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一百六十一)——康區的地緣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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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2023-02-15 07:30·白髮布衣的藏地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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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馬拉雅的小夥伴大家好,藏史德雲社的老布,又來啦!
上期我們講完了西域之爭的第二階段,在這個階段裡,唐蕃的博弈換了一個方式,從第一節階段的雙方直接下場激烈對抗,變成了拉攏代理人的博弈。
也就是說,對抗的方式從顯性變成了隱性。
所以很多人對這個階段的西域之爭沒什麼感覺,沒有把勃律、拔汗那和突騎施這三個點聯繫在一起考慮,尤其是沒有放在大食東擴的歷史背景下來考慮。
其實這個階段的博弈一點也不輕鬆,任何一點處理不好,都可能誘發聯動效應,改變整個西域的局面。
我們這個節目能做的,也就是把關聯關係點出來,至於更深的關係,大家就得去看更專業的論文了。
我們之前一直再講河隴和西域,其實唐蕃之間的對抗還有一個重要戰場,這就是位於川西的康巴地區。
說實話,康巴地區很難講,老布也有點撓頭。
主要是因爲康巴地區的歷史資料非常的少,幾乎難以拼湊出一幅完整的歷史圖景。
這點其實也比較好理解,衛藏地區作爲藏區的政治核心,藏文史料的記載還算比較多。但康區作爲邊地,史料記載就少多了。
漢文史料這部分,河隴、西域都是帝國的軸心,史料記載極其豐富,但康區對於中原來說,一樣是邊地,所以史料也單薄。
這就是康區的歷史定位,雖然現在康區的地位很重要,被認爲是漢藏兩族的連接器,有“治藏必先安康”的說法。但在漢唐的政治版圖上,康區的政治地位遠遠沒有清朝高。所以留下的資料也非常有限,造成的結果就是,清代康區的研究相對比較充分,但到了漢唐時期幾乎就是一片空白。
這種空白達到了什麼程度,還別說對漢唐時期康區的社會生活進行細緻研究,就連一些重要地點在什麼地方,現在都是衆說紛紜。
我之前曾經想把康區的歷史地理重新梳理一遍,但嘗試過以後發現,實在是不自量力。所以我們對康區的解讀,沒法像西域河隴那麼細緻,很多地方只能說個大概。
這一期,我們還是從康區的地緣結構說起,先說“地”,再說“緣”。
“康”作爲一個地理概念,很早就出現了藏文史料裡,比如《布敦佛教史》中就有“康”、“康地”和“多麥”的名稱,但是對其所指內容及區域範圍沒有具體地敘述。
與之類似《西藏王統記》裡也有“多康”的記載,但同樣只有區域名稱,沒有具體疆界的內容。[1]
在古代藏人的地理概念裡,一般把藏區分成三大地理單元。這個地理單元不是我們今天說的衛藏、康巴、安多三大藏區,而是“上部阿里三圍,中部衛藏四翼(四茹),下部朵(多)康六崗”。
需要注意的是“下部朵(多)康六崗”中的“朵”指的是今天的安多藏區。也就是說,在《賢者喜宴》成書的1564年,安多和康巴屬於同一個地理範疇。
根敦羣培先生在《白史》中對於“康”的解釋爲:“所言‘康’者,係指其邊地,如邊屬小國,名“康吉賈陣”。
既然有“邊”的意思,那就得有中心,要不“邊”沒法獨立存在。
回到剛纔說的三個地理概念,衛藏的“衛”本身就帶有“中心”的含義。
在藏人心中,以拉薩爲核心的“衛”是“天之中央,大地之中心,世界之心臟,雪山圍繞一切河流之源頭。”
由此可見,藏人對地理概念的定義是以衛藏爲核心向兩翼展開。而康區所處的位置,恰恰在藏地政權的邊緣地帶,所以纔有了邊地的概念。
