的預警,但當時趙青青並未當回事。
趙青青和肖敏是高中同學,從高一開始就上演了典型的校花和舔狗的故事,趙青青受不了肖敏遮遮掩掩又黏黏糊糊的眼神,在他第一次表白時牙尖嘴利地告訴他:你沒機會的,我不喜歡你這類型的。
高二下半學期文理分班,趙青青去了文科班,肖敏去了理科班,她以爲總算擺脫他了,晚自修結束髮現肖敏騎着自行車跟在自己後面,相隔幾米,並不說話,她忍不住截停他:“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家也住城西。”
“沒意思就好,你知道樓俊吧?”
“知道,你男朋友嘛,文學社社長。”
“知道就好。還知道他什麼?”
“喜歡打籃球……”
從此他們每天回家路上都會有一搭沒一搭聊幾句。高三畢業的時候趙青青和樓俊分手了,肖敏抓住機會又表白了一次,趙青青說分手是因爲她喜歡別人了,她現在的男朋友是個雕塑系大二的學生。
告別的時候趙青青叫住肖敏:“我剛知道你家住城東,以後別這樣了,沒人值得你這樣,我也不值得。你人挺好的,別被人欺負了。”
趙青青要是不這麼多說一句,或許肖敏考上北京的大學之後也就解脫了。
後來趙青青終於答應和肖敏交往時說,她屬猴,是天生的也好,是心理暗示也罷,猴性十足,“我們就試試看,你別太當真,我也不確定自己這次能安定多久。”
趙青青也不是沒懷疑過肖敏,而且立刻就猜到了對象,人是很有意思的,總是會不小心做出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自認爲聰明的事情。
肖敏偶爾會在家裡聊到工作上的事情,點評團隊裡的人物,“張暢太毛糙了,又得罪人,整個team幫她擦屁股”,“張暢做事單打獨鬥,不走標準化流程,小聰明是有的,這樣走不遠”,“張暢居然在公司邊上買房了,也算紅盤了,這下工作應該穩得住一點了”,這個名字夾雜在其他人的名字中,肖敏自以爲小心地並沒有過多或過少地提到她,提到了也以負面評價爲主,但趙青青辭職之前是不錯的記者,再說她也太瞭解肖敏了,他提到這個名字時聲音總是太冷漠,偏偏嘴角牽動,勉強壓抑笑意,這種矛盾的表現分明是自首:這個名字是特別的。
當時趙青青的猜忌和生氣並不強烈,甚至還覺得有點好玩,連肖敏這樣的老實人都會癢啊,癢也不怕,癢就撓撓。
她太小看肖敏了。
趙青青還沒來得及開口,點點病了,肺炎。肖敏託人進了浙州醫院,住條件最好的雙人間。
“恐怕要你多照顧點點了,最近有個大項目,封閉式開發,我這個年紀,拿不下來以後就難了。”肖敏的爲難是真的,這幾年他賺得可以,花銷更可以,換車、換房、換各種電子產品,全家全程商務艙和五星級酒店的跨國旅行,一家人的商業保險。成功曾經讓肖敏有一種一切可以持續下去的錯覺,這種錯覺支撐他自信滿滿地消費,直到發現身邊同齡人以各種理由被迫離開公司。
雙方父母年紀都70多歲了,真過來了誰照顧誰都難說,無謂說了讓他們擔心,趙青青帶着怨氣說沒事,習慣了,女兒生下來到現在差不多都是她在帶,肺炎不是大病,住院幾天也只是休養用藥,她可以一個人做好護理的,“老早就不指望你了。”
肖敏笑笑:“分工合作。”
肖敏送她和點點入院是在大清早,點點在後座上睡着了,趙青青和肖敏一路無語,車子進浙州醫院大門的時候肖敏拍了拍她的手:“又回來了,沒辦法,這裡的兒科最靠得住,爲了點點。”
趙青青想到那年,她曾經如何恨恨地從浙州醫院出來,說再也不會走進這裡,哪怕死也不過來治病了,是肖敏像個孫子似的到處求人,帶着她去北京治病。
趙青青看着肖敏,要不是知道他身上這件T恤就是張暢買給他的,她一定會因爲過去感動。
第二場
這次季節性肺炎來勢洶洶,劉海濤帶兒子跑了2家醫院都沒輪到病房,沒辦法,託老同事住進了浙州醫院。
劉海濤沒有想到會在兒童病房再見到趙青青。
9歲的東東和7歲的點點很快熟悉起來,交換了暫時不需要上學的快樂之後,掛上鹽水各看各的iPad。
開頭的尷尬沒有持續多久,他們兩個像老朋友那樣站在窗邊聊天。
“我早就不在這裡了,去了浙州口腔醫院……是啊,口腔醫院也需要麻醉醫生的……輕鬆多了,手術都排在上午,下午3點半就能去學校接東東……”
“我也沒在報社了……沒有工作,家庭主婦,看不出來?看得出來的吧,臉都鈍了……沒辦法,先兆流產、孕期糖尿病,點點又是很嚴重的過敏體質……老人幫不上忙……”
“你自己身體還好嗎?”
劉海濤終於問了關鍵問題。
不問其實也能看出來,趙青青的氣色很好,身材也比當年豐腴了一圈,這一圈讓她銳利的美消失了,顯得家常而放鬆。
“挺好的,不是轉移,是右肺也有一點原發性的,切了就沒事了,正常人一個了。”
說出口也就說出口了,雙方終於把最敏感的話題對付過去,反而輕鬆了。
劉海濤問:“還練瑜伽嗎?”
“練啊,現在還練跆拳道呢,再不練就徹底變成胖子了。你還記得啊?”
怎麼會不記得呢,劉海濤看着窗外,對面就是住院部的1號樓,4樓是胸外科病房,那年他們就是在那裡認識的。
術前談話,劉海濤找了趙青青三回,臨下班才抓住她,當時趙青青正在牀上倒立,腳背繃得很直,腳趾甲是深紅色的,睡褲滑下來,露出小腿和小半截大腿,黃昏的光和日光燈一起打下來,形成複雜的光場,她身上一圈毛茸茸的光環。
趙青青看到劉海濤,滋溜一個後滾翻,坐到牀沿衝他笑。
“醫生好,不好意思,剛纔去樓下運動了。”
劉海濤一肚子氣,到這樣的時候還不知道輕重:“斷食了還運動?萬一低血糖暈了怎麼辦?明天就要手術,說了今天要術前談話的,怎麼連個人都沒有?家屬呢?”
