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街少年殺人事件:殺人,得用上你這輩子最大的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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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得用上你這輩子最大的勁兒

前言

三個少年人聚在一起,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他們的友情、愛情,在安生街上肆意滋長,好不快樂張狂。然而中考前夜的一場刺殺,將三個人的命運換了天地。十五年後的一場葬禮讓他們重聚,那場未成功的刺殺又被重啓。

他們將展開一場決鬥,與當年沒殺成的王萬林,也與年少的自己……

第一場

在參加于娜的葬禮的時候樑略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他當時藏身在黑暗裡,樟腦丸的氣味有點嗆鼻子。透過一道狹窄的縫隙,他瞄着一個男人的背影。從後面看,男人得有一米八,他在昏黃的燈下換着衣服,虎背熊腰,大汗淋漓,一幅鍾馗紋身若隱若現。

那男人是于娜的後爸王萬林,當然也出席了葬禮。他中年喪妻,晚年喪女,看起來老了不少,似乎從一米八縮成了一米七五。樑略看見他時,他胳膊上戴着黒箍,正站在西華苑正門的白玉石柱子底下抽菸。樑略說:叔,節哀順變。他擡頭看看樑略,滿臉的茫然,看不出是否記得樑略,也看不出悲傷。

天很陰,來參加葬禮的人像是烏雲,飄忽着,時不時投下陣雨和閃電。樑略立在一團團的嘆息裡,雙眼望着靈堂中間于娜的遺像發愣。她還是那麼年輕,跟當年初見時沒什麼區別。哀樂這時響了起來,似乎是一匹馬在嘶鳴,拉扯着悲傷繞場一週。王萬林被這匹馬撞中了後腰,突然在人羣中跌倒,跪在地上直不起身子,繼而嚎啕大哭起來。

看着王萬林這麼悲傷,樑略有些出神。他想象于娜沒死,就站在王萬林身後,大概會抱着膀子冷笑。畫面過於真切,像是一幅諷刺不良父女關係的世界名畫。但終究只是想象,于娜確實是死了,死於一場車禍。紅色的馬自達六沖下了磨盤山的水庫。警方懷疑是吸毒加酒駕,光撈出了車,卻沒找到人。兩天後,于娜的屍體在水庫下游被發現,她赤身裸體,尚未膨脹和腐爛,藏在岸邊的高草叢裡,像是剛來到這個世界時的樣子。

哀樂奏畢,遺體告別儀式開始了。王萬林在哈市很有勢力,來的人多,都圍着于娜的棺材轉圈。樑略沒過去,他遠遠站着,突然就看見了劉軍。劉軍也沒去轉圈,跟樑略各站在靈堂的對角。樑略看着他,他也看着樑略,就像是很多年前那樣,他倆之間隔着一個于娜。

第二場

樑略是在十四職的操場上認識于娜的。那天零下32度半,是哈市當年最冷的一天。早間新聞主播面帶微笑地提醒大家注意防寒保暖,樑略都走進了樓道,又被他媽叫回家,在羽絨服里加上了一件毛衣。外面風大,似乎有重量,落在人臉上生疼。沒下雪,天亮得晃眼,幾周前的積雪被人踩實,泛着黑泥,像是凝固的浪。樑略就在波浪間打着滑,從安生街的中段右拐,橫穿了十四職的操場。

因爲校園擴建,樑略所在的楊竹山中學和第十四職業高中會暫時共用一個操場。這導致了兩個問題,一個問題是楊竹山中學的學生開始頻繁被十四職的學生劫道,另一個問題是十四職的學生們搶到了錢,就迅速更新換代了自己的鬥毆設備。以前打個羣架,磚頭開個瓢就了不得了。現在是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天天都跟武打片似的。後來派出所派了個車,就停在十四職大門口,看學生身後揹着長條狀物體就上前盤問,十有八九能搜出把金絲大環刀,沒收。派出所最後搞得像是個武行的後臺,辦公室裡都堆滿了花哨的冷兵器。

楊竹山是私立初中,學生大都有錢。樑略想這也算是先富帶動後富,拉了哥哥姐姐們一把。但是樑略沒錢,是楊竹山裡少見的異類。他在初二那年家道中落,父親生意失敗,拉了一屁股饑荒。樑略成了落魄少爺,開始每天帶飯,走路上下學,兜比臉乾淨,所以一般不會走十四職的操場,主要怕讓哥哥姐姐們失望。但因爲今天被他媽叫回家套了毛衣,上課要遲到,迫不得已,他只能從十四職的操場抄近路。果不其然,被一個站在籃球架下抽菸的男生叫住了。

來一下,男生說:跟你說點事兒。

樑略頓了一步,假裝沒聽見,繼續往前走。叫你呢,男生拔高了嗓門兒。

樑略開始跑了,可腳底下的波浪好像在此時動了一下,樑略仰面滑倒,背先着地,後腦勺也沒剎住車,磕得挺疼。男生過來了,漸漸遮住他的天空,居高臨下,把菸頭彈向樑略的臉。跑你媽呢,他說。

樑略已經做好準備捱揍了。他拱起身子,雙手抱頭,把後背留給男生。這時,樑略聽到一個女孩的聲音響起來:幹啥呢這是。男生說:跟你有關係嗎?女孩說:你在這劫道,劉軍知道嗎?男生說:你他媽誰啊。女孩說:我給劉軍打個電話吧。男生乾笑了一聲,似乎在藉此掩蓋他的恐懼。他朝地上吐了口吐沫,轉身走了。

樑略偷眼一瞧,遮住自己天空的人換了,是個女孩,看樣子大自己一兩歲,瘦高,長得好看,穿着一件灰色的短款羽絨服,彷彿是一盞陰鬱的燈。樑略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說:多謝女俠相救。

女俠說:不客氣,身上有錢嗎?

