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一百零七)——蘇定方的封神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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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期咱們講了阿史那賀魯之亂,以及程咬金的最後一戰。今天咱們請出唐朝的一位軍神,來聊聊他在西域的神級操作。
這位大神就是《隋唐演義》裡被黑得不輕的——蘇定方。
李世民前腳剛剛去世,那個曾經接過他錦袍的阿史那·賀魯,就在651年(永徽二年)叛亂了。這次叛亂是西突厥汗國曆史上的最後一次掙扎,之後的西突厥勢力的折騰,就都屬於小打小鬧了,遠沒有賀魯這次鬧騰得兇。
唐高宗李治連續發動了三次西征,反正不是時間不合適,就是人不合適,一直都沒順利搞定賀魯。
不過,前面幾次出兵也不是全無收穫,唐軍打殘了幾個擁戴賀魯的部落,在庭州防線外圍的西部和北部,相繼設置了金滿、沙陀、陰山、大漠、玄池五個羈縻州都督府。[1]
657年(顯慶二年),唐朝發動了第四次西征。
爲了這次西征,李治頒佈了《採訪武勇詔》,在全國範圍內招募軍事人才,組成西征大軍的軍事骨幹。
大家還記得,在678年(儀鳳三年)唐高宗爲了徵吐蕃,曾經頒佈了《舉猛士詔》,招募河南、河北的猛士。婁師德戴着紅抹額前去應徵,跟着一起出兵青海。可見,當時從社會上招募人才,是唐朝的一種慣例。
爲了徹底搞定賀魯,唐朝吸取之前的教訓,軍政兩手一起上陣。
軍事方面,以蘇定方爲左路統領,帶五萬步騎出阿爾泰山。
政治方面,以突厥降將阿史那彌射、阿史那步真爲右路,負責分化瓦解西突厥各部勢力。
蘇定方領着唐軍一路向北,與回紇騎兵匯合,沿着鄂爾渾河向西,擊敗了處木昆部,受降萬餘帳,成功瓦解了阿史那賀魯的側翼。[2]
然後,他帶着投降的部落士兵,向南穿越阿爾泰山(金山),在額爾齊斯河的上游(曳咥[dié]河)與賀魯的主力爆發了決戰。
當時賀魯麾下有西突厥各部十萬精兵,而唐軍不過五萬人,處於數量上的劣勢。所以,主動發起進攻的是阿史那賀魯一方。
在《冊府元龜》裡,對這場戰役有段很精彩的描寫,“賊輕定方兵少,四面圍之,定方令步卒據其原,攢槊外向,自領漢騎陣於北原。賊先擊步軍,三衝不動。定方乘勝擊之,賊遂大潰,追奔三十里,斬獲數萬人”。
這段話的意思是,賀魯看唐軍兵少,從四面合圍。蘇定方命步兵結陣,將長矛向外,抵禦騎兵衝擊。他自己領精銳騎兵,集結於北面的高崗上,等待時機給賀魯最後一擊。
現在就看,唐朝步兵的盾,能不能擋住突厥的矛了。
突厥騎兵對唐軍兵陣發動了三次衝擊,都沒能衝開缺口。等蘇定方發現突厥的士氣受挫,馬上發動了騎兵突襲,突厥被打得全軍崩盤。唐軍騎兵追殺三十里,殺其大酋都搭達幹及兵馬數萬人。
次日,唐軍繼續追殺,再次痛擊突厥軍隊,胡祿屋等部陣前投降,阿史那賀魯帶着部下倉皇西逃。
這時天降大雪,積雪“平地二尺”,部將都請求休息。
蘇定方卻說:“天降大雪,敵人必定以爲我們不能追擊,這纔是追殲的機會”,於是“勒兵衝雪,晝夜兼進”。
等到北路唐軍翻越塔爾巴拉山,來到雙河(哈薩克斯坦的阿勒坦額墨爾)。[3]南路唐軍也阿史那彌射、阿史那步真的率領下趕來,兩軍匯合併力向西。渡過伊犁河,直插賀魯的金牙山(吉爾吉斯托克馬克附近)大營。