“爸媽被我趕回去了,我28歲了,自己可以聽。沒事,你說。”
並不像28歲,沒有已經開始世故的氣息。
趙青青對酒精過敏,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基礎病。劉海濤對她說着手術中可能出現的問題的時候,她還一直在牀上做瑜伽動作,肢體柔軟有力。
“好的,我明白了,那些都是最糟糕的情況,小概率事件,不會發生的,我肯定不會有事。劉醫生,我相信你們。”
劉海濤一陣晃神,他見多了癌症患者,比趙青青年輕漂亮的也有過好些個,但從未這樣晃神,無干肉慾,僅僅是她那種堅定的、一定要活下去的、活得好的慾望,以及對他莫名的信賴,就足以讓他晃神。
當時他就想,她一定會被治好的,他絕對不會允許她死。
後來發生了太多事情,但她的確被治好了,活得好好的,夠了。
掛鹽水,量體溫,做檢查,吃飯,聊天,上廁所,打遊戲,看抖音……兩個小孩這一天足夠充實,劉海濤和趙青青也忙裡忙外的。
晚飯之後肖敏打視頻過來,和點點說了會兒話,很爲難地對趙青青說今晚無論如何都過不來,接下來也很難。趙青青說知道啊,封閉式開發嘛,沒事的,你忙就好了。
“辛苦你了,謝謝你。”
“你們兩個挺客氣的。”趙青青掛掉視頻,劉海濤評價,“很當代文明的夫妻了。”
東東媽媽始終沒有來病房,也沒有視頻,趙青青沒問,問好像顯得過於好奇,每家都有每家的相處方式,輪不着她問。
9點,病房熄燈,點點和東東都睡不着,點點要趙青青講故事,趙青青問想聽什麼,東東在隔壁牀點播:“西遊記。”
趙青青早就忘了《西遊記》的細節了,由着性子胡說一氣。
“孫悟空取經的路上,估計最愛和白龍馬說話。爲什麼呢?唐僧太嚴肅了,念不完的經;八戒和沙僧這種當過官犯錯誤下來的,孫悟空滿腦子反骨,看不起他們,怎麼可能說真心話?只有白龍馬,感覺在神仙體系裡也算邊緣,又不愛多嘴,是個不錯的傾訴對象。”
“什麼是反骨?”東東問。
“就是不聽話。”
“那我爸也是孫悟空,我媽說的,他比我還不聽話多了。”東東嘟嘟囔囔。
劉海濤在黑暗中笑了:“不敢當。”
“孫悟空會愛說什麼呢?肯定愛說自己最開心的時候,孫悟空最開心的是什麼時候呢?”趙青青問兩個孩子。
“大鬧天宮!”異口同聲。
“嗯,應該是挺開心的,但是我覺得,可能不是最開心的時候。”
“應該是在花果山做猴王的時候。”就着走廊的燈光,劉海濤給趙青青削了個桃子遞過來,“對吧,那時候多爽?正宗奉化水蜜桃。”
他還記得她愛吃桃子。
趙青青接過來,一邊吃一邊說:“孫悟空最開心的時候,的確是在花果山。那時候他可神氣了,有十萬八千斤的金箍棒,會七十二般變化,還有十萬猴子猴孫,誰的話也不聽,誰的賬也不買,不用取經,不用應付各路神仙,只爲自己痛快活着,這纔是真正的齊天大聖。”
“取經太辛苦了,九九八十一難。”東東說,“比小升初還累。”
“孫悟空喜歡取經嗎?”點點問。
“孫悟空必須取經,這是他的責任,至於喜歡不喜歡……我覺得不會很喜歡。攤上唐僧這樣的師父,妖怪要吃他,孫悟空打妖怪,還要被罵,一頂嘴就被念緊箍咒,可憐吧。”
“孫悟空後來取到經了嗎?取到經之後幹嘛去了?”點點又問。
趙青青想了想,改了故事結尾:“取到經了。其實有一種說法是取到經之後孫悟空回花果山了,那些猴子朋友都等着他呢,他們從此之後永遠在一起胡鬧,可開心了。”
劉海濤又笑了一聲,趙青青忽然想到,肖敏很久沒被自己逗笑了。
夜色水浪一樣慢慢涌上來。
孩子鬧到十點多睡着了。
趙青青和劉海濤各自躺在租來的摺疊牀上,中間隔着兩個孩子的病牀,趙青青一邊玩手機一邊看到劉海濤那邊的手機熒光,不敢說話。
劉海濤起來上廁所,走到她身邊:加個微信吧。
第三場
“爲什麼不在這裡做了?”趙青青問。浙州醫院是全省最好的醫院,胸外科和腦外科尤其強,隔三差五有能讓麻醉醫生又興奮又崩潰的高難度手術,以她對劉海濤的瞭解,他這樣對專業有野心的人絕對不會主動離開,去口腔醫院混日子。
“醫療事故,不走不行。”
“展開講講?”
“不想講。北門對面那家牛肉麪館還開着,明天早上你可以去吃。”
“行,輪流去吃。”
趙青青看到“對方正在輸入中……”,等了很久,“你一切都好,我才覺得自己沒有那麼混蛋。”
太短了,根本不需要這麼長時間醞釀。
趙青青在黑暗中躺了一會兒,回覆他:“雖然你這麼對我,我偶爾還是覺得你可能不是混蛋,而是好人,主要是第一次見你認定了。”
“第一次是我訓你。”
“不是的,那不是第一次。”
趙青青確診肺癌,住院等待手術的時候,每天都要在走廊上溜達好多圈,有一天聽到樓梯間有人在哭,她輕手輕腳走過去推開一道門縫,看到劉海濤坐在臺階上哭。
趙青青走到護士站聽八卦,有個病人死了,術前談話隱瞞了自己是肌無力,麻醉沒能醒過來,並不是劉海濤的責任。全省最權威的胸外科的麻醉醫生,每年要送走多少病人啊,還會爲了病人哭。趙青青後來又緩緩走了兩圈,每次走到樓梯間邊上都聽到劉海濤的啜泣聲,好溫柔啊,她想,她覺得自己能放心把命交給他。
“以前沒告訴過你,其實那纔是第一次,第一次就開始打你主意了,哈哈哈。”
“你告訴過我。”
“不可能,什麼時候?”
