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野蠻"的原始部落 印度政府禁止外界與其接觸

森提奈島和它所處的安達曼羣島,在這場悲劇後浮現於公共視野。很多人以爲,在射殺美國人之前, 森提奈人幾乎不與外人接觸。不少媒體也渲染了這種印象。但事實上,森提奈人及周邊安達曼羣島其他部落人羣與現代世界的接觸自18世紀以來從未間斷。

北森提奈島的位置 來源Google Map

安達曼羣島位於孟加拉灣,距南印度金奈1200公里,離緬甸的德林達依省500公里,一共由204個獨立小島組成。在英國殖民者抵達這裡之前,來自馬來半島的採集海蔘和燕窩的人、海盜、緬甸的奴隸商人都曾抵達於此。奴隸商人曾經登島,綁架以一些以打獵採集爲生的島民,將其作爲奴隸售賣到東南亞各國。包括森提奈人在內的安達曼羣島原住民對於外界敵意,很有可能自這個時候(公元10世紀左右)起就開始了。

包括馬可·波羅在內的探險旅行者們,將安達曼羣島原住民們描述成爲“長着像馬臉或狗臉一樣的兇猛食人族”。根據一位研究安達曼諸部落的瑞士學者喬治H.J. 韋伯的說法,這些人應該是早期從非洲遷徙出來的智人之一。而早先在孟加拉灣東來西往的商人們,很有可能是出於商業利益考慮,一直對外強化這些小島的與世隔絕。

森提奈人在海灘上舉起弓箭和茅,捍衛自己的小島 © Christian Caron – Creative Commons A-NC-SA

安達曼羣島原住民主要有四個部落:大安達曼人、翁奇人、加洛瓦和森提奈人。1857年,印度民族起義失敗之後,莫臥兒帝國終結的系列後果之一,就是英國人正式將安達曼羣島列爲帝國罪犯的流放地。英國人帶來了槍支、大炮和罪犯,也帶來肝炎、麻疹、肺炎和性病。

1780年,羣島共約有6500原住民,到了2000年,這個數據降到了485。其中, 四個部落中比較友好的翁奇人和大安達曼人幾乎滅絕。

加洛瓦人如今也面臨着滅亡或是被同化的困境:居住地萎縮、無法自由狩獵、時有婦女被強姦、部分族人沉迷酒精。最具敵意的森提奈人,因爲拒絕與外部接觸,且歷來多有反抗,反而保存了完整的部落形態。

加洛瓦人選擇和外界接觸,森提奈人激烈反抗。兩者的處境,如同分叉的兩條小路,讓人看到不同選擇下的迥異命運。

乞討的加洛瓦人

每逢滿月夜,或是聽到狗吠,中安達曼島卡達姆塔拉的印度居民就開始擔心他們的莊稼、果樹和雞舍。狩獵採集爲生的加洛瓦人能輕易地將這些東西拿走。

當地政府管理機構Andaman Adim Janjati Vikas Samiti(AAJVS)拒絕將這種行爲認定爲“偷竊”:加洛瓦人是這裡的原住民,不用遵守法律和後來者劃定的邊界,他們也沒有這個意識。提心吊膽的居民們是誰呢?他們是來自孟加拉國的難民,以及印度本土的新移民。

到了20世紀,政府“不再允許”外來人向加洛瓦人投遞酒精和菸草,開始向他們贈送水果、魚類、金屬用具、生活器皿或布匹,以減少他們對於外界的抵抗。這個策略是有效的,加洛瓦人的敵意慢慢減弱了,表現出接觸的意願。

1970年代,印度政府在中安達曼島上開始修建公路(Andamans Trunk Road ,簡稱ATR)。地圖上看,這條公路如同一把由南至北的刺刀,直插入加洛瓦人居住的森林

車輛在ATR上排成長龍,遊客渴望一睹加洛瓦人真顏 © survival international

之後,印度軍方每日多次巡邏這條公路,以保障經過車輛的安全。因爲在加洛瓦人最具敵意的時候,他們會攻擊ATR上行駛的汽車。這些車輛一般都滿載遊客,他們無一不渴望拍到一張加洛瓦人的照片

2012年,衛報的一位調查記者格辛·張伯倫,公佈了一段錄像。錄像中,一位印度警察對着幾個加洛瓦婦女強調“我會給你們食物”,光着上身的加洛瓦婦女,有的牽着孩子,有的抱着嬰兒,當地警察發出“跳舞”的命令後,她們開始對着遊客扭動身體。儘管在政府劃定的加洛瓦保護區門口,明確地寫着:不準照相,不準接觸,不準打擾部落成員。其實這些部落成員中的大多數,都在與來自外部世界的疾病抗爭。事後查明,這位警察收受了旅遊公司的200英鎊賄賂。衛報視頻公開後,那位警察遭到的處罰僅僅是延遲升職6個月。