果然不出蘇定方所料,賀魯認爲大雪封山,唐軍根本飛不過來,完全沒有防備。唐軍都趕到離他大營只有兩裡之遠的時候,他還在研究去哪兒打獵。於是,蘇定方“縱兵擊之,盡破其牙帳,生擒數萬人”,
賀魯帶着少量親隨逃到中亞的石國。
但緊隨其後的蕭嗣業已帶兵趕到,石國國王不敢收留,繩捆索綁地把阿史那賀魯送給了唐軍。
這場延續八年(650一657年,永徽元年至顯慶二年)之久的西突厥叛亂終於平定。
平定了阿史那賀魯之後,唐朝於顯慶二年(658年),在西突撅故地設蒙池、昆陵兩個都護府,封阿史那彌射爲左衛大將軍、昆陵都護、興昔亡可汗,統領五咄陸部落;阿史那步真爲右衛大將軍、蒙池都護、繼往絕可汗,領五弩失畢部。
聽過之前節目的朋友會發現,唐朝新冊封的兩個可汗,他們各自管轄的區域,其實就是之前西突厥的東西兩廂。
這種兩廂十箭的制度,自從咥[dié]利失可汗在貞觀九年(公元635年)確立以後,就一直在西突厥執行。[4]
其實,這制度在出現之時,就是個無奈之舉,要是能一手遮天,誰願意跟別人分權啊。但沒辦法,左右兩廂的部落,實在是整不到一起去。
唐朝冊封興昔亡、繼往絕兩個可汗,可以看做是對西突厥現狀的尊重。當然了,從另一個角度上說,唐朝也願意兩廂分立。要是真整到一塊去了,萬一再出個頡利可汗,那還麻煩了。
之後唐朝對西突厥地區的統治,基本上都是藉助興昔亡、繼往絕兩個可汗的影響力。畢竟這兩個阿史那,都是室點密可汗的後裔,根正苗紅的王族血脈。以後我們再涉及到西突厥的可汗,就都從阿史那彌射、阿史那步真開始排序,不再往室點密可汗那兒倒扯了。
阿史那賀魯叛亂之時,龜茲也跟着一起叛了,安西都護府被迫遷回高昌。
蘇定方平定抓住賀魯之後,安西都護府又遷回了龜茲,並且升格爲安西大都護府。突厥故地設立的蒙池、昆陵兩個都護府,都歸屬安西大都護府管轄。此時北庭都護府還沒設立,北疆的伊西庭三州,也歸安西大都護府管轄。
當時安西大都護府的轄區,不但包含了今天整個新疆自治區一百六十六萬平方公里的範圍,還包括中亞的昭武九國,以及帕米爾高原以西以南的地區。
這個地區在唐高宗的龍朔元年(661),設置了吐火羅道十六羈縻都督府,最南邊的波斯都督府,已經到了阿富汗和伊朗的邊境線上。這些遙領的羈縻都督府,也歸屬於安西大都護府管轄。
此時,唐朝的西部版圖達到了極大值,確實遠超兩漢。
據說當時長安西門之外,立着一塊石碑,上面寫着“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
說起來,也只有知道唐朝的西部疆域有多大,你再讀白居易的“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才能體會白老爺子的心情有多複雜。
此時在西域已經形成了三層級的結構,北疆三州的州縣流官制爲基本盤,南疆的軍鎮羈縻州爲控制區,吐火羅的遙領羈縻州爲緩衝,這也就是我們之前講的唐朝在西域的管理層級。
由於管得面積實在是太大了,安西大都護府的最高長官,達到了從二品,僅次於三公,與尚書左右僕射同級,可謂是位極人臣。
這就是管理大國家的問題,由於古代信息傳遞和交通的成本太高,導致中央必須要給邊疆大佬足夠的授權,否則這兄弟根本沒法進行管理。
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假如說邊境發生了軍事摩擦。鎮邊大將派人一路火星帶閃電地跑到京城送信,說不定都過去一個禮拜了。皇帝一聽不樂意了,說給削他。然後傳令兵又一路火星帶閃電地跑回來,說不定兩邊都沒事兒了,正坐一起喝酒擼串呢。
你說,這是打呀,是不打呀?!
不打吧,你是欺君之罪!
打吧,這不是給自己找事兒呢嘛!