趙青青的肺癌手術結束之後,劉海濤對薛主任說自己胃疼,沒有跟下一臺,而是坐着等着她甦醒。趙青青的左肺做了2*2CM的楔形切除,周邊組織淋巴都沒問題,非浸潤型,典型的早早期,甚至不用化療,離鬼門關還遠着呢。
但劉海濤還是一陣後怕,失血後趙青青的臉煞白,流露出童稚的表情,顯得不像28歲的人,他依稀覺得看到了她的18歲。18歲的她不知道在做些什麼,一定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躺在這裡,知道了會害怕的吧,就算28歲了,也會怕,可能更怕,畢竟更知道活着的滋味了。真不想讓她害怕。
麻藥將退未退的時候,趙青青開始絮叨,劉海濤和她聊天。
“小龍蝦可以吃了吧。”
“西醫的觀點可以吃,別吃辣的。”
“完了被看光了吧。”
“也算不上,微創手術。”
“劉醫生好嚴肅啊,不知道有沒有女朋友。”
“沒有。”
“他好傻啊,我上次看到他哭了呢……可愛死了,等我好了要追他。”
所以她沒有男朋友。
算是作弊吧,如果情場如戰場,劉海濤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對方的底牌。
“當初我也算是利用職務之便知道了病人隱私,還和病人戀愛,又始亂終棄,絕對是混蛋。”
狗頭。
隔壁房間有個小孩開始哭,趙青青想哭的情緒被現實嚴密地淹沒了,現在還來說這些,他們是在幹嘛。
“老婆是不是賈醫生?”
“是,你怎麼知道的?”
“那時候她就沒給我好臉色過!”還了他一個狗頭。
“前妻了。”
“多久了?”
“3年多,她一直想回上海,找到機會回去了,算科室骨幹,發了2篇sci,很成功,也很忙。好聚好散。”
“她倒是捨得。”
“有啥捨不得的,我什麼都不是。還是你老公成功,大廠高層,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你們,你在烤羊肉串,我還想說應該儘量避免這類烹飪。”
就是那次團建,趙青青覺察出肖敏和張暢可能真的有事兒。
起因是肖敏的集團老大說加班是福報,捅了馬蜂窩,HR和PR爲了滅火,組織家屬參加的團建活動投了媒體,趙青青帶着點點一起去的,見到張暢,如預料中一樣,漂亮、機敏,帶着一種努力辨認能發現的躲閃,這種躲閃讓趙青青心裡咯噔了一下。
那天先是爬山,之後是燒烤,張暢和幾個女孩子手忙腳亂都沒搞定幾串合格的羊肉串,趙青青忍不住出手。
“先要刷油,火不能太大,一次性不要烤太多,多翻面,佐料一層層撒。”趙青青邊說邊示範。
“嫂子真厲害。”張暢說,“我們平時太忙了,都不做飯,這些真的不會。”
“正常,現在的年輕人沒幾個會做飯的。你多大了?”
“我屬猴。”
“哦,我們剛好差一輪,我在你這個年紀也一樣,就算空下來也根本不想學做飯,覺得這些事情毫無意義。現在不行了,有孩子啊,再說肖敏總吃外賣也對身體不好,回家就饞乾淨舒服的家常菜。”趙青青從包裡拿出早上做的壽司和色拉,“大家餓了先吃這些,這裡很快就好了。”
肖敏走到燒烤架邊上給趙青青打下手,遞孜然粉、遞油刷,他的左手自然而然地輕輕搭在趙青青腰上,恰到好處的親暱。他轉頭對在串年糕的張暢說話:“小張你學着點兒,過些天露一手嚇嚇你男朋友。”
張暢笑了,“他哪兒有肖總這麼好的命,我不慣着他,真那麼貪口好吃的,找廚師談戀愛去啊。”
按照趙青青以前的性格,是不會讓人自作聰明地欺負的,但她那刻覺得算了,甚至後悔開始那段特別家庭主婦宣佈主權式的臺詞,真不該在無聊的時候開着倍速看宮鬥劇的,趙青青爲自己怎麼就下意識成爲了這樣的人而生氣。
也不要太陰暗了吧,肖敏認真吃力地掩飾,張暢雖然嘴巴不肯吃虧,但也認下了自己有男朋友,他們之間應該是男男女女在高壓的工作環境中產生的曖昧,也不算罕見。
以前趙青青在報社,凌晨經常和已婚已育仍然堅持留長髮的男編輯一起吃夜宵,喝着酒叼着煙眯縫着眼聽對方說“我現在過的生活並不是我少年時候想象過的生活”,她也並未在他說到“我的老婆並不理解我”的時候嘲笑他。人嘛,不能指望所有時刻所有切面都是完美無暇的,誰都需要一點空間,容下不好拿到檯面上說的小心思。
“這麼巧,難得陪他裝模作樣還被你看到了。”
“他就是那個高中同學吧?”
“你眼很毒,記性也很好啊。”
“明知道我們在談戀愛了,還老是厚着臉皮來找你,這種人我能忘?他陪你走過來不容易。我過來人說句廢話啊,夫妻之間不要太客氣,一起過日子,肯定整天互相麻煩,自己人之間太客氣不是好事。”
趙青青沒有回覆。
第四場
五點半護士就來了,趙青青睡得很死,劉海濤照顧兩個孩子量體溫,刷牙,洗臉,吃早飯,掛鹽水。
趙青青在睡夢中顯得鬆弛而疲憊,劉海濤看了一會兒,對孩子們說去買咖啡。點點交代,我媽媽要喝冰拿鐵,劉海濤說我知道。
劉海濤在醫院斜對面的星巴克排隊,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特別像趙青青,當然不可能是她,仔細想即使像,也是像十幾年前的她,但這種根本算不上巧合的巧合,卻讓他終於確定了重逢的真實性。
重逢的真實,並不在於重逢本身,而是確認他對於重逢的期待。
兩杯冰拿鐵打包,劉海濤提在手上出門,聽到有人在叫他,他轉頭找,喇叭聲,是薛主任在車裡。劉海濤眯縫眼看了看薛主任,他老了,瘦了,頭髮不再染色,徹底白了。劉海濤只管自己走了,薛主任又按了兩下喇叭,他沒有回頭。
回到病房,趙青青已經醒了,抓緊時間洗過澡,頭髮溼漉漉地披着,冰藍色的真絲上衣貼在身上。劉海濤一邊通過輪廓想象她身體的弧線,一邊把咖啡遞給她。
“謝謝。”
“客氣。”
“薛主任說剛纔看到你了,一說才知道我們都在這裡。你們怎麼沒有聯繫?”
“你們怎麼還在聯繫?”
“廢話,我的救命恩人啊,他還是我的證婚人呢。”
聊了一會兒,薛主任找到了病房,手上拎了兩袋水果。
趙青青手忙腳亂地去打開水,回到病房劉海濤已經走了,薛主任說他去對面吃碗麪,馬上回來。
“薛主任早上很忙的吧,怎麼現在就過來了?”趙青青給薛主任倒水,“不好意思,忘了買礦泉水,也沒拿茶葉。”
薛主任接過紙杯,“別忙了。我來看看你們。我去年就退休了。”
“這麼早?醫院怎麼捨得放你?”