樑略一愣。女俠朝樑略伸出手。樑略趕緊翻兜,摸出兩個五毛的鋼鏰。女俠接過來,嘆了口氣,目光下移,說:鞋不錯。樑略說:嗯,喬丹12代季後賽配色,去年我爸送我的。

女俠說:脫了。

樑略有些猶豫,卻看到女俠掏出了手機,說:我給劉軍打電話了啊?樑略趕緊脫鞋。他雖然不知道劉軍是誰,但看剛剛抽菸男生的反應,想必是個狠角色。

女俠拎起鞋看了看,說:走吧。樑略感覺自己撿回了一條命,穿着羊毛襪子往楊竹山的教學樓跑。他想十四職的操場果然是名不虛傳,隨便一走就被兩個人給劫了。當時的樑略以爲自己會吃一塹長一智,再不踏足十四職的操場,也再不會遇見於娜,可他沒想到,沒過兩天就又見到了她。她衝進了楊竹山初三年級的走廊,慌不擇路,筆袋從沒有關好的書包裡跌落,砸出了一管口紅、兩根眉筆、三塊奶糖。于娜來不及撿,她的臉上都是恐懼。

樑略正在值日,他站在初三四班的門前,心不在焉地揮着禿毛的笤帚,就跟于娜撞了個滿懷。于娜就勢拐進了樑略的班級,藏在了最後一排的桌子底下。樑略還沒回過神,就看見一個穿十四職校服的男生拐過了一樓大廳的轉角,朝自己走過來。

男生長得很帥,個子跟樑略差不多高。校服上用水彩筆畫着像狗的狼和像貓的虎。他看見了地上掉落的筆袋,問樑略:看見一個女生跑過去了嗎?樑略裝作很努力地想了想,說:往二樓跑了。男生略過樑略,往前追去。樑略回教室,往最後一排走,說:出來吧,他走了。于娜有些狼狽地爬出桌底,說:謝謝。樑略問:誰追你?于娜說:劉軍。

樑略這才知道,于娜根本就不認識劉軍。她動不動就掏出手機說:我給劉軍打電話了啊?靠這招吃遍了十四職的黑白兩道。最後撞槍口上了,跟劉軍本人說:我給劉軍打電話了啊?劉軍說:你打吧。于娜說:我真打了啊。劉軍說:真打,趕緊的。于娜撥了個10010,對着服務檯的自動語音說:劉哥嘛,對,我是小娜娜啊,嗯,挨欺負了,給我碼點人啊。劉軍悠悠掏出手機,翻開蓋看了眼,說:我也沒接着啊,你打哪去了?

然後就出現了追逃的一幕。于娜說這些,就像在講別人的故事。爲了感謝樑略的窩藏,她把一顆奶糖送給了他,倆人靠在教學樓旁的升旗臺邊嚼奶糖,糖的質量不好,膠多奶少,嚼到了天黑還剩一嘴渣子。

天光滅了,操場上只剩一盞白悽悽的燈,自天上飄落的清雪只在燈下顯形,而人都藏在黑暗裡。樑略被于娜忽明忽暗的臉迷住了,他一直盯着她看,看她呼出的霧,看她藏在絨毛領子裡白皙的脖頸。直到兩個人都凍得發抖了,劉軍突然出現在那盞燈下,他黑着臉,說:你倆真是活膩歪了。

于娜先反應過來,撒丫子就跑。可她哪能跑過劉軍,支把了兩下就被薅住了衣領,像是一隻被惡狗銜住了脖頸的貓。樑略說:你放開她。劉軍問:你說話好使麼?樑略說:我叫警察了啊。劉軍問:警察好使麼?剛說完,一束手電筒的光正打在劉軍的臉上,兩個警察出現在光的另一端。拿着手電筒的問劉軍:到底是好使還是不好使啊?劉軍撒開了于娜,說:好使。

兩位警察之前就坐在十四職大門前的車裡,覺得憋悶想出來透透氣,正撞見了小流氓欺負女學生。他們還從劉軍的書包裡搜出了一把沒開刃的砍刀,一個黃銅材質的手撐子。警察問劉軍:這刀是你的嗎?劉軍說:不是。警察說:那是誰的?旁邊另一個警察說:你看這刀把上寫着呢——陳浩南。劉軍說:對,是陳浩南的。警察說:沒收了,陳浩南是誰,明天讓他上派出所來一趟。

劉軍和于娜的恩怨並沒有因爲警察的介入而結束。因爲尋釁滋事在派出所裡蹲了一宿之後,劉軍開始變本加厲地圍堵于娜。這個時候劉軍還不知道于娜的後爸是王萬林,他知道時就晚了。

當時劉軍在麪館裡跟幾個小兄弟吃飯,一個穿着貂毛領皮夾克的中年男人拎了瓶啤酒,坐在了劉軍這桌。他起開瓶蓋,給劉軍倒了一杯酒,說:我叫王萬林,于娜她爸。她不懂事兒,怎麼惹你了,我跟你道個歉,自罰一杯,這事就算了。說完,王萬林仰頭吹了瓶子裡剩下的啤酒。劉軍斜眼看着,把自己杯裡的酒潑在了地上。王萬林眯起眼睛,說:小夥子你是不是有點給臉不要臉了。劉軍說:咋的吧。王萬林甩手就把酒瓶子砸在了劉軍的腦門兒上,砰的一聲響,劉軍身邊的幾個小兄弟全都站了起來,伸手在桌上找武器,幾個麪碗差點沒夠搶。一擡頭,嘩啦啦一陣桌椅在地上挪動的聲音,整個飯館裡的人都站了起來,圍住了劉軍的桌子。王萬林瞅瞅那幾個捧着碗、被嚇懵的孩子,說:沒你們事,出去。

于娜當時就站在麪館門口往裡瞅,她看着自己的後爸攬過滿頭是血的劉軍,在他耳邊悄聲說了什麼,然後又抽了幾張桌上的面巾紙,遞給他擦血,便帶着十幾號人出了門。從那往後,劉軍就再沒找過於娜的麻煩。在三個人成爲朋友之後,于娜特別好奇地問劉軍:那天我爸跟你說啥了。劉軍說:你爸說十四職劉軍名頭叫得響噹噹,在我這就是個響噹噹的屁。今天我把你放嘍,別上杆子找死。

