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村課堂重識家鄉

這裡有雨後滿地爬的小黑蟲、手指長的蟑螂、在屋裡亂竄的老鼠;有一條土路通往縣城,還有一羣初中生,等着剛從大學走出來的老師

去年8月初,姬楊第一次來到貴州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貞豐魯容鄉,眼前的景象令他吃驚。這個土生土長的貴州年輕人沒想到,在距貴陽3個半小時車程的地方,居然還有這麼貧窮的鄉鎮

姬楊記得,“當時全鄉只有3個單位:鄉政府醫院和魯容中學”,要買東西只能去縣城或臨近的鄉鎮。而這就是他和研究生支教團的4名女生要生活一年的地方。

貴州大學的本科生大部分來自貴州省內,貴大支團的成員中,貴州人也常常佔半數以上。十幾年來,每年都有數名貴州大學的準碩士生留在貴州最基層支教,花一年的時間重新認識自己的家鄉

班主任的故事

聽到校長在大喇叭裡宣佈“七(一)班班主任爲王斐”時,王斐並沒在意。

此前幾天,他和另外4名研支團同學第一次來到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丹寨縣興仁中學,預備開始2018-2019學年的支教生活。王斐報名成爲英語教師,他將要承擔兩個班的教學任務

當天下午,王斐去打聽第二天的上課情況,才聽說自己是班主任——他可是個教學經驗幾乎爲零的新手。

王斐曾以爲當教師很簡單:“一天兩節課一節課45分鐘,一天就上90分鐘的課,多輕鬆啊。”等他走上講臺並接手班主任工作,才發現過去的想法是多麼不現實:從早上6點起牀到晚上11點睡覺,他幾乎沒有時間休息。

剛接手七(一)班時,“班裡雞飛狗跳,每天感覺房頂都快被掀翻了”,其他任課教師也經常找他告狀。就連中午休息時間也不得安寧:宿管打電話說兩個學生打架了,學校老師打電話說某某同學又調皮了……第一個學期,他一天午覺也沒睡過。

爲了快點“入門”,王斐跑到圖書館看《班主任秘笈》、向老教師請教、給瞭解青少年心理的專業教師打電話……

王斐過了一個月才意識到自己用錯了方法。一開始,他跟學生相處時很和氣,總是用商量的語氣跟他們說話,和氣的後果就是:學生覺得他好欺負。

王斐意識到問題後就“變了臉”,“每天裝作很嚴厲的樣子”。早上學生還沒到校,他就坐在教室,看誰遲到了;哪個學生沒完成作業,他就陪着寫作業,直到學生寫完爲止;每天晚上查寢、數人數,所有學生都睡下了,他纔去休息。

如果學生生病,不管多晚他也會送去醫院。那段時間,王斐的目標就是“努力讓他們又尊敬我,又喜歡我”。

作爲新班主任,王斐還遇到了令所有老師都頭疼的學生。政教主任告訴他,從小學升上來“四大金剛”,其中一名就在王斐班上

“金剛”名不虛傳,他頂撞年輕老師,搶同學橡皮,一言不合就動手。雖然年輕的王斐能管得住這個孩子,但無法走進他的內心。

有一次,王斐聽說他被咬了,情況有些嚴重。王斐去了校醫院,卻發現人不見了。王斐急得在學校找了兩圈也沒找到,後來在操場的一個角落找到了他。

當時,這個學生帶着哭腔訴說着什麼,周圍還圍了一圈男生。這是王斐第一次看到他哭。

王斐叫走了其他的男生,陪他在籃球架下坐着。“他說這個時候特別想媽媽。”王斐這才知道,孩子來自單親家庭,媽媽已離開他多年,爸爸在外打工。

王斐送他回了家,那是一座建在鎮上的二層磚樓,孩子平時獨自住在二樓。樓房沒有粉刷,磚塊裸露在外。這個十三四歲的男孩,每天一個人做飯、吃飯、洗衣服。“那時我才知道,他的表現跟他的家庭有那麼大的關係。”

那次長談之後,孩子再也沒惹過事。他有次去山裡玩,還給王斐帶回一根廟裡的紅繩

作爲貴州大學研支團迄今爲止唯一一個班主任教師,王斐那一年有很多艱辛,但他從沒哭過。可是離開的前一天,王斐和研支團另一名男生,也是和他搭班的數學老師,坐在教室的臺階上哭了半個小時。