“你後來都不來這裡複查,當然不知道了。你們兩個都沒什麼變化,挺好。”
趙青青對點點說,這是媽媽的救命恩人,媽媽以前得了癌症,就是這個爺爺給媽媽動手術的。
點點嘴巴很甜地說謝謝薛爺爺,繼續玩iPad。
趙青青又對東東說,這是你爸爸當年的老上司。你爺爺騎車送你爸爸上中學的路上發了心臟病,正好薛爺爺路過,救了你爺爺一命,你爸爸因爲這個才考的醫科,薛爺爺是你爸爸最佩服的人。
東東說薛爺爺好,繼續玩iPad。
“佩服什麼,沒有什麼可以佩服的。”薛主任問東東,“你媽媽呢?聽說後來去上海啦,我看到她寫的論文了。”
“我媽說她爭取下個禮拜天回來看我,我爸叫她別來了,她馬上要生孩子。”
“你要做哥哥啦。那要更乖哦,不能總看iPad,眼睛會看壞的……”
“嗐,同母異父的哥哥啦,很複雜的。”人小鬼大,很平淡的語氣,東東繼續打遊戲。
薛主任朝趙青青看,趙青青說她也是剛知道,“我和他昨天才在這裡遇到的。”
趙青青和薛主任沒頭沒腦地聊天,老公的工作,自己現在的運動和飲食狀況,去年去過西藏,血氧飽和度比同行的人都好……
等劉海濤回到病房,薛主任一口氣把水喝光了:“我該走了,以後再聊。”
劉海濤說薛主任再見,注意身體。
趙青青送他去坐電梯,薛主任說不必了,趙青青說剛好我也要去對面吃碗麪,還餓着呢。
上了電梯,薛主任說,我也餓着,一起吃吧。
一人一碗牛肉拉麪,毛細,加香菜加辣,一人兩串紅柳羊肉串,趙青青沒有忘記當年的菜單。這家麪館是胸外科下班之後的深夜食堂,和劉海濤戀愛的一年裡,趙青青數不清陪着大家一起來過幾次。
麪條端上來,薛主任摘掉霧氣騰騰的眼鏡,低着頭:“你們兩個……可惜了。”
“談不上,大家都好好活着,孩子也都挺好的。”
“當年的事情,其實海濤是沒有辦法。”
“我知道,換做是我,我可能也會這樣的。”
並不會的,趙青青後來想過很多次,她無論如何不會這樣對他,但她也能理解他這樣做,人和人是不同的,不能拿自己的標準去要求他人。何況這種事情,不真正發生在自己身上,光憑幻想也是推理不出真正的結果的。
“要不要追你,劉海濤是來問過我的意見的。”薛主任說。
手術結束之後,劉海濤每天都來趙青青病房好幾趟,該護士乾的活兒他都搶着幹,趙青青精神好一點兩個人就嘰嘰喳喳聊天。
趙青青出院那天,劉海濤給了她自己的手機號碼,“以後如果掛不到號,我幫你想辦法。”
“除了掛號不能找你嗎?”
“可以的,我是需要個理由給你電話號碼。”
趙青青笑得傷口都疼了,壓根兒沒看出來劉海濤糾結過。
其實前一天,劉海濤找薛主任問過趙青青復發的可能,開口之前就知道不會有答案,一切都是概率問題,概率站在哪邊,做醫生越久,越知道不好說。肺癌畢竟不是開玩笑的,就算是早早期,就算術後一切OK,誰也無法預言未來,但他還是問了。
“我想聽聽專業意見,薛老師,你就和我直說吧,不需要負責。”
薛主任笑了,他知道劉海濤是真的不知道。全院所有稍微資深一點的醫生都不會拿這樣的問題來問他,但全院的確又沒有比他更合適回答這個問題的人了。6年前,薛主任近乎淨身出戶離婚,和現在的老婆結婚,她是他的病人,肺癌二期。
值得嗎?現在值得的。能值得多久呢?不知道。不知道也值得嗎?這個問題也一樣在他心裡翻滾過很多次。
薛主任關上辦公室門點了根菸,“趙青青的病理報告你應該比我熟,論文也沒少看吧?要我說,關鍵不在病情上,關鍵還是看你有沒有纏上。不是說被她纏上,是你自己究竟有沒有纏上她。比如我比誰都知道抽菸不好,但是戒不掉,是我纏着煙,不是煙纏着我。人一旦自己纏上什麼,就只能閉着眼認了。懂不懂?”
劉海濤一臉迷惘,“其實不懂,我只是忍不住想和她在一起。”
“如果能忍住就最好。如果真的忍不住……這麼說吧,我們都知道最差的可能是什麼。說實在的,誰也不知道這事情會不會發生,會什麼時候發生,萬一真的到那個時候,你們是不是還在一起,也很難說。”
劉海濤呆了,“不難說的,我們就是會一直在一起。”
“誰也不知道的,說得那個一點,有時候感情死得比人死得快。”
“這個我知道,劉海濤告訴過我,什麼他認定了,他纏上我了,”趙青青一邊吃麪一邊說,聲音越來越大,“說得是真好聽啊,結果呢?知道我右肺也查出來了,一個電話說分手就分手,連面都不肯見,好歹裝裝樣子,陪我做完手術再跑路啊。”
薛主任喝了一口麪湯,辣椒放多了,他猛烈地咳嗽起來,趙青青趕緊要了一瓶礦泉水給他。
“沒事,都過去了,我也不埋怨他了。看到他還挺高興的,就是老朋友見面嘛。”
“是啊,都過去了,你老公也很好啊,後來你手術啊、複診啊,他還偷偷把資料拿過來讓我提建議,我一看就放心了。本來海濤和小賈應該也合適,專業上有共同語言,沒想到……”
“他怎麼會這麼大的事也不告訴你?以前還絮絮叨叨和我說,你是他爸的救命恩人,他因爲你才考醫科的……”
“談不上,醫生嘛,救人就是工作。如果救活一個算救命恩人,還有不少沒救下來的,難道就是殺父仇人了?病人和家屬難免這麼想,醫生不能這麼想,這麼想就沒法工作了。對醫生最好的,不是表揚他們做到了什麼,是不要怪他們沒做到什麼……”
“如果我現在跑醫療線,這句話一定要用到稿子裡……”
吃完了兩人一起過馬路,等綠燈的時候趙青青問:“怎麼不來一根?我沒事的。”
薛主任說:“不來了。戒掉了。”
“你也會戒菸?”
“沒辦法。”
綠燈了,薛主任大步流星地走着,“我和你一個毛病,三期了,今天是過來檢查的,下週開始新一輪化療。沒想到吧,我老婆沒事,我倒有事了。”
趙青青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追着薛主任,薛主任不讓她說話,“我有心理準備,各方面的心理準備。現在的治療方案我很滿意。你別告訴劉海濤。”
趙青青回到病房的時候臉色不好,劉海濤一眼就看出了問題:“薛主任和你說了?”
