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好的老師,花100萬美元對抗內卷
3年前,安德里亞·扎菲拉科(Andria Zafirakou)在迪拜的頒獎典禮上振臂高呼。
據說現在全世界約有1億名教師,但在2018年,扎菲拉科打敗了3萬名候選者拿到第一名,她的名頭是“全球年度教師”。這有點類似於教育行業的諾貝爾獎。
扎菲拉科在頒獎典禮上始終保持着標誌性的笑容,這個在社區學校裡教美術的希臘後裔,即便和那些迪拜的王公貴族同臺,氣場也絲毫不輸。
唯一讓她有點措手不及的是一張100萬美元的支票。
她知道自己一定會贏得獎盃之類的東西,但這麼一大筆錢該怎麼處理,她還得好好想想。
1
唐寧街10號是英國首相的官邸所在地,特蕾莎·梅已經沏好了茶在那兒等她。教育部長尼克·吉布和一屋子的教育界顯貴也在等她,這讓扎菲拉科感到有些尷尬。
吉布在這裡是打算再給扎菲拉科頒一個獎,獎勵是一份新工作:政府希望扎菲拉科能作爲推廣大使,吸納更多的人才進入教師行業。
大概是常年和孩子待在一起,扎菲拉科只要醒着,臉上就會掛着微笑,可是當吉布把這份工作的宣傳計劃遞到她手上的時候,她的笑容罕見的消失了。
“我考慮考慮吧。”
這似乎不是部長期待的那個答案——在部長旁邊,已經有人端起了相機準備拍照。
“有什麼好猶豫的呢?”
這個問題一出,整個房間頓時安靜了下來。
扎菲拉科板着臉開始解釋:“我認爲本屆政府在對藝術課程的支持上做得不夠”,她緊盯着吉布說,“例如你現在引入了EBacc(一種要求學校專注於核心科目的比較狹隘的考試標準),英國時裝界有着世界上最優秀的設計師,但你現在這種做法就扼殺了美術課,這是我的課程。”
“按照你們的思路去教育孩子,未來的設計師從何而來?”
扎菲拉科的情緒漸漸有些激動,吉布準備迴應這個質疑,但扎菲拉科沒打算聽,還是自顧自的繼續說了下去:
“我教的這些孩子,基本上英語都是第二語言,對他們來說,除了數學,藝術是爲數不多能給他們提供公平競爭環境的學科。爲什麼政府完全看不到這一點?”
部長的臉色有些掛不住了,他開始試圖用一些數據和術語重塑自己的權威。
可是扎菲拉科完全不吃這套,“教育的目的不是讓學校達到什麼績效上的目標,教育是爲了孩子,當然也爲了老師。”
就在這句話出口的那一剎那,扎菲拉科突然知道那100萬美元怎麼用了:
“如果政府不打算做些什麼來幫助這些孩子,那我來做。”
2
扎菲拉科最終沒有成爲百萬富翁。
扎菲拉科用這筆獎金建立了一個慈善機構,這個機構用於在她的學校推廣一種“駐校藝術家模式”。
扎菲拉科會請藝術家走進學校現身說法,這些人包括畫家、音樂家、舞蹈家、演員、電影製作人等等。
這個模式不僅要爲學生提供靈感和一些實用的建議,更關鍵的,它要爲學生展現一些活生生的例子:那種將藝術創作逐漸轉化爲收入來源,從而走上職業道路的例子。
因爲要持續邀請藝術家駐校,扎菲拉科真的將她的100萬美元花光了,這讓許多人感到很詫異:你哪怕好歹換一輛新車,或者與丈夫和兩個女兒出去度假一趟呢?
“這種想法在我腦子裡一秒鐘都不會出現。我就是在這所學校長大的,如果我去花掉這筆錢,這會讓我感覺不舒服。連我媽都對我說:你根本不可能留着那筆錢的,對吧?”