課堂外的努力

王斐離開後,馮娜和4名研支團同學走進同一所學校。馮娜的教學任務相對輕鬆——教兩個班的道德與法制課。

在這個有上千名學生的鄉鎮中學,90%的學生住校開學不久馮娜就發現,學校的大熱水爐壞了3年,只有食堂有一個小熱水爐。熱水供應不足,不少學生冬天也用冷水洗頭洗澡。

研支團的同學做過預算,換一個新爐需要6.8萬元,燒一次熱水可以供應幾百人。但對缺乏收入來源的研支團學生來說,這無疑是筆鉅款。

馮娜記得,她從9月中旬開始嘗試聯繫捐贈,每天給慈善機構發微私信發郵件,連續發了兩個月,全都石沉大海。其間,遵義一家公司願意以成本價爲他們提供設備,所需資金降到4萬多元。但就連這筆錢他們也無力支付。

11月初的一天,一個歸屬地爲北京的陌生號碼來電,對方自稱是某公益基金會的工作人員,看到了她的求助信息。馮娜沒想到自己發出的信息竟然真的有了迴應。這家公益基金會發起了募捐,不到10個小時就湊夠了4萬多元。

事實上,學校存在的硬件困難不只這一個。馮娜瞭解到,丹寨縣的自來水中鈣離子含量高,需要淨化才能喝,不然容易導致結石。“自來水管流出來的水是黃色的,捧在手裡都能看到泥沙。”她說。

支教的末期,馮娜用相當一部分精力來爭取贊助。很多公益組織有專門的幫扶方向,馮娜終於找到一家專門贊助淨暖水設備的機構。“支教結束前一個月,神經都繃緊了,就想把收尾工作做好。捐資助學很艱辛,但我們還是挺過來了。”這一學年,馮娜和夥伴爲丹寨縣的中小學共募集了42萬元,另一支支教團隊爲貞豐縣的學校募集了70多萬元。

另一場考驗

當馮娜爲了熱水爐、淨水器而奔波時,姬楊在貞豐縣的魯容中學面臨另一場考驗。

今年是脫貧攻堅的收官之年,魯容中學從校長到普通教師經常要下鄉扶貧。有段時間,全校初中生的大部分教學和管理任務就落在姬楊和4名支教教師身上。

姬楊每週上20多節課,比正常工作量多一半,“教學任務壓得喘不過氣來”。除此之外,他還兼着廣播室、團委的工作。

一天深夜,姬楊加完班回到宿舍,他高度近視的眼睛痠痛,就想立馬倒在牀上。這時他突然發現深藍色的牀單上有一點黑色的東西,於是湊上去看了看,又聞了聞——那是一顆黑色的老鼠屎。“當時都要崩潰了!”姬楊說。

有些學生的表現也令他惱火不已。他們上課時喊口號,那是從短視頻App上學來的。班上學生大多有智能手機,這些短視頻App是學生了解外界信息的重要途徑,可是姬楊發現,他們也從中學到了染髮、打架,甚至看了一些色情暴力的內容。

王鬆是姬楊前一屆的貞豐支教隊隊長。他到貞豐不久就意識到這裡的閉塞:有的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還有的連魯容鄉都沒出過。王鬆開始籌劃帶孩子們出去遊學,激發孩子們走出去的志氣,“對於貧困地區的孩子來說,考出去是最便捷的路徑”。

王鬆等人籌備了6個月,最終,在貴州省科技協會和一名在貞豐掛職的貴州大學教師幫助下,王鬆和研支團伙伴帶80名貞豐孩子走出貞豐縣,在貴州平塘看大射電望遠鏡,到貴州大學參觀,還去了貴州省科技館。

這些孩子當時的表現讓王鬆至今難忘。在貴州大學圖書館時,王鬆告訴大家,哥哥姐姐們正在看書學習,要保持安靜。這羣孩子一句話也不敢說,安靜地在書架間行走。

離開圖書館時,一名男孩告訴王鬆:“老師,有一本書今天我沒看完,我以後還會再來把它看完的!”

這一年裡,研支團同學還肩負着扶貧的任務。開學前,研支團是鄉政府的“小助手”,資料錄入、走訪農戶等工作都要參與。支教開始後,他們還趁爲數不多的空閒時間跟鄉政府的年輕幹部一起走村入戶。有人感嘆:“這一年,看着它一天一個樣。”

姬楊至今對一條扶貧標語印象深刻:“今天很艱難,明天會更難,但是一天會比一天好。”經過一年磨礪,他對未來要走的路更爲篤定。

結束支教後,姬楊從土木工程專業轉到旅遊文化學院讀研。課堂上,老師講起農村社會的狀況,“我真的太知道是什麼樣了”。他下定決心,“這片土地養育了我,我要把它發展得更好。”(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李雅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