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螢火蟲

搭乘早班飛機前一晚必定失眠,但是這次竟然沒有把精神和心情弄糟。

開始輾轉難眠時帶頭攻佔腦海的那件事如此重要。晝裡我讀了一篇可愛的小文章,寫一個旅人在印度病了,只好待在同一個地方用餐休養,一日夜晚他謝絕店家手電筒護送,獨自穿過漆黑的蕉園而遇見了一隻螢火蟲。

不刻意回想,冥冥之中又似在等待黑夜降臨燈火盡熄,模擬那人走入他所描繪的情景。

一個小奇幻令人精神一振,精靈般的螢火蟲,在經我構築重現的田野上飄來飄去,照亮孤獨旅人黑暗的異鄉,以及失眠者的思路。我忽然記起!我也有過和一隻螢火蟲的偶遇。既然如此,何以那篇文章令我羨慕?又爲什麼我把那麼奇妙的體驗給忘了?夜路漫長,我反覆向自己索討答案。

那是住在山腳老房子時的一個平常夜晚,夏天吧,我和孩子出來院子透透氣,當然紗門內老燈昏惘,檐下的燈沒有點亮,院子周邊的人家燈火闌珊。如與謝野晶子所詩,「從和服袖子兩尺長的薄紗滑落,螢火蟲被藍色的晚風吹到空中。」半空中飛來一顆小火星,不墜落也不熄滅,我們都沒看過螢火蟲,當這個名字不約而同閃過,我們的眼睛都亮得不能再亮。牠飛的姿態有些飄忽晃慢,略帶油性質地的火光形成一圈光暈,不知是迷路心慌還是本性愛戲耍,我們伸出手輪流將牠託在手心,牠也乖乖停着,那一刻我差點想要將牠接到屋底去,找個火柴盒裝起來。前後不過四、五分鐘,我們站在檐外目送牠消失在無邊的夢境。

意外拾回這段記憶,我翻個身,稍安勿躁,還是想回到睡眠這個正題上,不料另一個一隻螢火蟲的偶遇又劃破了夜幕。

記憶有太多模糊地帶,不記得爲什麼那個暑假夜晚我們出現在臺南的姊姊家,爲什麼姊姊和姊夫都不在家,我們和不常相處的兩個姪兒在屋裡待得有點無聊,他們的阿嬤提議我們去超市買零食,出門前阿嬤偷告訴我,今天是小孫子阿昱的生日,他忘了,不敢告訴他。我心想明天醒來知道了他會不會更悵惘,也許他能過一個不同於爸媽買生日蛋糕和禮物的生日。阿昱和他哥哥帶我們走捷徑,穿過新建的社區後面的野地,那隻螢火蟲就在那時候出現,帶給我們一陣驚喜,把我們融合在一起。

阿昱青少年的那幾年,他們家熱衷露營,好幾次經由原住民嚮導帶路,走很陡的山路去看螢火蟲,起先幾隻,越來越多,滿山遍野,亮晶晶的好像聖誕樹。姊姊用同樣不可思議驚心動魄的口吻跟我描述奇景,上一次是她很年輕時見識過的鹽水蜂炮。

八八風災幾乎摧毀了那片山野,不過真正使它成爲陳年往事的是孩子大了,不再熱衷參與爸媽策劃的寂寥的戶外活動。

假如阿昱沒有及時跟別人提起那晚的那隻螢火蟲,後來也就不值得說了;假如我曾經寫下那隻螢火蟲應該就不會忘記了,假如看見的是不可計數的螢火瀑應該也就不會忘記了。最美的記憶並不一定是最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