但有一點要注意,康區不僅僅是藏地政權的邊緣,它同樣是漢地政權的邊緣。
雙重“邊緣”的屬性,就是康區地緣政治的主要特點。
製圖©時差島
由於“康”的地理範疇長期沒有明確的定義,我們現在對康區的範圍主要以方言來劃分,也就是“康方言”地區。
這個地區以現在的行政劃分來說,包括西藏的昌都地區、青海的玉樹地區、雲南的迪慶地區、四川的甘孜地區,以及四川阿壩的一部分地區。
從這個區域劃分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康巴藏區是一個跨行政區的範疇,包含了西藏的東部、青海的南部、雲南的北部和四川的西部。
從地形地貌的角度上說,這個地區大概是整個中國山脈最密集的地區了。如果你打開一張衛星地圖,光看那白綠相間,皺皺巴巴的感覺,您就能知道這片地方的特點——到處都是山。
如果做個形象一點的比喻,康區的地形就像一張被巨手團過的白紙,然後細細的展開,最後呈現在紙上密集的褶皺,就是康區層層疊疊的山脈。
尤其是在康區的西部,金沙江、瀾滄江和怒江這三條浩浩湯湯的大河,被硬擠在不到一百公里的寬度上,從北向南流過。
由於中國的整體地貌是西高東低,所以大多數的江河都是東西走向,但康區的河流卻和其他地方迥異,除了三江並流的這三條大河以外,雅礱江、大渡河、岷江也是從北向南流。
有的時候,我們不得不佩服古代先民的堅韌不拔,就是如此困難的地理環境下,他們依舊能翻過重重高山、渡過條條大河,硬是用腳走出了一條溝通巴蜀和西藏的通道。
從整體上來說,康區在地理上處於一個連接與過渡的地帶。
在東西方向上,它是青藏高原與川西平原的一個過渡地帶;
在南北方向上,它是青藏高原與雲貴高原的過渡與連接地帶。
鄉城縣,攝影©️田捷硯
如果我們對康區的地形和生產狀態進行了一個細分的話,那麼康區可以大致分成三個部分:
1、高原區:
在康區北部的石渠、色達、理塘、壤塘、阿壩等地區,平均海拔超過了4000米。這些地方的年平均氣溫在0℃以下,無霜期非常短,不太適合農耕生產。但這些地方水草豐茂,有大片優良的牧場,是全國五大牧區之一。
所以這些地方的居民,世世代代都以放牧爲生,形成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型態,部落制在這個區域的歷史上長期存在。
2. 山原區:
在康區的中部和南部,多條大江穿越其中,在水系的切割作用下,連綿的山脈被分成了大小不等的碎塊。此地的海拔高度從2600米至3800米不等,氣候相對較爲溫和,是青棵等糧食主產區。
比如德格、甘孜、爐霍、道孚、巴塘、馬爾康等地區,即有山嶺縱橫,也有比較寬闊的河谷地帶,適合農業生產。但由於農業作物的產量比較低,幾乎家家戶戶都養家畜,所以這些地區呈現一種半農半牧的生產方式。
3. 高山峽谷區:
在康區東南部的瀘定、康定、丹巴、松潘、理縣等地區,河谷深切,雪峰高聳,地表高差極大。所以這個地區的垂直氣候非常明顯,形成“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環境:由於靠近四川盆地,溫暖水汽補充比較充沛,適合水稻、小麥、玉米等作物的生長,居民主要以農業和採集爲生。[2]
從生產生活方式上看,整個康區呈現一種,從北到南的,遊牧向農耕過渡的狀態。越靠南的地區,農耕的比例越高;越靠北的地區,遊牧的比例越高。
由於康區的總體地形是西高東低,所以“牧”的成分同樣是自西向東遞減,“農”的成分則自西向東遞增。
但同時我們也要注意,康區的生產方式是一種混合狀態,農與牧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甚至在一條河谷的山頂和山谷裡,農和牧就同時存在。
混雜是康區生產方式的主要狀態。
攝影 © 理塘G318記憶博物館
說完了地理和生產方式,我們再來說說康區的人。
作爲一個羣山遍佈的地區,康區並非是一處封閉之地。恰恰相反,康區是一處古代族羣南來北往、頻繁遷徙的場所。
