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收養的孩子,與關係中頻頻“被”按下的中止鍵

*本期督導老師是王倩老師。

*本期督導內容來自曾奇峰心理工作室-有彌聯合心理諮詢師內部團督,經過改編,隱去了來訪者的個人信息,督導文章主要用來交流與學習。歡迎投遞簡歷加入曾奇峰心理工作室,成爲我們的一員參與內部督導。

收養與被收養,是一段有着非常複雜的無意識動力的關係。在這段關係建立的過程中,會充滿種種幻想。這一認知,是理解有被收養經歷的來訪者帶來的情緒及歷史信息的前置條件。

那麼,我們能如何理解收養與被收養這對關係?

親生父母:缺失的客體

督導老師認爲,對於在收養家庭依舊沒能得到良好照顧的孩子而言,在早期構築客體關係時會看到三個重要節點。第一處節點,是在被收養前更早期的養育經歷,與來到養父母身邊經受的被忽略、未被好好照料等情況會疊加在一起。來訪者來到諮詢講述自己的早年經歷,帶來的材料都是基於已經能夠思考的發展階段提供的,是能被言語化的部分。但如果退回到更爲早年的時期,在孩子很幼小,甚至是前語言期時,孩子尚未能建立一個明確的對象性的關係,此種處境,會給孩子帶來的發展的影響是怎樣的?以及會給這個孩子造成怎樣難以克服的困難?

第二個節點,當孩子得知自己是被收養的,或者自己曾是個棄嬰,這裡面有非常龐雜的未知信息。例如自己的生父母是怎樣的人,被遺棄的原因是什麼,通常來說生下來有殘疾或者有某類無法處理的問題的孩子會被遺棄,這些信息是未知的,是收養家庭可能也無法補充全的,這所有的猜想會如何在孩子的幻想層面運作?

第三個節點,是當被收養的孩子長大時,被身邊人補全了很多與身世有關的信息,但當年信息缺失的時間節點已經過去了。在當年的時間節點內,孩子對自身的意識活動、情感狀態、身份識別、自我認知正在不斷形成,在有限的外界信息基礎上,孩子自己完成了加工、腦補或幻想。因此,這些後續信息究竟會帶來什麼樣的影響,以怎樣的方式發揮作用是未知的。因此我們需要在發展視角和時間軸面上來觀察和理解這些影響,在過去到現在,記憶的重塑未曾停止過,自我的構築,以及對自我和他人的構建也從未停止過。

很難以一條線性的時間鏈條作爲線索來梳理上述這些,而梳理本身也會帶來非常複雜的感受。

此時,有組員談到被收養的孩子長大後面對生父母與養父母時內在的困境,以及知道身世後,如何理解養父母曾經對自己的忽略和不良照料,那時不知道身世的孩子以爲自己是這個家庭中的一員。這一切複雜的感受和衝突帶來很多渙散的、悲哀的感覺。

督導老師說,我們先要理解,在幻想中缺失的父母,和現實中眼前的父母,在孩子內心的精神活動中是處在不同水平的兩對父母形象。也就是說,運作幻想中缺失的、可能不存在的客體經驗時,與運作現實生活中有實際交流的客體經驗時,對這些經驗的組織方式是不同的。

例如,和有被收養經驗的來訪者談論現實中的父母,尤其來訪在收養家庭的體驗並不好時,來訪者也許會談論自己對養父母的憤怒,這些感受是實實在在的,經由客體互動的經驗而獲得的,是能夠被標記的,有現實證據支撐的感受。但當來訪者和幻想中的客體交流時,尤其是幻想裡的客體是缺席的,是來訪者發展幻想補充的,類似於給自己編了個故事的,對於這部分經驗,來訪者是無法通過把能量灌注到客體身上而獲得反饋的。比如,一個人是不能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是如何被別人辨識出來的,而在親生父母缺失的這一重幻想裡,來訪者很難通過客體互動取得覺察、感受和認知。這些模糊不清的感受會持續很久,甚至會讓來訪者感到混亂,不清楚到底哪一方在說謊,也許自己就是養父母的親生孩子,只不過自己不討他們喜歡,他們用這樣的方式來懲罰和嚇唬自己,等等。

所有的這些混亂的並不同源的信息,疊加在一個人一兩歲,甚至二十、三十歲的時光裡,很難被清晰呈現。

這些幻想或感知信息難以聚攏,因爲沒有客體對象在那裡接收和承載。對孩子來說,生命早期會發展依戀行爲,並形成聯合注意,嬰兒在幾個月時就能區分無生命和有生命,知道怎樣把目光鎖定在賴以爲生的關係之上。而在缺失客體的關係中是沒有客體回饋的,缺失了一個基於現實的會聚點,這一會聚點能夠幫助區分幻想和現實,彷彿有一條邊際線在那裡,但當客體本身缺失,選擇注意和關係的會聚點,投注注意的過程沒有被建立起來。

養父母的責任歸屬

督導老師認爲,站在養父母的視角來看,收養一個孩子需要面對的也不僅僅是,是否要把這個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來養育,而是在收養行爲背後面臨的巨大責任接管。養父母從另外一個家庭接管了對這個孩子所有的責任,這是否意味着他們可以重新去定製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呢?不能,因爲孩子的基因不是養父母的,那在養父母和孩子交往的過程中是否可以投注自己對孩子的理想化的投射呢?也不能,而且這與親生父母去修通他們在子女身上理想化的幻滅的過程也是不一樣的。

