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照大千世界 汪曾祺寫人情
以現在流行的話語來說,他的小說肯定是很「接地氣」。《茱萸集》裡除了幾篇書寫文人書畫往來的題材,作者更擅長於描述異地的民情風俗,以及市井人物的日常生活和他們質樸無遮的感情世界,那些養雞鴨的、賣薰燒的,打錫的、挑擔的……在他看似恣意隨興,其實是細心觀察、反覆沉澱的文字描摹下,一個個都栩栩鮮活了起來,有血有肉、有聲有色地在紙上展演一出又一出令人稱奇的人生。讀者們也不知不覺像追隨王爾德童話故事中的〈斑衣吹笛人〉一樣,被奇妙的魔音吸引,走進他的創作時空中。
縱觀全書,你會發覺汪曾祺的小說佈局平實一如散文,鮮少有暗潮洶涌的伏筆,但其中很多篇章卻有着出人意表甚且突兀的結局。〈受戒〉一文末段,明海和小英子將小船划進蘆花蕩,驚起一隻名爲青椿(青春?)的水鳥撲翅高飛後,作者就將這兩小無猜卻與俗世價值違和的戀情,留待讀者自行評斷。〈大淖紀事〉書寫蘇北鄉情,對錫匠與挑夫的生活描述尤其詳盡。在女主角巧雲遭逢大難後,卻認命的以自己柔弱的肩頭毅然撐起一片天,而讀者既爲她喝采又揪心時,作者竟不惜在結尾以自問自答的「現身說法」要大夥寬心,此舉雖不免有畫蛇添足之嫌,也算是異軍突起的收尾。另一篇〈異秉〉則是費了許多工夫描寫薰燒攤子與藥材行的經營與人事細節,讓我們一廂情願地誤以爲兩位主角王二或陳相公必有過人而不爲人知之處。讀到結尾,方知這所謂的「異秉」竟是「先解小手,後解大手。」後,想必每個讀者都瞠目結舌,先是有被作者擺了一道的錯愕;轉念一想,也就會心發噱了。
書寫萬事萬物唯艱的年代,汪曾祺筆下的小人物面對苦難,經常展現出極度的堅韌,秉持着人性的純良,他們對於更不幸的人往往更包容,也不吝伸出援手。即便是書寫文革時期的風狂雨驟,亦是旁敲側擊,不慍不火,有別於一般「傷痕文學」的厲聲疾呼。〈黃油烙餅〉寫無微不至的祖孫情,而讀者卻在最後方知愛孫心切的奶奶竟是爲了省下一口糧食給孫子,日復一日,活活餓死自己的。小說結尾,和父母團聚的蕭勝終於吃到滿口香甜的黃油烙餅,卻咧嘴痛哭的一刻,生命錯綜繁複的百感交集,已盡納其中。〈皮鳳三楦房子〉則是以黑色幽默的悲喜劇,描述以修鞋爲業的主人翁高大頭被捕風捉影,無端挨批挨鬥,房屋又被沒收後,竟然變着戲法在體制內與當局抗爭而幾近無賴的手法。他異想天開地在九平米的地基上蓋了一座往上「楦」開的樓房,不僅教人啼笑皆非,也間接嘲諷了苛政對升斗小民非理性的戕害與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