由於康區的河流主要爲南北走向,適合南北兩個方向的族羣遷徙。於是西北地區的“氐羌民族系統”經康區南下,百越、壯苗等南方族羣經康區北上。再加上漢藏兩族從東西兩個方向上的遷徙融合,導致康區成了各種族羣融合互動的走廊。
這就是費孝通先生定義的“藏彝走廊”,也有學者稱之爲“橫斷山民族走廊”。[3]
由於這個特殊的背景,形成了康區民族分佈衆多、民族構成複雜的局面。
目前康區的主體民族是藏族,但同時也有漢、彝、蒙古、納西、羌、回等10多個民族。在阿壩州的南部茂縣、汶川、理縣等地是羌、藏、漢雜居,松潘、金川、小金等地是藏、回、漢雜居,甘孜州的九龍、瀘定是彝、藏、漢雜居,甘孜州西南的鄉城、稻城、得榮等地是藏、納西、漢雜居。
這種大雜居、小聚居的格局,遍佈整個康區,形成了一種以小地域單元爲主的融合。
這種小融合的典型證據就是語言,康區存在大量的地方性語言,也就是當地人所說的“地腳話”。
這些人在跟外人交流的時候,使用康區的通用藏語(“康格”,以德格話爲標準語言)、彝語或漢語,回家則說“地腳話”。
攝影©時差島
這種地區性方言在康區極其普遍,有的一個縣,甚至一個鄉里,都存在多種“地腳話”。比如在康定縣就有貴瓊、木雅兩種地腳話;在九龍縣境內的地腳話更多,僅目前已調查清楚的就有木雅、普米、納木義、爾蘇、勒通等五種。[4]
這些語言不同的小族羣,風俗習慣和民間信仰等方面都有很大差異,也就是康區諺語裡說的,“每條溝有自己的習俗,每條溝有自己的土話”。這種千差萬別的小族羣,可以認爲是大族羣之下的一種細小的分支。
在康區的範圍內,僅僅是藏民族,就有講木雅語的木雅藏人、講道孚(爾龔)語的藏族人,自稱“布巴”、講扎巴語的藏族人,自稱“扎巴”、有講貴瓊語的藏族人,自稱“貴瓊”、講卻域語的藏族人,自稱“卻域”。
還有講嘉絨語的藏族人,這個族羣在最開始甚至被認爲,應該是一個獨立的民族,直到最後才被歸屬在藏族的羣體裡。
如此之多的特性是在族羣大遷徙的背景下,在康區多山的地貌環境裡,不同人羣形成的文化差異。這種差異的本質是人類族羣在狹小生存空間裡,向內抱團取暖的特性。
製圖©時差島
說完了康區的地和人,我們來說說緣。
康區的政治地緣極爲特殊,它處在川、藏、青、甘、滇五省的交界地帶,是鏈接中原與西南邊疆省份的橋樑。如果再考慮到藏族分部的特點,“治藏先穩康”真不是一句空話。
由於歷史上的康區,具有雙重邊緣地帶的屬性。也就是剛纔說過的,康區對藏區的政權來說,是邊緣地帶;對中原政權來說,依舊是邊緣地帶。再加上康區山巒縱橫、溝谷深刻的地貌特點,康區對東西兩個強勢政權來說,都是一處難以管理的地區。
所以在康區的歷史上,它幾乎從始至終都是一種散裝的狀態,從來就不是一個整體。這可能就是它的範圍始終沒有一個明確定義的原因。
我們之前曾經說過,以古代的科技水平來說,治理一個國家最大的成本是交通和信息傳遞。康區的地形地貌對這兩點來說,都是地獄級的難度。這導致即便是東西兩個政權在最強勢的時期,也很難在康區實施強有力的垂直管理。
其實中原政權很早就把觸角伸進了康區,公元前316年,秦惠文王佔領巴蜀以後,就在岷江上游設置了湔[jiān]氐道,大概位置在今天松潘縣的元壩鄉,同時還在雅安地區設置了嚴道和青衣道。
也就是說,秦朝在名義上對松潘、雅安、天全、寶興等地實施了管理,但這種管理也就是停留在“以夷制夷”的層面,算是最早的羈縻州府。
漢朝在秦的基礎上繼續拓展,在西南地區設置了七個郡,九十多個縣(道)。[5]
這些郡縣的管轄範圍大致延展到了今天甘孜藏區的東部,以及雅安市以西的地區。蜀漢時期的姜維也曾經領兵平定過汶川地區羌人叛亂。
等到了隋唐時期,兩朝都在積極經營康區。
隋朝將之前設的四個州(汶、翼、扶、覃)合併,改名爲會州,轄十一個縣,兩萬四千多戶。
唐朝則是在川西重新構建了一套完整的管理體系,這套體系以都督府爲核心,下轄數量不等的正州和羈縻州。
正州由長官以派駐的流官爲主,也有部分當地首領做刺史,羈縻州則全部由當地首領世襲擔任。
作爲管理核心的都督府,從北向南,分別是鬆州、翼州、茂州、保寧(洪州)、雅州、黎州、嶲州、姚州。