“如果我真是中了什麼國家彩票,那也就罷了,但這筆錢?我之所以能成爲今天的我,都是因爲周圍的同事和那些我教過的孩子們。”
扎菲拉科把2018年的那座獎盃就放在房間一角的架子上,然而當你走進她的屋子,獎盃一點都不顯眼,因爲那塊牆壁足夠吸引任何人的目光——那裡掛滿了令人眼花繚亂的繪畫和藝術作品。
和一般學校的宣傳欄不同,那些作品全部是她買下來的。
“我記得自己考教育資格證的時候,有兩個人買了我的一些作品,我的化學老師和英語老師。我不敢相信他們會買我做的東西,但他們真的買了,當時他們給了我30英鎊。”
“所以這麼多年來,當我的學生舉辦展覽的時候,我都會問:這個東西你想賣多少錢?然後我就會買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
扎菲拉科望着這些天真卻充滿想象力的創作,微笑又回到了臉上:只要呆在這裡,就彷彿又被孩子們圍繞着,至於牆上那些,你隨手點一個,她都能講出背後的故事。
3
扎菲拉科在她的新書《Those Who Can, Teach》裡分享過許多孩子的故事。
“如果我們學校早上六點開門,那孩子們早上五點就會在校門外等着,我的學生們就是這麼了不起。無論他們在家裡遇到了什麼困難,學校永遠是他們的家。”
每天早上,扎菲拉科都會站在校門口迎接每一個孩子,爲了和他們一一打招呼,她學會了35種語言的“你好”和“再見”,其中包括古吉拉特語、海地語、泰米爾語、索馬里語、烏爾都語這些一般人聞所未聞的語種。
她的很多學生都是剛剛逃離戰爭來到英國,一家人住在狹窄的單間裡,吃穿都成問題,孩子的父母只會說幾句簡單的英語。
扎菲拉科發現很多學生因爲英文說不利索而有點自卑,“沒關係,我來學你們的語言”。
作爲希臘移民的女兒,扎菲拉科這麼做完全沒有任何負擔:“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家,我深深的體會過那種與世隔絕的感覺。”
放學之後,扎菲拉科還會親自送學生們上巴士,因爲當地的黑幫會等在學校附近招募成員。
只要看到可疑的人,扎菲拉科就會用對講機聯繫附近的警察,讓警察來替孩子們解圍。爲了加強學生們的自我保護能力,她還指導孩子們上拳擊課。
然而有一些孩子的情況,註定是更棘手的,比如阿爾瓦羅。
阿爾瓦羅在學校生活的頭幾個星期幾乎一句話都不說,大部分時候他只是呆呆的望着某個地方,然後剩下的還是無盡的沉默。
扎菲拉科給了他鉛筆和紙,那是一張A3紙,結果阿爾瓦羅在紙的中心畫了一個小罐子,大概只有郵票的大小。這個小罐子,就是阿爾瓦羅對這個世界的全部感知。
阿爾瓦羅最後進了藝術A-level班,因爲扎菲拉科讓他意識到自己可以畫一些更大的東西,而在這件事上,他甚至可以做得比其他人更好。
還有一個叫勒羅伊的孩子,他的單身母親每天晚上都要去醫院做護工,勒羅伊上課的時候通常都是在睡覺,每個學期都穿同一件外套。
等到下午有體育課,扎菲拉科會讓他脫下外套,然後幫他洗衣服,迅速烘乾後放回衣架,這樣其他孩子也不會覺察到異樣。
對扎菲拉科來說,需要特別照料的孩子實在太多了:
比如有的孩子必須在浴室或者樓梯上寫作業,因爲這樣才能不被打擾;
比如有的孩子做作業只能用家裡的廁紙,又或者乾脆用麥當勞的紙袋;
比如有的孩子因爲家裡跟鄰居共用廚房,爲了能在規定時間做飯,他只能早早從學校趕回家;
比如有個阿富汗女孩主動請求庇護,因爲她的父親曾威脅要割掉她的生殖器。
……
4
不過扎菲拉科也時常提醒聽衆,並非所有的故事都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事實上,那些被迫從學校離開,又回到混亂中的孩子們,一直困擾着我。你總能從孩子身上學到東西,有些教訓會始終伴隨着你。”
扎菲拉科講過一個有些啼笑皆非的故事:
曾經有個七年級的男孩子,在學校被發現有偷竊癖,這孩子除了偷竊還經常打架,老師們只能給他關禁閉。那孩子後來離開了學校,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直到幾個月前,扎菲拉科在公交車站等車,一輛轎車在她旁邊嘎的一聲停了。一個大塊頭突然從車裡跳出來,快步朝着扎菲拉科而來。
“天哪,這是什麼人?”扎菲拉科下意識戴上了口罩,可是大塊頭竟走到跟前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小姐,你還記得我嗎?我真的很爲你驕傲。”是的,就是當年那個男孩。
這個男孩在和當年的老師寒暄了幾句之後又揚長而去,仍然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有人在聽過這個故事之後向扎菲拉科發難:教師一定要成爲社會工作者嗎?