就是這句話讓劉軍徹底偃旗息鼓了,他突然明白有些實力上的差距是無法彌補的,王萬林出錢經營的棋牌室、燒烤店和洗浴中心遍佈整條安生街,而自己只是尚未成年的武夫,靠撂狠話和拼蠻力獲得了些微的名聲。他們之間,是天和地的差別。

當時三個人站在哈站對面的“北北旱冰場”門口抽菸,兔子舞的音樂在裡頭響,于娜在外頭蹦。劉軍回憶起王萬林,有些垂頭喪氣,像是一隻得了痛風的兔子,腳疼,不愛蹦了。但他看着于娜的目光又是雀躍的,輕易便跳出了挫敗的氛圍。樑略都看在眼裡,他那時候剛學會抽菸,呼出的煙拉扯着喉頭,正好用咳嗽掩飾了自己的尷尬。

他很早就知道了劉軍喜歡于娜,他也喜歡于娜,卻總像個多餘的人。

第三場

葬禮尚未結束,樑略的手機就響了起來。是他爸。樑略先摁了,疾步往外走,等遠離了悲傷的人羣,才又回撥過去。樑略沒跟他爸說自己來參加了于娜的葬禮,自從十幾年前拉了王萬林的饑荒,他爸到現在還怕着王萬林,債已還清,見面還是能繞就繞,滿臉的驚慌失措。

好不容易回趟老家,老兩口給樑略做了一桌子菜,囑咐他回家吃晚飯。樑略正應着,就看見劉軍也走出了禮堂。他好像又高了,剃着寸頭,穿黑色的皮夾克和鋥亮的皮靴,從後面看,就像是年輕時的王萬林。劉軍看見了樑略,額頭上的疤跳了跳。他說:我操,樑略!

在某個瞬間,樑略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時。劉軍打招呼的方式總是粗魯,深淺不明。有時是一巴掌拍在後腦勺上,有時候是一拳正中胸口。伴着一聲永恆不變的:我操,樑略!樑略這次有了預判,往後躲,沒想到劉軍只是要握手。十幾年的時光就在這握手間坍縮成了一個奇點,砰的一聲響,大爆炸,讓樑略猛得恍如隔世。

劉軍開着一輛外地牌照的野馬,拉樑略去了道外一家吃薰醬喝生啤的館子。初中畢業後,樑略就再未見過劉軍,問及近況,劉軍說在外省包工程。他隨手指了指靖宇街盡頭一棟未完工的高層,說:就這種,我去年蓋了三棟。樑略說:牛逼,我還朝九晚五地賺死錢,你這來的都是活錢。劉軍說:你就是老老實實過日子的人,不像我跟于娜。我也挺納悶兒,當初咱仨怎麼就成朋友了呢?樑略抿了一口啤酒,笑着說:我也納悶兒。

其實樑略心裡很明白,要不是于娜搭橋,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認識劉軍這樣的人。倆人從中午喝到傍晚,雖說因爲于娜的葬禮而見面,卻再沒提到于娜。在酒精的催化下,倆人成了吹牛逼錦標賽的參賽選手。劉軍說:你看那個樓,其實我也沒賺多少,600多萬。樑略說:你看我北京買那個兩居室,其實我也沒貸多少,700多萬。劉軍說:那你牛逼,這年頭欠錢的是爺爺。樑略說:還是你牛逼,王萬林能有600萬嗎?你現在比他牛逼了。

提到王萬林,劉軍突然沉默了。他把杯裡的酒一飲而盡,趴低身子,壓低聲音,問樑略:你還記得於娜讓我們乾的那件事嗎?樑略愣了一下,他有點不知道怎麼接這話,就夾了一筷子豬耳朵放嘴裡嚼,含糊其辭地說:嗯,咋了。

劉軍說:這次回來,我打算幹完這事。

夜色將至,哈市盛夏的傍晚溫溫吞吞,樑略卻覺得四周的氣溫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件事剛剛從於娜口中說出的時候。

那是能載入哈市史冊的極寒之冬,成霜的呼氣間,一個殘酷可怖的任務將樑略、劉軍和于娜徹底地拴在了一起。樑略畢業後離開哈市,以爲已經斬斷了那條聯結自己的鎖鏈,此刻與劉軍面對面坐着,才發現這個男人依舊死死攥着鏈子的一頭,將自己不斷拉近噩夢的中心。

第四場

那個時候,哈市的社會青年大多在兩個地方聚集——北北旱冰場和小野的士高。北北雖然是個旱冰場,但跟的士高並無伯仲之分,同樣都是黑燈瞎火,DJ舞曲串燒咣咣響,人卻不蹦,在圈起來的場地上滑來滑去。等有兔子舞這樣的曲子響起來,下場的人會手拉手圍成一個大圈,順時針或逆時針滑動,好似一羣鬼魅。樑略每次都幻想,大家手拉手繞圈的時候,萬一有個人不慎滑倒,這羣人會不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逐個倒地,想着就覺得壯觀極了。這是樑略每次在場邊觀看時最大的期待。

樑略在跟于娜認識之前從未去過北北或是小野。他認爲自己屬於那種有賊心沒賊膽的孩子,長這麼大做過最出格的事情就是跟朋友去安字片兒的夜市黃碟。黃碟販子帶着樑略在夜市中七繞八拐,走出奼紫嫣紅的光亮,往黑漆漆的樓道里鑽,又從暗處拖出一個膠絲袋。