趙青青想難怪,這樣的事情怎麼可能瞞得過他,就算薛主任不說,其他老同事也會告訴劉海濤,“說了,真的沒想到。你也是的,你怎麼也不告訴我?”
劉海濤低頭,“告訴你又有什麼用?”
“想不到啊,他那麼生龍活虎的人,最好的肺癌醫生,就算他那麼抽菸,我都覺得肺癌會繞着他走,怎麼就三期了。真是想不到。”
“……是啊,想不到的。”
“他還叫我別告訴你,你是從哪兒知道的?”
“我……聽老同事說的,也剛聽說。”
點點聽到他們在聊這些,忽然轉頭問趙青青:“孫悟空會得癌症嗎?如果得了的話,他能不能和進鐵扇公主肚子裡一樣,進自己的器官,把癌細胞都打死。”
東東大笑:“幼稚!這是神話故事啊,裡面沒人會得癌症。”
“假裝一下啊,假裝會得癌症。”
“那也不行,孫悟空都縮小了,就沒辦法進自己縮小了的身體啊,縮小了的癌細胞比他還要小很多很多……”
“可是還有假美猴王啊,那個假的孫悟空可以縮小了進真的孫悟空身體裡去!”
“假的美猴王爲什麼要幫真的美猴王,他們是敵人啊。”
“可他們明明一模一樣啊,比兄弟還親,爲什麼非要是敵人?”
東東和點點吵起來,要趙青青評理:到底假美猴王能不能夠縮小了進真美猴王的身體?他會不會去幫真美猴王?他到底和美猴王是什麼關係?假美猴王后來怎麼樣了?
問題越問越多、越稀奇古怪,聲音也越來越大、越來越尖,嘰嘰喳喳,很像在吵架,孤獨久了的獨生子女,經常用這樣的方法來彆扭地表示彼此的親近。
這種吵鬧中充沛的生機讓趙青青覺得輕鬆,她朝劉海濤看,希望他也能借此暫時把薛主任生病的事情放到一邊,“來,你來回答一下。”
劉海濤心不在焉,“回答什麼?”
東東和點點圍着劉海濤重複問題,劉海濤的臉色漸漸鬆弛下來,開始和孩子們討論起來。
趙青青看着他們,無法控制地想象他們是一家四口,這種想象讓她覺得幸福,她聽憑自己享受這種短促的幸福。
趙青青想起來了,以前和劉海濤戀愛的時候,有過不少美妙的瞬間,美妙到身處其中的趙青青下意識地提醒自己一定要記住,以便未來可以明確地指出這便是她和劉海濤走向幸福的起點。
那時候趙青青總覺得所謂的幸福是艱難的目標,永恆是它重要也必要的部分,後來分開了,在最痛苦的階段,趙青青才明白了,那些她當初努力記住、如今也無法忘卻的瞬間本身就是幸福,並不需要時間變幻去考驗與證明,幸福就只是幸福。
趙青青忽然想到肖敏,他當然對不起自己,但她和他之間有多少類似這樣的幸福瞬間呢?她能想起來的上一次,已經很遙遠,其實也很勉強。
那天團建回家,肖敏非常殷勤地下廚做了汽鍋雞,趙青青捧場吃了一大碗飯。點點進屋上幼小銜接的網課,他們兩個難得地一起坐在沙發上看綜藝,肖敏沒看多久就靠在趙青青身上睡着了。點點出來上廁所,從茶几上拿了肖敏的手機,用他的指紋解鎖,湊近爸爸的臉拍特寫,捂着嘴巴笑着給趙青青看爸爸流出來的口水。
那一刻,可以算吧。
點點回自己房間之後,趙青青看到肖敏的手機屏幕過一會兒亮一下,微信一條接一條,也許有張暢的吧,也許並不是在聊工作吧,肖敏向來睡得死,拿過來用指紋開鎖……
趙青青東想西想,起來給肖敏拿了一塊毯子搭上,關了電視機,去書房下劇。找資源的時候趙青青神差鬼使地搜索了要如何查老公手機,居然有人整理過全面的攻略,微信聊天記錄(尤其是有“晚安”字眼的)、紅包和轉賬記錄、淘寶記錄、旅遊軟件開房記錄、外賣軟件訂餐記錄……原來這事情有這麼多講究,她很冷靜,一字一句看完,關掉頁面,開始看《福斯特醫生》。
一集還沒看完,肖敏敲開門說臨時有事要回去加班,趙青青問怎麼今天這樣的日子都做不到家庭第一啊,肖敏笑着說這不是當咱們是素材,完成了宣傳任務嗎,你當年做記者的時候也沒少寫這些擡轎子的文章。合情合理的問答。
“幾點回來?”
“說得準就好了,你睡吧,我回來太晚就睡書房。”
趙青青把這一集看完,給點點洗澡、哄睡,倒垃圾,從烘乾機裡拿出衣服摺好掛好,做完明天早餐的各項準備……忙完之後再打開《福斯特醫生》,看了兩分鐘就覺得胸悶,點開《傳聞中的陳芊芊》姨母笑了一集,爲自己如此淺薄地消遣打發時間覺得愧疚,又覺得還要怎麼樣呢爲什麼不能放過自己。
洗完澡,趙青青坐在牀上翻了幾頁書,很快困了,關燈躺下,在黑暗中她問自己,如果當年不僅和那個編輯碰杯說句“都在酒裡”,而是拍拍他的手,或是低垂雙眼,等待對方親吻下來,事情是不是就會瞬間走向不同?
趙青青起來,到書房開電腦,從上網記錄裡摸回那個帖子,又看了一遍,然後把上網記錄都清除了。
劉海濤也被孩子窮追猛打得答不上來,他轉頭向趙青青求援:“你上網搜搜,到底是怎麼寫的。”
趙青青找到手機,剛纔在充電,有好幾個微信,她點開來看,有個陌生人的好友申請:“肖敏的太太嗎?”