養父母和孩子溝通的過程中,缺少了一些連續性的信息。比如在孕期、在生產過程中、在收養之前,因爲缺少了連續的信息,養父母很難構築出來對孩子的連續性瞭解和經驗。對孩子來說也是如此,什麼問題是不能問向父母的,什麼情感是不能在父母面前表達的。

養父母和孩子的關係中經常還會呈現出拒絕,從是否收養這個孩子的念頭形成開始,養父母的無意識中聚集了大量與接收或拒絕有關的信息,一直到這個孩子到來並生活在寄養家庭,在無意識層面,收養家庭接管了一個養子/女時,同時會意識到這個孩子不是自己親生的,其中包含非常多責任歸屬的衝突。“拒絕”和“責任”一直都是非常重要的主題。

養父母也會考慮:要和一個別人的孩子親近嗎?孩子長大後不服管時,是否要更加嚴格地管教他,像正常的親子關係中一樣突破孩子的邊界來管束她嗎?因爲收養家庭的關係裡存在着斷裂的過程,親生家庭丟棄孩子時並不會跟收養家庭簽定協議,分配責任,在兩個家庭間是無法協商孩子的養育。

那麼,該怎麼辦?

圖爲曾奇峰工作室內部督導現場截圖

養子的過度擔責

或許是爲了讓這段收養關係不再次出現中斷,很多收養的孩子都會在養父母家庭中過度擔責。

養子/女讓自己表現地努力,爭取上進,在家庭關係中有了衝突會主動認領,不斷主動包攬責任。督導老師說,這些行爲,是和背後的生存焦慮密切牽絆在一起的。對養子/女來說,如果不把自己收拾得明明白白,很可能就會失去一個身份。養子/女期待的孩子的身份,是他在收養家庭中需要不斷去靠近養父母去爭取的,那個位置並不是始終存在,固定不變的,也不是天然提供給養子的,在養子的內心世界裡,有可能會覺得這個位置是需要自己努力,把管理自己的責任包攬到自己身上,才能配得上收養家庭提供給自己的位置的。

這一切對已經長大的養子來說,或許能被意識到,能夠言說,但在更幼年的時期,這一情況會更加複雜,這些責任可能包含着情感交流過程中非常多的、難以言說的困境。

比如,孕產婦會有孕前、孕期的焦慮,擔心胎兒有異常或殘疾,對孩子有各種各樣的擔憂。因爲親生父母其實沒有太多選擇,生出怎樣的孩子都得接受這個事實。而對養父母來說,收養過程的焦慮在於這孩子是不是真的符合自己希望收養的標準的,養父母有權選擇是否收養,養父母對養子/女是有期待的,認爲孩子是自己挑選並投注愛意的,如果後來證明自己選錯了,這個孩子很多方面都不如人意,這對養父母的打擊不僅僅是像親生父母生下有問題的孩子需要哀悼那樣簡單。因爲這個孩子既是養父母意識化選擇的選擇,也是他們無意識理想化投射的對象。

因此,在與有類似經歷的家庭工作時,諮詢師在理解被這些巨大的責任和歷史編織進深層關係中的責任時,無法迴避來訪者與寄養家庭建立關係的複雜方式。這個關係建立的過程要比親生父母家庭中親子間的關係複雜很多。

正常的親子關係中,孩子可以通過試探父母的現實反應瞭解父母的底線在哪裡。或者在和家庭成員互動時能夠更加靈活,更加沒有後顧之憂,而被收養的孩子對此是有困難的,有風險的,孩子會恐懼這段關係會不會因爲自己的表現而又中斷,而自己又會被扔去哪裡去,於是這些孩子覺得需要把責任收攏到自己這邊。

對諮詢師而言,會在治療過程中不斷體驗並擔負孩子的這些恐懼和焦慮。因爲儲存在來訪者那裡的中斷體驗是在情感經驗中真切存在的,是在無意識的情感過程中從沒有被忘記過的內部現實,也是從沒有在後續的生活經驗中停止編織的內心現實。而諮詢師在理解來訪者體驗的“中斷”本身,可能會需要花費一些力氣。

如果來訪者能容納中斷的體驗,諮詢師也能容納,那麼這種中斷對來訪者後續的生活的影響就有可能變小,可能被調和。在諮訪之間,需要允許“中斷”作爲觀察和理解的入口出現,小孩子爲了求生會竭力尋求與養父母的關係,在治療中,修復或聯結也可能成爲一種執念。一旦這種執念佔據整個內部世界,反而會妨礙諮詢師觀察和反思,妨礙諮詢師與來訪者之間交流的本來面貌。

諮詢師和這類家庭工作時,工作的方向是重新導向,導向至來訪者可以自主掌握的現在和未來,探索來訪者構築記憶和願望的方式,而不僅僅是聚焦在已經沒有生命力的、已經成爲既定事實,被固定下來的歷史版本本身。諮詢師能夠影響的只是來訪者記憶演化在今天和未來的方式,而不是說幫助來訪者能夠填滿多少過去的空缺,這也取決於來訪者去靈活地感受的能力。

而這,正是治療向前推進的進程中的一部分。

編輯:Nem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