樑略在那晚第一次體會到了非法交易的刺激感覺,並最終分到了一張用記號筆寫了“飯島愛”仨字的光盤。在那個時候,飯島愛的表演如何精彩已不再重要,被黃碟販子引領着走進黑暗的過程,反而讓樑略印象深刻。在劉軍被兩個警察帶走後,于娜似乎成爲了樑略的新引路人。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于娜頻繁來找樑略玩。樑略覺得於娜比飯島愛好看多了,所以很喜歡跟于娜待在一起。他開始跟父母撒謊——要去同學羅冬家一起學習了。羅冬拉稀了,我陪他去校醫院了。羅冬爲了感謝我送他去校醫院,請我去吃肯德基了。羅冬在肯德基吃多了,又拉稀了。可班裡壓根就沒有羅冬這個人,樑略父母當時被債務牽扯,也無暇顧及兒子朋友的真假。樑略就天天跟着于娜出去玩,偶爾去小野,但幾乎天天去北北。去小野,樑略還能跟着蹦幾下,順便裝作不經意間摸摸姑娘的屁股。可北北就不行了,他不會滑旱冰,那兩個鑲了輪子的小木板彷彿是難以馴服的野馬。說來好笑,他就是能完成自己期待的那塊多米諾骨牌,他卻不敢下場,去製造他最期待的景象。

劉軍當時在北北看場子,他總是叼着煙,斜靠在吧檯邊上。他腦袋還纏着繃帶,裝作不認識于娜和樑略。但眼神卻總是鎖定在於娜的身上。樑略年齡還小,他看不清那眼神中究竟有什麼,以爲只是恨意,便總是打怵去北北,可於娜不在乎,她說:劉軍讓王萬林給廢了,他再敢動咱們試試。樑略不置可否,他只能看見劉軍盯着于娜的雙眼不停發亮,不知是有千愁萬緒,還是折射了迪斯科燈球的光。

某天于娜大呼小叫地讓樑略陪自己一起下場,樑略說:我不會滑。于娜說:我教你啊。樑略攥着于娜的手,第一次下了旱冰場。他跟在於娜的身後,像是一條只剩下兩根腿的八爪魚,在水下艱難地保持着平衡。這時候兔子舞的音樂響了起來,樑略被前後的人拉住了手,大家開始加速,轉起圈來,樑略想:壞了。

果然,樑略憑一己之力摧毀了整場的歡樂。于娜坐在地上哈哈大笑,但多數人都在罵娘。臨出門,幾個摔得不輕的社會青年便盯上了樑略和于娜,一伸手把樑略推了個大跟頭,說:小逼崽子,作業寫完了麼就出來玩?于娜說:滾蛋,別碰他。小青年說:那我們碰碰你吧。說着就給了于娜一個嘴巴子,抓着她的頭髮把她往暗巷裡拖。樑略哪見過這樣的陣勢,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就看見劉軍握着一塊磚頭衝了上去,與一衆人扭打起來。樑略彷彿聽見戰友吹響了衝鋒號,也嚎叫着衝上去,嚇了所有人一跳。

樑略不會打架,但聽過一個傳言,那就是打羣架時應該揪住一個人猛揍,無論如何要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一個人身上,迅速撂倒,就會對其餘對手起到震懾作用。樑略就打算這麼辦,卻沒想到這麼辦,就勢必會把後背暴露給其他敵人。混戰之中有刀槍棍棒、啤酒瓶子。能挨幾下,成了衡量這種戰術能否成功的關鍵。可問題是樑略一下都挨不了,要不是背後的劉軍替他扛了一酒瓶子,自己就要在於娜面前英勇就義了。樑略想要感謝劉軍,劉軍卻不以爲然,他的胳膊鮮血淋漓,有一些濺在了嘴邊。他就像是一個嗜血的野獸,伸出舌頭舔舐鮮血,臉上漸漸浮起了莫名的振奮。他衝那些逐漸潰敗的混混說: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場子。

在那個時候,樑略就隱約看透了。暴力像是根植在劉軍的基因中,他沒法擺脫,就開始享受。後來樑略才知道劉軍的父親曾是哈市有名的大混子,在劉軍出生之前就因爲殺人被槍斃了,他卻一直被父親的惡行所影響,父債子償,從小就頂着殺人犯兒子的名號受盡欺凌。直到有能力反擊,他決定對所有人宣告:你們的夢想成真了,我會成爲一個比我爸爸更惡的人。

這像是一種畸形的子承父業,是樑略這種孩子無法想象的人生之路。

北北門前那場毆鬥後,于娜看着鼻青臉腫的劉軍和樑略傻笑不止。三個人不同程度掛了彩,又不敢去醫院,只能躲在後門的巷子裡抹紫藥水。從那往後,于娜再帶樑略來北北玩,就再也沒買過票。他們跟劉軍約個時間,就在後門等着,劉軍開後門,放他們入場。

北北旱冰場的後門似乎成了三個人的秘密基地,那裡是一條狹窄的衚衕。冬天,衚衕的牆頂會結滿冰溜子,彷彿是無數的利刃懸於頭頂。他們仨就站在這抽菸,看煙霧繚繞着刀尖,刀尖折射着冷峻的煙霧。

在那段時間裡,樑略的父母正被債務逼進死路。他們在走進王萬林開的民間借貸公司時就該有所覺悟,畢竟門頭支着的大背投上不斷播着一個穿黑西裝的大哥用手撒錢的廣告片,金牙金戒指,拇指粗的金項鍊,以及偶爾露出袖口的紋身,都預示着這筆錢成分不明,好拿不好還。果然,利率在不斷翻倍,樑略的父親爲了讓生意翻盤,賭了一把,卻輸得很慘。到了日子還不上,王萬林派四個小弟去了樑略家,敲門不開,轉身走了,半個小時後拎着摺疊桌椅、便攜音箱、一副麻將牌進了樓道,放着大悲咒,直接在樑略家門口支了一桌。樑略每天放學回家都要先經過一個人聲鼎沸、煙霧繚繞的小棋牌室,才能掏鑰匙開門。父母爲了躲債早出晚歸,練攤賣小雜貨,打麻將的混混大多數時間只能見到樑略,他們不會拿樑略咋樣,其中一個總是叼着煙的會偶爾拔高嗓門,聲音衝破音箱裡放的大悲咒,叫住樑略,問他晚上吃點啥?樑略小聲說:自己做。混混嘴裡流出一縷青煙,似乎是想起了自己的弟弟或者兒子,伸手胡亂揉了一下樑略的頭髮,扔給他二十塊錢,叫他買盒飯吃。