趙青青覺得奇怪,通過了申請,對方什麼也沒說,直接發過來一個壓縮包,起頭就是3個視頻。
劉海濤看着趙青青劃拉幾下手機,忽然聽到男女的喘息和呻吟聲,趙青青尖叫一聲,把手機扔了。劉海濤趕緊把手機撿起來,掃了一眼,開到靜音,對兩個孩子說:“這什麼亂七八糟的病毒,屏裂了,我們抓緊去修一下,你們先玩一下iPad,有事找護士阿姨。”
劉海濤拽着趙青青離開。
第五場
趙青青沉默不語,由着劉海濤拉着自己到地下車庫,坐到他的車裡。
誰也不知道該說啥,對方打語音過來了,趙青青示意劉海濤用手機幫忙錄音,點開了免提。
說是張暢的男朋友,叫王苟力,壓縮包裡不光有張暢和肖敏的小視頻,還有張暢的身份證、工牌、大學畢業證書等等照片。
“我們要互相幫忙,張暢微信刪得乾乾淨淨的,視頻是我從隱藏文件夾裡找到的。你去查查你老公手機,微信聊騷記錄、開房記錄、淘寶記錄,紅包轉賬,都行,我們要一次性弄死他們。”
趙青青說太突然了,她要想想清楚。
“你還想什麼?張暢昨天和我聊分手了,你老公肯定也很快要和你提離婚了。我查過,你是全職主婦是不是,現在的婚姻法你看過嗎,就算是婚內出軌也不存在淨身出戶的,最後吃虧的肯定是你。”
趙青青想了一下,說好,這幾天女兒肺炎,要住院一個禮拜,回家才能搞,“你打算怎麼弄?”
“髮網上去,讓他們出出名。”
“這樣對我們也沒有好處。”
“對他們有壞處還不夠啊?我知道你們是高中同學,我們也是。他們不讓我們做人,我們也別讓他們做人。下個禮拜聯繫你。”
趙青青嘆口氣,朝劉海濤苦笑,“想不到,這麼狼狽的時候讓你看到了。”
“你是早就知道了?”
趙青青點頭。
半年前,也是說趕一個什麼項目,肖敏經常要忙到早上纔回家,睡兩個鐘頭,洗個澡換身衣服,實在太累,不敢開車,叫個滴滴又去上班。有次剛好趙青青的車限行,她開了肖敏的車去超市,回到地下車庫,看了一下行車記錄儀上的地點軌跡,肖敏前一天的確太累,忘了刪記錄——他不是從公司回來的,而是從那個他提到過的張暢買的樓盤。
那次她坐在車裡,腦袋嗡嗡響,能清晰地感覺到眼淚是如何一粒又一粒地成型,吧嗒吧嗒掉下來。
趙青青說還好有心理準備了,但知道他們有事,和親眼看到他們怎麼樣有事,心理衝擊還是不一樣的,“以後真的不能看到小視頻就點開。”
“這種時候就別開玩笑了。你什麼打算?”
是啊,什麼打算?
半年前她的第一反應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肖敏公司管理層這類事情其實挺多,人要持續地頂住高壓出成績,體力、荷爾蒙和冒險精神都高出常人。敲打一下肖敏,讓他知道自己可能知道了,房子、車子、股票、現金,加總在一起不是小數目,不小到了任何一個有理性的中年人,都不太會爲了情慾或者所謂愛情拋棄其中的一半甚至更多。
何況這還只是看得到的、可預估的損失,以肖敏的年齡、資質和級別,最近兩三年是異常尷尬和危險的,不進則退,再上一級,纔算是進入了相對安全的核心管理區了,這時候如果有確鑿的職場桃色新聞,他會死得很慘。
肖敏即便已經不再愛自己,肯定還愛女兒,時間其實站在中年人這一邊,趙青青不年輕了,這在拖延戰中反而是優勢,時間越久,她和肖敏共度的人生份額越重大,共同擁有的記憶和物質就越多,流逝的時間中,她沒有失去什麼,反而在積攢“婚姻”這一法定關係帶來的順理成章的價值。
“想過要忍。”
“能理解,他以前對你真的挺好的。”
趙青青很難對劉海濤表達清楚,就是因爲那麼好過,所以她決定還是不能忍。
確診肺癌的時候,趙青青告訴完爸媽就給肖敏打了電話,用的是輕鬆的語氣,“肖敏,我告訴你一件事,但是你得先保證情緒穩定。”
“不會是你要閃婚吧?”
趙青青笑,“如果是呢?”
肖敏立刻說:“那我就說話不算話,提早回來搶婚。”
趙青青笑了,她那時候突然明白了爲什麼會第一個告訴肖敏,儘管她清晰地明白自己並不愛他,但他對自己來說的確是重要的人,比她以往認爲的要重要得多。
高中畢業10年,肖敏本碩都在北京讀,畢業後也留在那兒工作,但他鍥而不捨地在趙青青的世界裡晃悠,充當她脆弱痛苦時的樹洞,知道她的各段荒唐或者平淡的戀情,在她26歲時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承諾爲她兜底,“等你30歲還沒結婚就從了我吧”。
戀愛得越多,趙青青對男性越看透,肖敏的確是個很適合結婚的對象,但趙青青覺得自己不能這樣對待他,任何不平衡的關係都是無法長久維持下去的。
但偶爾,極其偶爾,當覺得疲憊的時候,當發現自己一片真心被人玩弄欺騙的時候,趙青青會想到肖敏,想到世界上好歹有個不錯的人還在等待自己,還把自己看做無法取代的珍寶,內心也是愉悅的。因爲這份愉悅,趙青青自私地、精細地維持着和肖敏若即若離的關係,她承認自己並不是個善良的人,她只是個普通人,她有她貪婪的一面。
趙青青咳嗽一聲說:“我得了肺癌……你別哭啊,放心,早期,死不了……”
肖敏在知道趙青青的病情之後就忽然冷淡了下來,一個來月只是通過幾次電話,並不比其他朋友來得更殷勤。趙青青有點失落,理性很快接受,他曾經喜歡的是那個健康的自己,何況她從來沒有給過他像樣的機會,此時淡出,非常符合人性,沒有任何可以責怪的。何況她在醫院裡遇到了劉海濤,趙青青想老天爺對自己不薄啊,收走一個她並不那麼珍惜的機會,給了她一個共患難的真心人。
趙青青出院那天晚上,剛掛了劉海濤的電話,肖敏的電話進來了。
趙青青想着說幾句好聽的話,什麼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啦,接受彼此的改變啦,互相祝福啦,也算是給這些年的不明不白一個明明白白的了斷。
趙青青沒想到,肖敏劈頭蓋腦第一句話就是他回來了,不是請假,不是出差,而是辭掉了北京的工作。“你不需要有壓力,我這邊已經面好工作了,我想現在開始要離你近一點,這個是我自己的選擇。”
趙青青醞釀好的話都失效了,她又一次像以往那樣坦率地告訴了肖敏:“我戀愛了,和我的麻醉醫生……”
說出口就覺得不好意思,病人格外敏感脆弱一些,一說就哭。
“別哭,好好休養,有需要隨時找我,當個司機,陪你吃飯聊天,什麼都行,病人最大。”
“對不起啊。”
“沒什麼。其實是好事啊,醫生都敢追你,說明你肯定沒問題!”