這些都督府下轄的羈縻州,隨着唐蕃戰爭態勢的變化,數量差距極大。就以鬆州爲例,貞觀時期的鬆州都督府下轄25個羈縻州,到了天寶年間,已暴增至104個。
但我們也要清楚,這類羈縻州也就是名義上的管理,要說到管理力度,基本是聊勝於無。
我們可以看一下這些都督府的位置,鬆州都督府在今天的四川松潘、翼州在今天茂縣西北的疊溪鎮古城、茂州在今天的四川茂縣、保寧都督府在阿壩州的馬爾康、雅州在四川雅安、黎州在四川漢源的清溪鎮[6]、嶲州在涼山彝族自治州的越西縣、姚州在雲南姚安縣。
從這些都督府的位置上看,唐朝是構建了一條北聯河隴,南接雲南的防禦線。等到劍南節度使設置了以後,整個川西防線都在他的統轄之下,管兵三萬九百人,馬二千匹。整條防線的目的性非常明確“西抗吐蕃,南撫蠻獠”,說白了就是團結各處的小弟們,一起跟吐蕃幹。
到了元明清三朝,對康區的管理基本都是土司制度。分散於各地的土司,大小不等,形態各異。他們基於各自的小封閉環境,在康區實施了六百多年的統治。
三個中原王朝都齊刷刷的採用了土司制度,不是因爲土司制度的管理多高效,而是土司制度成本低,相當於一個性價比方案。
清朝末期之所以出現了“改土歸流”運動,不是因爲趙爾豐多有本事,而是因爲當時已經進入了機械時代。從技術層面上說,具備了垂直管理的科技基礎。如果我們現在還是農耕時代的話,我相信對康區一樣沒法垂直管理。
我們回溯歷代中原王朝,沒有一個對康區實施過強有力的管理。對於中原王朝的統治者來說,康區是一個不能不爭奪,但又沒法捏在手心裡的鐵疙瘩。
這就是康區的邊緣地帶特性。
攝影©王志輝
東邊中原王朝如此,西邊的藏地政權其實也差不多。
在各個時期出現的藏地政權之中,只有吐蕃王朝把版圖覆蓋了整個康區。吐蕃王朝確實在將近二百年的時間裡,統治了康區,它疆域的鼎盛時期直抵岷江一線,離四川平原的直線距離不過區區幾十公里。甚至可以這麼說,吐蕃軍隊只要再翻過最後一道山樑,就是一馬平川的成都平原。
目前在康區也確實發現了,吐蕃人統治時期留下的遺蹟。
比如說,在爐霍縣發現了冶鐵爐遺址,在滇西北發現了吐蕃人建的“神川鐵橋”遺址,在麗江發現了吐蕃時期的格子藏文碑,在馬爾康發現了婆陵甲薩古城,在石渠、玉樹、察雅、芒康等地,還有吐蕃時期的摩崖造像和石刻。[7]
同時,我們也知道吐蕃在康區設置過都督府、派駐過官員、遷移過部落、組織過盟會,還向當地首領授過官。但這些證據是不是足以證明,吐蕃對康區實施過強有力的管理,實際上是存疑的。
因爲我們也可以看到,康區的各種本地勢力,有過明顯的左右搖擺,從棄唐投蕃,到棄蕃投唐,形成了一個循環。這說明,在吐蕃統治康區的一百多年裡,並沒有嚴密控制康區的本地勢力。
實際上吐蕃遇到的問題和中原王朝一模一樣,就是管理康區的成本太高。以元明清三朝的經濟實力,都被迫在康區實施土司制度這種間接管理方式,就可以想見,垂直管理對吐蕃王朝的成本壓力。
所以,吐蕃確實控制過康區,但這種控制究竟有多大的力度,至少以目前的資料來說,還是一個疑問。
攝影©田捷硯
我們以上說了康區的地形、族羣和地緣關係,從上述三點都可以看出,康區處於雙重邊緣地帶的屬性。
這裡的地形,山川阻隔、道路艱險;
這裡的族羣,桀驁不馴、向內抱團;
所以,康區是夾在東西兩塊巨石之間的鐵疙瘩。
我們在解讀康區的時候,要時刻注意它的環境特點和地緣關係,所有問題都要放在這個大環境下來考量。
大背景就闡述到這裡,下一期咱來聊聊康巴地區的族羣政權!
參考書目:
[1]、《“康”的概念與內涵的歷史演變研究 》_曹海霞;
[2]、《四川藏區史—政治卷》_任新建、何潔;
[3]、《如何認識康區—康區在藏族三大傳統區域中的地位與人文特點》_石碩;
[4]、《關於康巴學幾個基本概念的認識》_林俊華;
[5]、《漢代“西南夷”行政地名考略》_張卉;
[6]、《羌蠻獠混雜:唐代黎屬羈縻州的部族分佈》_郭聲波;
[7]、《吐蕃在康區的活動遺蹟》_石碩,王鑫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