支在樓道里的麻將桌,讓樑略家與周圍鄰居的關係逐漸緊張起來。總有人報警,警察三天兩頭來,又抓不到什麼犯罪分子,混混搓麻,只能勸走,不過半個小時,又進來,大悲咒接着放,麻將接着搓,煙一根接一根,鄰居家有新生兒因爲搓麻聲無法入睡,一直嚎啕大哭,整個樓道像是某種禁錮不安和痛苦的囚籠,樑略一家被狠狠摁在這囚籠的正中心。

樑略找過於娜,想讓她跟王萬林說說情,于娜卻撇了撇嘴,說:我早就給你求過,他只會用一堆屁話教育我,什麼欠錢還錢天經地義之類……樑略突然醒悟,欠錢還錢當然是天經地義,王萬林有什麼錯呢?錯的是自己的父母做出了借高利貸的決定。而在這座天寒地凍的城市裡,一旦走錯一步,就會迅速被風雪掩埋,萬劫不復。

一個月後,嚴冬依然沒有結束。劉軍不知從哪裡搞了瓶朝鮮族自釀的60度燒酒,于娜偷了王萬林兩包軟中華,仨人逃學,在午後聚在北北後門。劉軍擰開那瓶酒,從懷裡拽出一疊塑料杯,分成三個,各倒了一個底兒。他說:走一個唄。仨人不知天高地厚地仰脖幹了。樑略感覺有股火沿着喉嚨一路燒了下去,腳下一軟,一頭栽到灰黑色的雪堆上。

在醉酒後的夢中,他彷彿躺在南極的冰川上,溫室效應是個婊子,讓樑略身下的冰川融成了海,他就這麼沉了下去,無依無靠,想要抓牢身邊的劉軍和于娜,卻始終無法觸及。三個人陷入不同的洋流,越漂越遠。再回過神來,樑略發現自己依然身處北北後門的衚衕裡,頭頂上的冰溜子閃着銀白色的光。于娜和劉軍在沉默着抽菸。

酒依然在灼燒着胃和腦子,三個人都陷入了長久積累的抑鬱中。劉軍突然說:別人都以爲我天不怕地不怕,可我面對王萬林的時候就會害怕。我不服,我他媽的不想一輩子都待在安生街上,我想要混出個樣子,我也要讓別人不敢提我的名字,可現在我被困在這條街上了,王萬林是我的一個坎,我怎麼都邁不過去。

樑略說:巧了,我家人也怕王萬林。他們欠了他錢,高利貸,還不上。王萬林天天派人在我家門口搓麻將。我爸一個月的工夫頭髮就全白了。我心疼他倆,可什麼忙都幫不上。

于娜這時點了一顆煙,整張臉沉在陽光照不到的黑暗中,看起來若有所思。半晌,她說:殺了王萬林,這些破事就都沒有了。

樑略以爲她在開玩笑,可她的眼神裡確實滾着仇恨,裹挾着不安和恐懼,向前碾壓。劉軍問:你爲什麼要殺你爸爸?于娜說:他不是我爸爸,我爸叫於大慶,在偏臉子早市賣牛羊肉,十來年前讓王萬林給殺了。他看上了我媽,他以爲別人都不知道這事,但是我知道,我在樓上,看見他開車在樓下劫住了我爸,我爸上了他的車,就再沒有回來。樑略問:警察怎麼說?于娜說:自殺,他們在磨盤山水庫裡發現了我爸的屍體。他們說是自殺,我可不信。王萬林殺了我爸,他娶了我媽,當了我爸。他以爲能瞞過所有人,我要讓他償命。

樑略傻了,他沒想到一段他自認爲新鮮而刺激的友情會變得如此沉重和艱險。劉軍卻似乎早有準備,他問于娜:你打算怎麼殺?于娜說:我之前試過下耗子藥,但是他基本不在家吃飯。我也不想在我媽面前動手殺他。樑略這時候插嘴說:不是,你倆認真的嗎?于娜說:認真的,你也可以拒絕。樑略說:這是犯法啊,要蹲笆籬子的。劉軍說:對,你可想清楚了,你是好孩子,我倒是無所謂。

那天傍晚,樑略懷揣着一個沉重的秘密回了家。隨着還款的開始,混混不怎麼來搓麻了,樓道安靜又冰冷。打開門,飯菜留在客廳的飯桌上,他的爸媽早早就去了夜市擺攤,賣從透籠街批發來的襪子內褲,想多賺點錢趕緊還完王萬林的債。晚上十點半,爸媽回來了,手上拎着幾大包透明塑料袋,裡面泛着大紅色,看着挺喜慶。快過年了,紅褲衩好賣。他爸坐在客廳的桌子旁,精疲力盡地跟樑略解釋道。樑略媽只是輕撫了一下樑略的肩膀,就回屋躺下了。聽他爸說是城管來的時候彎腰揀貨彎猛了,腰突犯了,疼了一天。

樑略不敢再看父親疲倦的面容,他又想起了于娜的提議:殺了王萬林,這些破事就都沒有了。想了一夜,樑略給劉軍和于娜發了個短信,問:你們打算怎麼幹?

在怎麼殺掉王萬林這件事上,三個人的想法並不統一。于娜堅持下毒的行動方針,並認爲自己可以找到偵探小說裡那種屍檢檢測不出來的珍奇毒物。無奈仨人的生物和化學都不及格,下毒這條路算是走不通了。而劉軍覺得自己武力值高,總想要跟王萬林硬碰硬,但王萬林身邊總是帶着人,看起來都不是善茬,可能還沒夠到王萬林,劉軍就折在大街上了。

相比劉軍和于娜,樑略自認理智。他深知想要成功殺死一個黑社會老大,不可能僅靠勇氣和力量,而是要審時度勢,實施精準打擊。樑略提出:我們先跟蹤王萬林,看他何時落單,我們就何時動手。

跟蹤的任務交給了劉軍。他逃了幾天的課,就在安生街上跟着王萬林轉。最終發現王萬林會在週末去浪淘沙浴池泡澡。這個時候他會孤身一人,並且一絲不掛。樑略說:好機會。在樑略的計劃裡,王萬林帶不帶人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何時毫無防備。當一個男人赤身裸體地泡在浴池裡,這顯然就是要他命的最佳時機。