肖敏當年是這樣對她的,真的是愛,她對他呢?平心而論,她努力了,顯然肖敏對她努力的結果並不滿意,這個事情也真的不是努力就行的。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失望的?失望了可以提離婚,人不能什麼都想要對吧,都想要的人,一不小心就活得齷齷齪齪的。趙青青想,不管是肖敏還是她自己,都配得上過光明正大的日子,別鈍刀子割肉地互相耗着了。
“我那天回到地下車庫,把自己來回超市的行車軌跡刪掉了,然後找了以前報社法制線的同事,說準備離婚,讓他給我介紹律師。”
“然後呢?”
趙青青低頭撥弄手機,“我同事看得多了,他說給我介紹真有用的……私家偵探,特別貴。後來我知道了,貴也貴得值……王苟力要的東西,其實一分鐘都不用等,我都有。”
“你真打算給他?”
“肖敏是點點的爸爸,我不會去害他。”
“那你打算提醒肖敏?”
“我可以不害他,但我爲什麼要幫他?張暢房子的按揭是他在出,去年我爸中風,他說出差沒辦法趕回來,其實是和張暢在香港玩。視頻是他自願和張暢拍的,拍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我?有沒有想到過點點?他要對自己的行爲承擔責任的,要爲自己的錯誤支付代價的。”
“真放上去,你和點點也會被波及的,網上什麼人都有。”
趙青青咬了咬自己的指甲,“當年如果沒遇到你,我估計是會和肖敏結婚的,後來遇到你了,轉了一圈,還是和肖敏結婚了。我有時候想想,我們覺得有得選的事情,回頭看看,其實選A選B結果是一樣的,註定的。”
“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這樣的,我怕你後悔。”
趙青青眯縫眼睛看着劉海濤,“就算真放上去了,也會過去的,大明星約炮也就上一天熱搜,永遠都會有其他熱點出來的。”
“趙青青,你這種思考方式很可怕,你知道嗎?你看着好像中立,其實是知道髒事王苟力會去做,你就算不直接幫他,也是同謀啊。”
趙青青怒了,“可怕?女朋友可能癌症復發,立刻拍拍屁股消失的人,說我可怕?”
劉海濤低下頭,“嗯,我是混蛋。”
“你承認就好。”
人在絕望中必須要怨恨另一個人,趙青青想來想去最怨恨的就是劉海濤,一步錯步步錯,如果不是他,她就不會和肖敏結婚,不和肖敏結婚就不會被這麼明明白白地背叛,就不會被卡在這個狀態裡還要被他說自己可怕。
“你不是混蛋,你是畜生,你畜生不如。”
趙青青破口大罵,把她這輩子學過的髒話全說了出來,劉海濤任她罵。
罵到沒詞了,趙青青轉身就打劉海濤,劉海濤一動不動讓她打,車裡空間小,施展不開,趙青青索性下車,把劉海濤拽出來繼續打,劉海濤還是不反抗,低頭看着趙青青的眼睛,趙青青受不了他的眼神,發狠踹了他一腳,劉海濤應聲倒地,後腦勺砸到地上,“咚”的一聲,他索性仰頭躺着,一聲不吭。
趙青青嚇了一跳,彎腰湊近朝他看,劉海濤笑了,“放心,死不了。這一腳還真有點力氣,身體很好,跆拳道沒白練。”
“還是打得晚了,當年你甩我的時候就該打你的。”
劉海濤坐起來,看着趙青青,“現在是肖敏欠揍,你不要拖拉,去打他一頓再好好算賬吧。”
第六場
當晚趙青青的父母來醫院照顧點點,對劉海濤勉強擠出好臉色,支支吾吾地和劉海濤商量:趙青青要離婚的事情,你知道了,你已經離婚的事情,我們也知道了;這兩件事情之間沒任何關係,我們相信,但不是所有人都會相信;非常時期,兩家這樣在同一個醫院、同一個病房呆着,不是個辦法。你們兩個以前的事情,我們也不想說你有多過分了,現在關鍵時刻,希望你還是能爲青青着想……
劉海濤說他懂,但病房實在是太緊張了,他沒辦法,連夜聯繫前妻,第二天開車把東東轉到了她在上海的醫院。可能是路上太折騰了,東東的肺炎反覆了好久,在上海住了3周纔出院,期間前妻生孩子,前老丈人摔了一跤,要做髖關節置換的大手術,他還幫忙聯繫了上海的同行,總之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
劉海濤不好意思告訴趙青青爲什麼自己滿頭包,只是忙裡偷閒保持聯絡。趙青青這邊倒是挺順利,她把王苟力發給她的視頻、劉海濤幫忙錄的音頻都轉給了肖敏,“我說只有兩個要求,一是儘快按照我的要求協議離婚,二是他和張暢想辦法去和王苟力交涉,確保視頻別流出去,大家好聚好散。”
劉海濤沒問具體數字,但離婚的財產分割方案應該是對得起她的,按照趙青青的說法:“他還算知道好歹,剛剛簽了協議,我就連那頓打都省了。接下來就是走個流程。”
劉海濤爲她開心,“就快解脫了。”
趙青青嘆了一口氣,“謝謝你,要不是你勸我……這的確是最體面的結果了。”
“馬上就是富婆了。”
“談不上。點點也快上小學了,我荒廢這麼多年,心虛,想着還是必須做點自己的事情。我在考慮做公號,聽起來太晚了對吧,我仔細想了,就做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不甘心日子就這樣了,覺得自己還能撲騰,我這段時間在仔細看數據,還聯繫了幾個運營的資源……”
“這我真不懂。我去接東東了。”
劉海濤本來是想說有空我們吃個飯,或者帶着孩子一起玩,但忽然沒有了勇氣。
再說了,趙青青父母的顧慮也是有道理的,等她把事情都辦妥了吧。
東東出院後兩週,劉海濤忽然在微信羣裡看到了肖敏和張暢的打包資料,三個視頻,還有他們的身份證、工牌。
瞬間就炸了。
“男的有老婆的,聽說是高中同學,男人啊,真的是永遠喜歡年輕的……”
“男的身材還可以嘛,看上去不像40多歲,最多35歲。”
“女的叫得好浪啊,婊子配狗,天長地久。”
“好像是女的男朋友發到微博上的。”
“這個男朋友也不行,滿足不了自己女人,人家幫幫他還不行嗎?xdz活該。”
“老婆最慘了,還有個孩子,這下是離婚還是不離婚啊?”
