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看大陸-從獨立紀錄片看庶民歷史(上)

文光民間記憶計劃發起人。(作者提供)

初次與中國大陸獨立紀錄片相遇,印象中是在國家電影中心的小小放映廳裡,沒幾個人選了這個場次,但我可能也因此暗自慶幸,可以擁有舒適而不擁擠的座位,好好沉浸這部長達五個小時的紀錄片──《上訪》。

如今已經想不起來爲什麼當初會選這部來看,《上訪》拍攝時間長達12年,爲訴求來到北京請願的上訪者,卻在時間一點一滴消磨,把苦悶與無止盡的等待,耗成了沒有希望的漫漫長路,與原來家鄉里的親人、朋友因爲逐漸斷了聯繫,要退也不知可以退到哪裡去。

視覺美學新的向度

然而我可能更加沒有想過的是,兩年後我有機會訪問到這部片的導演趙亮,他後來以令人驚豔的視覺藝術技巧完成了《悲兮魔獸》,藉着但丁的《神曲結構重啓另一種觀看可能,不再是跟拍着因環境受難的對象,或僅僅讓被攝者口述自己的生命,同時支撐着整體故事走向。

在《悲兮魔獸》,內蒙古煤礦場的黑色霧霾純粹地呈現,使我看見紀錄片在美學上有一種新的向度,有別於獵奇、消費苦難與賺人熱淚情感共鳴方式,趙亮的作品反而較能夠讓人冷靜下來,直視並思索那些疲憊不堪的身體,如何與地獄般的大地鑲嵌在一起,難怪他在過去受訪時曾如此答道:「眼淚最不值錢。我喜歡當代藝術的原因,是因爲它冷酷,而且不會讓你太接近被攝對象。」

兩年後的臺灣,對當代中國大陸的經濟發展也有了較多反思空間。這時,獨立導演的批判性觀點也愈來愈受到關注,如剛拿下臺灣國際紀錄片影展華語紀錄片首獎張贊波,他的作品《大路朝天》揭露如今光鮮亮麗的高速中國大陸,享受便利交通的幕後工地紀事。與其同名出版的書籍,更放進了張贊波在蹲點期間與工人相處、自我反思的心路歷程。

再現社會底層面貌

中國大陸的獨立紀錄片雖然邊緣,但影像的再現,經常挑戰了官方政治的敏感神經,或是再現了中國大陸社會超現實、荒誕的一面。透過獨立紀錄片,我們有機會認識到中國大陸多層次而複雜的經驗,深入鉅變下的小人物生活——並還原每個經歷、社會地位各不相同的個體,他們的情感,他們的價值觀,以及他們理解世界視角。 而我認爲,中國大陸獨立紀錄片還可以是一種抵抗、叛逆的語言,彌補臺灣與香港兩地對於中國大陸被缺失的歷史與敘述的想像。

我在偶然際遇下,應臺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的邀請,與一羣採訪陸生的編輯團隊合寫系列的報導影評文章。黑壓壓的放映廳順理成章地被轉換成沒有固定座位的電腦前,現在回想起來,能夠在影展前搶先看到片子福利,那種興奮似乎也沒維持太久,畢竟只是看片,與把看片當成工作的一部分還是有差別的。

我的電腦旁邊逐漸習慣躺着一本隨身記事本,與我飛速的腦袋同步運轉着思考──導演怎麼呈現主題的?片中的結構爲何如此安排?哪些場景的細節有吸引到我?拍攝對象身上有什麼特點值得注意?這部片能夠切合到中國大陸當代社會的什麼重要議題

如果說看劇情片編織的另一種世界,是與人類夢境相互交疊、對話的過程,那麼紀錄片鏡頭下的現實,帶給觀衆的就像是開一扇窗子就能望到的景象,這種易達性,把龐雜且晦澀的歷史敘述經由人物的生命力重新轉化,轉化成一連串將持續問下去的問題:來自哪裡、爲何在這裡、往哪裡去?劇情片的故事確實也會問,卻是有距離地去感知。

然而紀錄片指向的未知,企盼不一定換來奇蹟的發生,卻可能同樣回拋給觀衆一擊對社會現況、對個人記憶的質問。吳文光自2010年發起的「民間記憶計劃」,聚焦集體回溯歷史記憶的創作,有些諷刺的是,在外國受到的關注、影響力程度遠比中國大陸境內來得大。

小平,俺記不起了

在《吃飽的村子》展現紀錄片與社會行動交會的能量,導演鄒雪平將她記錄鄒家村回憶饑荒史的經歷──《飢餓的村子》,放給當時受訪的老人們看,彷彿重演一段「紀錄片中的紀錄片」。我第一次看鄒雪平的作品也是《吃飽的村子》,鄒雪平重複地、不厭其煩地挨家挨戶拜訪老人,邀請他們排出時間到她家看片,起初不意外地因爲吃力的訪談節奏感沈悶,好不容易看到老人緩慢地拖着步伐,坐定準備看片時,才漸漸明白其用意。

鏡頭自一羣老人專注看片的神情,拉近到一位眼眶泛紅,舉起手拭淚的老人,安安靜靜地啜泣着,在這樣簡陋的放映空間裡看見被拍攝的自己,看見當時不只物質匱乏,更在精神上捱餓的自己。「那時……很苦啊……」、「小平,俺記不起來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