下一步就是選擇武器。劉軍帶了一書包的傢伙,練攤一樣擺在了北北後門的雪地上,有古惑仔的砍刀、李小龍同款的雙節棍、步驚雲的絕世好劍。樑略一邊看一邊搖頭,說:太招搖了。想要不引人注目地殺掉一個人,就需要隨處可得的武器。產量越大越好。這樣警方調查時也不好追蹤兇器的來源。再就是動手時切記不能慌亂,找準地方,比如捅心窩子或者抹脖子。最好一擊斃命。樑略說完這番話,一擡頭,就看見於娜和劉軍往後捎了一步,彷彿在盯着一個怪物。樑略說:我這都是看名偵探柯南看的。

最後就是逃跑的計劃。于娜建議兩個人在殺了王萬林後去金三角避避風頭,因爲電視劇裡都是這麼演的。樑略覺得於娜說得挺有道理。劉軍甚至拜託朋友幫換了500塊人民幣的泰銖,作爲跑路資金備用。

基本戰略敲定,樑略負責獻計和輔助,劉軍負責下手。他倆從路邊的倉買隨便買了把塑料柄的摺疊水果刀,便在週末早早等在浪淘沙浴池的門外,果然看見了王萬林開的那臺克萊斯勒300C在緩緩駛近。

在樑略的授意下,倆人先一步進了浴池,浸入了一團混合着汗、廉價沐浴露、肥皂、消毒水味的蒸汽中。在櫃檯交了錢,在男賓區的更衣櫃脫了衣服,把收束着的水果刀攥在拳頭裡,他倆就進了浴區,也上了戰場。

倆人想找一個背靠角落、通觀全局的池子泡澡,發現就只有冷水池符合要求,便深吸一口氣,嘶嘶哈哈地躺了進去。泡得都開始淌清鼻涕了,王萬林還沒出現。他們沒想到,王萬林一般來了不直接泡澡,而是上二樓找盲人師傅按摩,全套下來大概四十五分鐘。樓下樑略和劉軍就在冷水池子裡泡了四十五分鐘,腿都沒知覺了。就在兩人堅持不住想要中止行動時,王萬林披着浴袍來了,在所有人都赤身裸體的環境裡,只有他披着浴袍,步伐堅定,彷彿是個走入了荒淫場面的古代帝王。

倆人看着王萬林脫了浴袍,露出了滿背的紋身。那是一個面相兇殘的鐘馗,揮刀舉扇,周身被裹着黑灰色雲彩的惡鬼包圍着。在氤氳的水蒸氣裡,虎背熊腰的王萬林趟入池子,緩緩坐下。兩人也躡手躡腳起身,想要靠近。可沒想到泡冷水泡得腿腳發麻,地又滑,倆人啪嘰摔在地上。劉軍手裡的水果刀也甩飛出去,撲通一聲,正落在了王萬林面前的池子裡。

樑略和劉軍就那麼趴在地上,沒敢動。樑略小聲問劉軍:咋辦?劉軍說:你說咋辦。樑略說:咱倆就這麼走吧,裝作若無其事。劉軍說:刀都他媽飛人眼前了,怎麼若無其事?倆人正在悄聲討論,王萬林說話了:這刀是你倆的吧。

劉軍擡起了頭,王萬林也看見了他,略微有點驚訝。他說:你倆過來。劉軍愣在原地,樑略卻彷彿被帝王召見,聖旨不可違抗般,一步步走向王萬林。劉軍只能跟着過去,倆人坐在王萬林的對面,王萬林說:殺人哪能用這玩意,一看就沒經驗,以爲殺人不費力氣?你得用上你這輩子最大的勁兒。這種塑料摺疊刀,你一使勁兒,刃就窩自己手上了。人沒殺死,自己手指頭短了一截。

樑略不敢接話,而劉軍似乎遭遇了巨大的挫敗,始終低着頭。王萬林說:你我認識,十四職劉軍。你是誰啊?樑略磕磕巴巴說:我是他弟。王萬林在水下給了劉軍一腳,說:你來報仇就來,你帶你弟來幹雞毛。劉軍說:你再動我一下試試。王萬林樂了,從水下伸出手又給了劉軍一個嘴巴子,說:咋的吧。拿你那破水果刀攮我啊?劉軍沒敢吱聲,氣場完全被王萬林壓下一個頭。王萬林一邊往自己身上豁水,一邊對樑略說:你也不像個混的,跟他學啥啊。你幾年級了?樑略老老實實地說:初三。王萬林說:好好學習,考個好高中。別跟你哥學。

預料中揮刀相向、血染浴池水的場面並未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堂思想教育課。樑略和劉軍大眼瞪小眼地聽着一個黑社會大哥,大談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中學生減負、全國211大學的排名。看得出來,王萬林爲了讓于娜好好學習下了不少功夫。樑略突然有些悲傷,他意識到,王萬林肯定不會想到自己這麼上心的女兒會僱人來殺他。

拼殺的氣氛已經溶進了昭昭的水霧裡,在王萬林絮絮叨叨的話語間消失殆盡。王萬林上完課,就踏出浴池,自顧自地離去了。行動失敗。因爲忽冷忽熱,樑略跟劉軍都感冒了。跟于娜彙報工作的時候抖得像篩糠一樣。于娜一臉的鄙夷,說:王萬林幹啥了,給你倆嚇成這樣?