其實,原本加洛瓦人對於外界的敵意和森提奈人一樣強烈。轉變發生於1998年。當時部落裡的一個年輕男子(Enmai)在加洛瓦人保護區邊緣的一個定居點預備突襲,不料自己受傷,之後被送往醫院並且得到了治療。 歸來後, Enmai熱情地向族人敘說了自己的遭遇,族人開始放下戒備。漸漸的,他們將ATR公路當作叢林的組成部分,因爲他們發現可以輕易從這裡得到食物。2013年,新聞媒體Vice在一次報道中,指責像美國國家地理和英國皇家地理協會的組織,經常將這些部落曝光於西方世界,爲之吸引的人們,將別人的生活作爲自己的探險內容。但這種“探險”是具有侵犯性的。他們在ATR旁採訪了一個日本遊客,對方很興奮地表示,自己在此前的“safaris”中看到了一對加洛瓦母子。

正是旅遊公司對外包裝的“人種薩法旅”(human safaris),讓源源不斷的觀光客涌向加洛瓦生活區。有的遊客朝車外扔香蕉餅乾,就像在動物園裡那樣。

爲了獲得餅乾或香蕉,有時加洛瓦婦女和兒童會對着遊客表演舞蹈

有遊客拍攝到, 在ATR旁,裸着身子的加洛瓦婦女和兒童對着車內的人表演舞蹈,乞討食物。在當地報紙中,針對加洛瓦婦女的性侵案件時而可見。印度高級法院早在2003年就責令停止“人種薩法旅”,並且規定ATR的通行時間。2013年1月,由兩位印度最高法院法官法官G.S. Singhvi和 HL Gokhale組成的法官小組通過了一項決議,禁止遊客繼續前往ATR。但是這是一項無法執行的規定。當地定居居民發起了請願,認爲ATR對於當地經濟的作用是決定性的。關閉僅僅一個多月後,3月5日,最高法院不得不允許ATR重開。

政府的態度是曖昧並且搖擺不定的。2015年,納倫德拉·莫迪總理公開宣佈希望加速發展安達曼羣島的軍事基礎設施建設、貿易和旅遊。2017年2月,有印度當地報紙報道,鐵道部正在計劃修建一條從南部布萊爾港一直到北安達曼島的240公里長鐵路,主要目的也有三個:1、戰略性佈局(安達曼羣島接近印度的國際水域)。2、方便安達曼島的定居者。3、發展旅遊。

2015年,兩個法國紀錄片導演(Alexandre Dereims和Claire Beilvert)偷偷潛入加洛瓦人生活區,拍攝了一部名爲Organic the Jarawas的紀錄片。加洛瓦人面對鏡頭說:“這是我們的世界,我們不可能生活在別處,也不可能喜歡你們的世界。”當地政府指責二人是“偷拍”,並提出,他們不該在停留期間給加洛瓦人食物。

加洛瓦人七萬年前離開非洲大陸,在安達曼羣島上生活了五萬五千年,躲過了2004年的印度洋海嘯,如今卻很有可能在現代世界的影響下10年內消失。

捕魚、狩獵、採集,是包括加洛瓦人在內的安達曼羣島部落原住民的主要生存方式。© survival international

森提奈人:友善如曇花一現

其實,森提奈人和外部世界有過幾次看似美好的接觸,其中一次還有照片爲證。

人類學家潘迪特與安達曼羣島四大部落中最具敵意的部落——森提奈人的唯一一次親密接觸。

1991年某天,印度的一位人類學家潘迪特親手給予森提奈人禮物:一枚椰子。這是現代人類和這羣與世隔絕六萬年之久的原住民首次如此近距離的接觸,也是唯一一次和平接觸。在約翰·艾倫· 周被殺後,印度《經濟時報》採訪了潘迪特(TN Pandit)。 潘迪特說自己感覺很悲哀,但同時也覺得很奇怪。“他們會警告你......他們也不侵犯自己的鄰居。他們只會說,離我們遠點!他們對外來的人表達得很清楚,他們不歡迎外來人……他們給了足夠多的警告……但是這位先生過於冒進,忽視了他們的警告。”

潘迪特回憶自己1967年1月第一次與森提奈人接觸,那年他31歲。彼時,他負責印度在安達曼-尼科巴羣島的人類學調查,他本人、當地政府官員、警察和海軍大約20人左右,乘上一艘小船前往該島。北森提奈島很小,只有20平方英里,他們當時估計島上有80-100個居民。最初抵達時,潘迪特一行人並沒有料想到森提奈人會對他們產生敵意,或有攻擊行爲——這些都是後來才知道的。

他們的第一次到訪異常寧靜,全程沒有和森提奈人產生任何正面接觸。但潘迪特認爲,森提奈人應該在暗中觀察着他們。島上有一塊小小的沙灘,剩餘的部分都是森林。他們跟隨腳印,抵達叢林深處。行走一公里左右後,他們看見一塊空地以及18個棚屋。屋子裡生着火,還有烤魚,水果等。到處都是弓箭和矛,還有一些手編的籃子。屋子裡幾乎空空如也,不過棚子本身的造型很美。