“有什麼慘的,有錢的男人,哪個不是這樣,說不定老婆都知道的,總比出去嫖乾淨。”
……
劉海濤趕緊給趙青青打電話,手機關機。他給她微信留言,發現她已經設置了不開放朋友圈,也好,冷處理是最好的。
那天他每隔十幾二十分鐘就給趙青青發微信,內容無非是你怎麼樣、別太難受了、任何時候都可以找我、千萬別上網看了……趙青青一直沒有回覆。
幾天之後出了警方通報,大致意思是說張某前男友王某以違法手段取得了肖某和張某的自拍視頻,爲避免流出,肖某與王某談定了50萬買斷,談判過程中肖某做了取證並報警;案發時王某已作爲敲詐勒索罪的嫌疑人在押,視頻則是王某以定時發送的方式發佈的。
有幾家自媒體找到了王苟力的爸爸,他正爲了兒子的案子奔走,他說我兒子相信愛情還有錯了嗎?他從頭到尾都是被陷害的,他開始告訴了肖某的老婆真相,想一起伸張正義的,結果人家轉手就把他賣掉了,靠這個談了個很好的離婚條件。高中開始談的女朋友跟人家跑了,他爲了她花了何止50萬啊,他要點補償,你可以不給他的呀,你怎麼可以害他……
“我兒子傻啊,中年人只有利益,沒有愛情的。”
金句,圍觀羣衆又HIGH了一輪。
“狗男人可真精啊,50萬綠帽子費都不肯出。”
“如果西門慶沒有報警,武大郎就不會被抓起來,不抓起來我們就看不到潘金蓮了!”
“不過也難說,萬一敲50萬敲上癮了呢?”
“還是狗男人的老婆最厲害,看到這樣的視頻都能忍,一心一意搞錢。”
好事的人連趙青青的房產信息都扒了出來。
第二天,劉海濤給趙青青發微信,發現已經被她刪除了。
第七場
4個月後,劉海濤在薛主任葬禮上見到了趙青青。
她瘦了不少,一身黑,顯得薄而峭,當年那種令他覺得緊張而着迷的氣息又回來了。趙青青和薛主任老婆聊了幾句,劉海濤遠遠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了,她終於還是知道了。
遺體告別之後,劉海濤走出告別廳,坐在臺階上爲薛主任點了一根菸,趙青青過來坐到他身邊。
“爲什麼不告訴我?”
“很蠢啊,但是你再讓我選一萬遍,我還是這麼選,你勸我我也不會改的。”
“我不會要你改,我會和你一起扛。”
“上次你說得很有道理,有時候選擇A或者選擇B,結果都是一樣的。就算我告訴你,我幫薛老師頂了醫療事故,你也支持我,我們遲早還是會分手的。”
“爲什麼?”
“其實我不是光爲了薛老師。是,醫療事故我幫他頂了,其實不需要辭職的,我留下來也行的,吃個處分唄,他會照顧我,別的同事也能理解,熬幾年就翻身了。我是真的想跑。人的勇氣是有限的,背了個事故,我用光了。你當時的檢查結果,的確有概率是復發了,那時候我是真的怕了,其實我都不知道我究竟是爲了幫薛老師頂的,還是爲了躲開你,都有吧,我是找了個好聽的理由跑了,不是逞英雄這麼簡單,我慫了。”
“懂了。我剛纔也想會不會是這樣。”
他們兩個不說話,看給薛老師的那支菸緩緩燒着。
趙青青說視頻出來之後她就不敢看手機了,和點點去日本呆了大半個月,回來和肖敏領了離婚證。
“肖敏說報警也是沒辦法,不是捨不得那50萬,是怕給了也一樣。”
“你覺得呢?”
趙青青想了想,說很可能,有的人理解的愛情就是無法放手的,得不到的話就處心積慮地毀掉,哪怕陪葬也在所不惜。
“總覺得本質上是看不起自己。”趙青青總結,“如果不是你,我真的說不定就不告訴肖敏,讓王苟力去折騰了……結果可能還是一樣的,但是你說得對,有的事情結果一樣,但是選了A和選了B,過程還是不一樣的,至少現在我不後悔。”
“不用謝。”
“你還抖起來了。”趙青青說離完婚給點點辦轉校、休學、改名字,亂糟糟了一陣,等覺得可以和劉海濤聊聊了,一看她爸媽已經把她老號上幾乎所有人的微信都刪了,通訊錄也全清空了。
劉海濤熟門熟路地拿出手機:加個微信吧。
趙青青站起來,搖頭,“不加了。”
“爲什麼?”
“我爸媽是刪除了你,不過網上連我住的地方都扒出來了,你要是真的想找我,總能找到的。我回國之後,手機拿回來了,你有我的電話號碼,你也沒打過來。”
劉海濤說:“這些是我忽略了,我是錯了,錯總可以改的吧。我最近總是想到我們過去的事情,想到你也承認的,就算選A和選B最後結果一樣,但是過程不一樣,還是要選能讓自己不後悔的。我們以前選了A,後悔過了,現在爲什麼不能選個B看看……”
趙青青打斷劉海濤:“明知道選A選B結果都一樣,那選C選D行不行啊?別死磕。”
劉海濤拉着趙青青不願意讓她走,“再也不會有人比我更瞭解你了。”
趙青青笑,看着劉海濤,“我想通了,人生最要命的幻象是這樣的,年輕的時候我們都指望有個特別懂自己的人,天造地設的,什麼都不說,對方就能知道,像肚子裡的蛔蟲。其實這樣的人從來都沒存在過,如果覺得有,是我們自己參與了虛構他們,真假美猴王裡的六耳獼猴,有一種說法就是孫悟空的二心,我覺得很有道理。”
劉海濤聽得雲裡霧裡,“你的意思是你不相信我,我在騙你,我對你說這些是假的?”
“你沒騙我,但是你說的這些不是真的,你懂不懂?你我以前都是彼此的假悟空,我們都是真的相信過只要在一起就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的,但我現在很明白,不是的,我們想要的生活不一致,也沒辦法真的回頭再選一次,這些都是幻想。”
“我還是沒聽懂。”
這時候東東給劉海濤打了語音,劉海濤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把手機遞給趙青青,“他是找你,我剛纔說了,看到你了,東東說有話問你。”
趙青青接過手機,東東問:“趙阿姨,我看完西遊記了,後來孫悟空沒有回花果山啊,你是哪裡看到你說的那個結局的?”
“阿姨道歉,阿姨撒謊了,那時候我覺得孫悟空最快活的日子是在花果山過的,取完經就該回去,所以改了結局。”
“我覺得挺有道理的,爲什麼不回去呢?”
“他當初啥也不明白,覺得花果山最快活,等九九八十一難之後,他成了鬥戰勝佛,還會覺得那兒最快活嗎?你還記得上幼兒園的時候最喜歡的事兒是什麼嗎?看推土機啊?還願意再去看嗎?”
聊完了,趙青青把手機還給劉海濤,說還要加微信嗎?
劉海濤說現在先不加了,以後,以後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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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靜島
劈叉式跨界從業者/超能吃的;專注感情生活的寫作者。
責編: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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