浴池一役後,那個冬天便飛速流逝了。于娜似乎明白之前的事情是一場鬧劇,就再沒提過殺王萬林的事。她依然在放學時來找樑略,兩個人再去北北找劉軍玩,這樣的日子一直延續到了樑略初中畢業的前夕。北北旱冰場門口賣茶雞蛋的老太太都認識了樑略,每次都給他挑個兒大、裂紋多、滋味足的,再用報紙捲成的筒盛出來。那天樑略給於娜也買了一個,然後高高興興地往回走,卻看見於娜和劉軍擁吻在夜色裡。北北旱冰場的霓虹燈映亮了他們的深情,又五光十色地標註給樑略看。樑略的心裡空了一下,並在他們停止接吻之前吃掉了買給於娜的茶雞蛋。他把雞蛋皮嚼得嘎嘣作響,心裡的空洞越來越大,有些東西轟然墜落進了一片黑暗裡。

從那往後,樑略便很少再跟于娜出去玩。他說:我快考高中了。于娜也不再勉強,樑略看得出來,自己只是過客,而於娜跟劉軍在一起纔是真正快樂的。他倆就像是邦尼和克萊德,註定要在一起亡命天涯。

可故事並未如此發展,就在樑略參加中考的前夕,劉軍因爲故意傷人罪被警察逮捕了。樑略聽人議論,說劉軍用黑布蒙上了臉,翻窗溜進了王萬林的家裡,藏身在他臥室的衣櫃中。在王萬林回家換衣服時,劉軍從衣櫃中一躍而出,用一柄水果刀刺向了王萬林的心臟。可是偏了挺遠,王萬林沒死,劉軍落荒而逃,一件畫着狼和虎的十四職校服被遺留在了現場。

王萬林掙扎着報了警。聯繫浴池裡的那件事,警方迅速鎖定了劉軍,並在十四職的操場上抓住了他。當天樑略正在教室裡自習,他聽到了警車從安生街駛近,掠過楊竹山的操場,蜂擁去了十四職。如果此時望出窗外,樑略也許會看見被警察帶走的劉軍,會看見淚流滿面的于娜。但他不敢看。

放學鈴響,彷彿紛亂的雷滾過樑略的腦海。他深吸一口氣,看了一眼右手拇指上卷的紗布,小心翼翼地將一柄水果刀藏進了自己的書包,那上面還黏着王萬林的血。

第五場

樑略以爲劉軍喝多了,他仔細辨別劉軍的表情,但看不出一絲戲謔,他的眉眼間全是認真。他說:于娜死了,我就更沒有什麼顧忌了。我覺得我跟王萬林一定要分出個勝負,你死我活。我倆還沒完。樑略說:喝多了吧你,你也不虧,他打破了你的頭,你攮了他一刀,這事就算完了吧。劉軍說:樑略,你可能不信,那一刀啊,根本不是我攮的。

樑略渾身一涼,含了一口啤酒。他看見對面的劉軍在死死盯着自己,便把眼神沉下去,順帶着嚥下酒,彷彿嚥下了某些齷齪的秘密。他問劉軍:那咋回事啊。

劉軍說:我不知道,但我始終覺得是王萬林在搞我。他在北北有人,想要偷我的校服易如反掌。他牛逼,他就該明着來幹我。可這個逼養的在背後陰我。樑略伸胳膊給劉軍滿上,說:別想那些破事兒了,喝酒!劉軍說:你覺得這是破事兒麼?他不想讓我跟于娜在一起,可他管好於娜了麼。我覺得啊,要是他死了,我還陪着于娜,也許于娜現在就不會死了。但是,有時候想想,我又覺得這事跟于娜壓根就沒關係。他帶着人在麪館給我倒酒的時候,我倆的仇就結下了。

酒在擾亂思緒,樑略走了神。他的目光穿過路邊飯館的玻璃窗,看見了一扇佈滿油污的後廚門。門縫裡有雙眼睛,就像當年的自己——他也藏身在黑暗中,透過衣櫃門間的縫隙看着凶神惡煞的鐘馗。于娜家裡暖氣給得很足,他在出汗,卻不敢用沒握着刀的手去擦。他心裡的目標異常明確,他要殺死王萬林,抹去家人的債務,並嫁禍給劉軍,拆散他跟于娜。再意識到這一幕,此刻29歲的樑略也不禁恐慌起來,他從未細想,十五年前的自己竟如此冷酷無情,彷彿一個被鍾馗逼入了角落的小惡鬼,動用了最卑鄙的伎倆,妄圖爲自己扳回一城。

劉軍把自己杯裡的酒一飲而盡,迷離的眼看向手腕的表,說:你知道爲了這一天我計劃了多久麼,我壓根沒有工程,兜裡一分錢都沒有。車是我偷的,我因爲意外傷人進去之後,就沒過過一天正經日子。我反反覆覆地進去。偷盜,故意傷人,尋釁滋事。我在監獄裡想明白一件事——造成這一切的就是王萬林。我等着出獄後就殺了王萬林,帶于娜離開這座城市。可我晚了一步,沒能救得了于娜。但該乾的還是要幹,這是我欠于娜的。現在時間到了,我約了王萬林在十四職見面。

天空中有雷聲滾過,那匹葬禮上的馬似乎找到了同伴,上萬匹馬在上萬米高的平原上奔騰,轟隆隆地流經樑略的頭頂。醉酒的劉軍把樑略留在路邊攤旁,自己駕車而去。

這瓢潑的大雨終於要下了。

第六場

躲在衣櫃裡的記憶從未褪色,始終鮮活地追隨着樑略。從高中畢業,考上了北京的大學,四年住校,正式開始北漂,有了女友,將要成家立業,那一晚的記憶卻總是化作夢魘,時不時地在深夜裡提醒樑略,他曾經是個意欲害命的兇手。

做出殺死王萬林的決定並沒有經過什麼長久的思慮,只起始於當晚北北的後門。劉軍和于娜再次提早離開,只留樑略一人站在漸漸陷入黑夜的巷口。後門的門把手上掛着劉軍的校服,看起來是走得匆忙,忘了帶走。樑略定定地看着那件校服,思考着自己在這三人關係中的確切位置,他不甘心被撇下。他用戴着絨線手套的手輕輕拎起那件校服,他想要再次走進黑暗,黑暗隨即完全籠罩了他。