他們在那裡待了一個小時,潘迪特解釋,自己並不想拿他們的東西,但隨行的警察帶走了弓箭和矛。他們也留下了一些禮物:椰子、塑料器具、鋁製容器等,之後安全返回。沒有人攻擊他們。

潘迪特

1970、80年代,潘迪特又前往北森提奈島好幾次。與第一次不同的是,森提奈人每一次都表達出了激烈的抗議。每到當船一靠近岸邊,森提奈人就會跑出來。他們做出各種各樣的身體語言和姿勢,甚至用屁股對着船上的人。潘迪特猜想,這大概是在故意羞辱他們。那之後,潘迪特就再也沒有上過島。他們讀懂了警告訊息,因此與森提奈人保持着安全距離。

漸漸的,他們採取了一種令森提奈人也能接受的接觸方式。在隔着小島還有一段距離時,他們就拿出一些禮物,比如椰子、鐵棍和器皿等,對方很喜歡這些東西,示意潘迪特一行將禮物放下。男人和女人都會走出來收禮物,但當潘迪特一行人做出登島示意時,對方仍然拒絕。

1991年,潘迪特又兩度造訪北森提奈島,其中一次,就是照片中的那次,森提奈人第一次從他的手中接過椰子。他們作出了讓步,但仍然不允許潘迪特一行登島。他們不停地與潘迪特一行說話,但船上沒人聽得懂。還有一次,潘迪特在船上帶了兩個翁奇人,對方表現得更加憤怒,於是潘迪特馬上停止這樣做。

潘迪特說,加洛瓦人與森提奈人很不一樣,前者曾於1974年4月允許潘迪特一行人訪問自己的小島,邀請潘迪特一行坐下,爲其表演歌舞。但森提奈人從不這樣做。

潘迪特與森提奈人之間的故事,正好呼應了印度政府從1970年代開始的安達曼羣島部落友好接觸嘗試。這些努力還包括,一次,他們送過去兩隻豬和一個洋娃娃,可森提奈人將豬刺死並與洋娃娃一起埋了。之後每次的接觸,椰子是最常見的禮物。有時候,森提奈人表現得比較友善,有時他們則將禮物帶回森林後,繼續往外放箭。潘迪特那次是唯一的突破。再後來, 森提奈人的表現得更具攻擊性,有次甚至用石斧攻擊了他們的木船。

朝直升飛機放箭的森提奈人。© survival international

1996年之後,印度政府停止了這項接觸計劃,也不再努力登島。包括很多政府官員在內的人,都質疑與這樣一個健康繁榮生活了五萬五千年部落接觸的必要性。友好的接觸的後果,大家也都看到了:大安達曼人當初接受了英國人的文明同化努力之後,如今變得孱弱不堪,幾乎滅亡。

1860年,英國人建立了安達曼之家,將很多大安達曼人安置於此。但是接下來,大批大批的大安達曼人因爲患病接連死去, 在安達曼之家出生的150個嬰兒中,沒有一個活過兩週歲。如今,根據Survival International,一個跨國界的部落權利組織估計,大安達曼人只剩下50幾個,多數沉迷酒精,部落滅亡是遲早的事。

1899年,掌管安達曼羣島20年的英國軍官莫里斯·維達爾·波特曼,在《我們與安達曼人的關係史》中,總結部落式微的原因。他並不認爲梅毒主要原因,而將其歸結爲麻風和流感。不過他堅持認爲,這些部落本身就在走下坡路,與外界的接觸只是加速了這個進程。他一手促成了安達曼之家的建立,同時也承認,這種好心之舉,卻讓部落人開始接觸並沉迷菸草和酒精,讓他們被暴露於外界的疾病之下,食物也令其不適。他用一個古老的化學實驗比喻大安達曼人和翁奇人的生存現狀:封閉試管內的硫酸鈉煮沸後自然冷卻,會失去空氣,過飽和,但仍呈液體狀。但一旦接觸空氣,硫酸鈉就會迅速結晶。

莫里斯·維達爾·波特曼與安達曼部落首領在一起

如今,印度政府禁止外來訪客與森提奈人接觸,不僅是考慮到訪客的人身安全,也是出於保護島上居民的目的。原住民的免疫系統對於現代疾病毫無抵抗能力,很有可能一場流感就能讓他們全體覆滅。而與外界接觸後從疾病中倖存後的樣子,翁奇人、大安達曼人、加洛瓦人正是最好的對照。森提奈人對外界充滿着敵意。這種敵意的最初表達方式並不是殺人,而是用他們自己的語言大喊:離我們遠點。

2004年,印度洋大海嘯造成了安達曼羣島大約2000人死亡,北森提奈島也受到影響。當時,印度政府擔心整個部落無法從海嘯中逃生,派直升機前去查看,結果迎接他們的是原住民的弓箭——不過這也正好證明森提奈人從海嘯中活下來了。如今,他們成了殺人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