扎菲拉科回答:“也許並不是每個國家都如此,但如果是在我們那種學校,這件事是必然的。學校的全部意義,在我看來,是讓每個學生像一個正常的孩子一樣,度過每一天。”
在扎菲拉科看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如果教育界的人把這件事稱作“教學”,那她寧可直接管這個叫“愛”。
扎菲拉科的父親是一位希臘東正教牧師,每次禮拜結束後走出教堂,父親都會把各種食物分給在外面等候的人們。
所以不如說扎菲拉科是有這種DNA的,事實上,她的姐姐瑪利亞也是一名教師,姐妹倆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如何幫泰迪熊包紮,她們看上去就像是天生的護士。
然而父母最開始想讓扎菲拉科學歷史,而不是藝術。幸好一位懂些藝術欣賞的表親改變了她父母的想法。
現在,扎菲拉科本人扮演的,就是當年那位表親的角色,每當她與學生家長進行相似的對話,她總是隨時帶着統計數據。
“孩子們想從事藝術行業,可是父親們會堅持讓孩子去做會計。我會告訴家長,據研究表明,對創造性學科充滿激情的孩子,完全可以成爲更出色的科學家,或者至少,會成爲更快樂的成年人。”
這也是扎菲拉科和教育部長針鋒相對的原因:“我認爲政府所做的是一種人爲的隔離,如果你看任何科學領域,就會發現創造性思維總是能起到關鍵作用,那我們爲什麼還要把學生們關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裡?”
扎菲拉科在她的書裡將矛頭指向一些盛行的政治觀念,比如學校應該以結果爲中心,應該重視紀律性。
“也許這適合某些學校,但在我的學校裡,‘寂靜走廊’模式的教育永遠不可能成爲答案。孩子們需要空間去創造,他們需要尋找屬於自己的聲音。”
爲此她建立了課外和週末俱樂部的活動名單,對任何公立學校而言,這種俱樂部的模式都是一種強有力的挑戰。
“每一任教育部長都來過,如果他們受過良好的教育,他們就不會說‘因爲我對藝術一竅不通,所以藝術沒用’這種話。”
自1900年以來,總計有49名政府官員控制着英國的學校系統,而這其中只有4個人以前真正在學校裡教過書。
“對我們教師而言,坐在唐寧街10號的那些人就像上帝一樣。”
扎菲拉科這話可是明擺着的諷刺,她是想說,那些教育官員的行爲在一線教育工作者看來是如此的難以理解,那些人就像從奧林匹斯山上向下凝視,對着那些瀝青操場肆無忌憚的發射閃電一樣。
5
“教自己的孩子就是很難的,他們從來不會聽你的。”扎菲拉科總是半開玩笑的說。
和其他人一樣,扎菲拉科也在試着接受新的挑戰,他一邊要在線上授課,一邊要照顧兩個女兒,一個10歲一個12歲。有時屏幕裡的孩子們望着她會大笑起來,因爲在她身後,女兒正在上街舞課。
教育界有一種說法叫“老師的詛咒”,是說老師們自己的孩子,不得不面臨其他孩子和自己分享母親的困境。
扎菲拉科對此倒不以爲意:“我的家人都住在學校附近,如果不是因爲他們,我永遠也做不到現在的一切,我的孩子們很支持我的工作,當然,她們很喜歡媽媽出現在google上的感覺。”
學校被迫關閉的那段時間,扎菲拉科因爲在線上授課竟然感冒了,當然她沒有染上新冠。
“我懷念在學校裡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感覺,我總是需要從他們的笑聲中汲取能量,那種食堂裡的香氣飄進教室,和油漆味混合在一起的感覺,真的讓人興奮。”
“僅僅是看到他們回到操場上,那種感覺就足夠美好了,當然我知道在有的人看來,那是一種噪音。”
扎菲拉科說的也是事實,她身邊有一茬一茬的老師選擇了放棄。有一項數據表明,英國近10年在教育行業裡,有15.3%的人只幹了一年就轉行了。
然而令扎菲拉科痛心的,從來不是同行的離開,而是孩子們的離開。
比如有個女孩在16歲那年出嫁了,扎菲拉科失去了一個好學生。些許寬慰的大概是,出嫁之後這孩子還會偶爾來學校請扎菲拉科幫點小忙。
現在,學校已經重新開學有一段日子了,扎菲拉科望着操場上的孩子若有所思。
如果一切順利,她還想寫本新書,或者沒準有哪個導演看上了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