絨線手套在那晚一直戴在樑略的手上。

刺殺沒他想得那麼容易,電影裡的打鬥總是乾淨利落,可當他真的持刀衝向王萬林,一切都變得混亂而焦灼。他第一刀並未刺中預計位置,血甩在劉軍的校服上,是嶄新的腥味。王萬林力大如牛,在樑略拔刀,想要刺第二下的時候,便被王萬林一巴掌扇在臉上。“啪”的一聲,地動山搖,樑略頭暈耳鳴,轉了向,已無力再戰,扯下身上披的校服,拉開屋門往外跑。王萬林並未追上來,他似乎在查看自己的傷勢。樑略跑得眼前泛黑,等跑出了于娜家的小區,才意識到手裡依然攥着那柄刀。因爲用力過猛,刀刃彎折,正切在自己的拇指上。樑略感覺不到疼,他用手套裹住那柄刀,藏進袖子,往家走去。

樑略有些挫敗,他本想在殺死王萬林之後,將刀和校服都留在現場,沒想到人沒殺死,還在慌亂中把刀也帶了出來。但校服確實是留在了王萬林的家裡。樑略精疲力竭,靠在自己家樓道的牆上胡思亂想,他不知道這場刺殺會將自己的人生引向何方,眼前的黑暗卻突然消散——是聲控燈亮了起來,那個曾經遞給自己二十塊錢的混混自樓上走了下來。他嘴裡依然叼着煙,手裡拿着父母剛剛遞給他的一疊鈔票。他看到了樑略,雙眼眯在若隱若現的煙霧後面。趕緊回家吃飯,在這幹啥呢,他說。樑略藏起受傷的手,趕緊錯身往樓上跑,沒跑幾步,突然被混混叫住。混混在樓下,樑略在樓上,聲控燈滅了,又被混混的咳嗽聲喚醒。隔着樓梯間狹窄的縫隙,隔着一束光,混混對樑略說:小崽子,別學壞了。

樑略轉頭繼續往樓上走,手按在家門的把手上,突然驚醒。我他媽的都幹了什麼啊,樑略在心裡問自己。他突然明白,除了那些必將引領自己走進黑暗的人,身邊也一直都有能將自己帶向光明的人。

可他卻選擇視而不見,全身心地靠攏了黑暗。

第七場

樑略決定阻止事態繼續惡化。他打了個車,一路經過安生街,到了十四職。楊竹山私立初中已經遷址,如今偌大的操場只有十四職一所學校還留存着。天黑了,雨自夜幕中滴落,地面泛起一股土腥味

十四職已經放學了,人去樓空,空蕩蕩的操場上只剩兩個人,一個躺在地上,一個站在升旗臺旁。樑略慢慢走近,聞到了混雜在土腥味裡的血腥氣。躺着的人是劉軍,腹部中刀,血鋪在石灰地磚上像是黑色的墨。他眼睛睜着,已然死了,看上去卻很年輕,似乎還是十五年前的模樣,一個浴血的少年,朝氣過剩,滿臉的蠻荒與憤怒。

站着的人是王萬林,他半眯着雙眼,叼着一顆未點燃的煙。那盞十五年前的燈還在亮着,把他沾了血的臉照得忽明忽暗。樑略走過去,發現王萬林也中刀了,他捂着胸口,鮮血沿着手指縫蔓延出來。樑略掏出手機想要報警,卻看見王萬林朝他擺了擺手,又招了招手。樑略走近,王萬林說:你帶火了嗎?

樑略趕忙掏出打火機,護着火送上去。王萬林的煙燃着了,他長舒了一口氣,看起來心滿意足。他說:攮人,你哥可比你準多了。樑略說:他不是我哥。王萬林說:我知道,我也知道是于娜僱了你倆來殺我。樑略問:你知道藏在衣櫃裡的人是我?王萬林說:知道。樑略問:那你爲什麼不讓警察來抓我?王萬林說:你不是要中考了麼。再有,我煩劉軍,他讓我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這小子,跟我年輕時簡直他媽的一模一樣。

王萬林越來越虛弱,他漸漸矮了下去,身子靠着升旗臺往下滑。他的意識也變得模糊,說話開始絮叨,似乎在彌留中穿越了時間。他說:你知道我年輕的時候,去紋鍾馗,人家跟我說啥,說背有鍾馗,自有雄威。後來我知道了,後背紋鍾馗還有個說法,叫紋身不紋老鍾馗,避鬼不成反招賊。嘿嘿,你說好不好玩,其實都是他媽作孽,自作自受。從我跟于娜的媽認識開始,你們就註定會出現在浪淘沙,出現在我的衣櫃裡。我跟于娜她媽搞了破鞋,於大慶都不知道。我跟於大慶是哥們兒來着。他信任我,結果我把他未婚妻給搞了,還懷了孕。於大慶以爲是他孩子呢,高興,給我們買糖吃,我吃得下去嗎我,吃到嘴裡都是苦的。于娜七八歲的時候,我實在受不了了,跟於大慶坦白了,於大慶轉頭就跳水庫裡了。我下去撈他,黑燈瞎火的,沒撈着。我害我兄弟家破人亡了,我還真就不要臉地跟人家老婆搬一起住了,我覺得我得照顧于娜,說到底她沒做錯啥。可我始終沒法張嘴告訴她實情,我沒臉讓她管我叫爸。上個月,我發現她有了毒癮。我找人給那個販子的手腳筋都挑斷了,再沒人敢賣她毒品了。她跟我吵,我氣糊塗了,給了她一個嘴巴子,告訴她我就是她親爸。那天晚上于娜跑了,開車走的,再也沒回來。她跟那些我周圍的人一樣,都沒了,我爸我媽,於大慶,于娜,我媳婦,劉軍,你,都不見了。就像你的眼淚,也會消失在這場雨裡。

樑略此時才發現自己流淚了,而雨越下越大,積水成了波浪,在地面翻滾,沖刷着血和人們的惡意,帶着這個城市裡所有的骯髒與不堪,流進地下。樑略抹了一把眼前的水,想要看清這個自己年少時奔跑過的操場的輪廓。果真像王萬林說的,他已經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眼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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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瀚夫

編劇;每天被老電影、主機遊戲、超級英雄包圍,得聽着黃金年代的說唱才動得了筆。

責編:賽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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