所以,一個疆域龐大的帝國,最後一定會走到總督制。
這不是誰想走,誰不想走的問題,是不得不走的問題。
唐朝在邊疆設了節度使,縱覽一方軍政大權,最後出了個安祿山。
吐蕃也在邊境設了節度使,最後出了個論恐熱。
這兩個國家殊途同歸,走了一模一樣的道路,既不是制度設計出了多大的問題,也不是君王個人有什麼問題,其實是受制於古代科技水平的限制。
唐朝設立了吐火羅道都督府之後,其實就已經形成了興昔亡、繼往絕兩個可汗管轄左右兩廂,吐火羅葉護阿史那烏溼波管轄蔥嶺以南的三大格局。
按制度設置來說,這三個阿史那首領相互呼應,又相互牽掣,很有利於唐朝的統治。但此時的形勢,遠遠沒有達到高枕無憂的局面,從外部上說,兩個巨大的威脅正逐漸成型;從內部上說,阿史那之間也不團結,矛盾即將爆發。
這兩個來自外域的威脅,一個是來自於阿拉伯半島的大食。
它們在貞觀七年(633年)的時候,發動了東征,一直被東羅馬和西突厥消耗的波斯帝國,無力抵抗阿拉伯人的圓月彎刀。
公元650年,也就是李世民去世的第二年,阿拉伯人已經殺到了阿姆河流域的呼羅珊。第二年,波斯王被殺,薩珊王朝覆滅。波斯王子卑路斯逃到疾陵城繼續抵抗,這個疾陵城就是唐朝波斯都督府的所在地。
說白了,波斯和吐火羅如此乾淨利索得投奔了唐朝,就是因爲脖子上感受到了大食刀鋒的絲絲涼意。
另一個,那都是老熟人啦,就是在西藏高原上等着上場,都快等急眼了的吐蕃。
650年松贊干布去世,代表着唐蕃關係的第一次轉向。在祿東讚的推動下,吐蕃開始了快速擴張的浪潮。不過,吐蕃擴張的第一步在青海,所以西域主要是還是唐朝和西突厥勢力的博弈。
但就是在661年(龍朔元年),唐朝剛剛設立了吐火羅道十六羈縻都督府,吐蕃就把疏勒通向吐火羅的交通咽喉,已經成了唐朝至拔州的俱密給打下來了。
要知道,當時吐蕃和唐朝可還沒撕破臉吶,這時候進攻唐朝任命的吐火羅葉護,其實和直接宣戰也差不多了。而且,之後不久唐朝就會感覺到,吐蕃軍隊的凜凜寒意了。
從內部上說,阿史那步真和阿史那彌射雖然是堂兄弟,都是室點密可汗的五代孫,跟阿史那賀魯是平輩。但兩個人之間,可是仇深似海。
早在貞觀十三年(639)的時候,二人就爆發了激烈的矛盾。
阿史那步真殺了彌射的兄弟、侄子20多餘人,逼得阿史那彌射沒法在西域立足,直接帶着部衆投奔了唐朝。
平定賀魯之亂以後,兩個人都被封爲可汗,但兩個人在西突厥的境遇迥然不同。阿史那彌射憑藉之前的威望,很快就得到了左廂部落的擁護,而步真則遲遲沒有得到右廂部落的認可。當時在西突厥還有一股勢力,就是盤踞在雙河附近的真珠葉護,他唐朝的老對頭乙毗咄陸可汗之子。
阿史那步真被真珠葉護打得抱頭鼠竄,這時阿史那彌射不計前嫌,千里馳援,於659年(顯慶四年)擊殺真珠葉護,幫着步真解除了危機。
也就在同年的十月,處於塔里木盆地西緣的疏勒、朱俱波、朅[qiè]盤陀反叛,向東進軍攻破了于闐。這四個地方分別對應今天的喀什、葉城、塔什庫爾幹、和田。
挑動三個勢力反叛的人,名叫俟斤都曼,來自於阿史那步真管轄的碎葉地區,但步真對他毫無辦法,唐朝被迫自己出手。
十一月,蘇定方帶兵出征,開啓了極速狂奔的模式。
在狂奔的途中,他烏海與達延芒布支爆發了衝突,順手幹掉了他。
唐軍趕到西域後,都曼在馬頭川屯兵據守。蘇定方根本沒管駐守的敵軍,而是選了一萬精銳步兵,三千精騎,一日一夜奔行三百餘里。還沒等都曼反應過來,就殺到了城下。都曼率軍在城門外倉促應戰,被打得慘敗。隨着後續部隊趕到,唐軍將城池團團圍住,開始製造攻城器械。都曼無計可施,出城投降。這場聲勢浩大的叛亂,不過一個多月時間,就被蘇定方平定了。
660年(顯慶五年)的正月,俟斤都曼被送到了洛陽,李治親自參加了獻俘儀式。當官員請處置都曼的時候,蘇定方站出來說:“他投降之時,我曾經答應免他死罪,希望饒其性命。”唐高宗說:“朕爲卿保全信義。”
還記得之前講後突厥的時候,我們曾經說過,680年(永隆二年)後突厥叛亂時,出過殺降事件。當時答應投降保命的是裴行儉,可回朝之後武則天反悔了,阿史那·伏念、阿史德·溫傅等五十四人,全部被殺。
裴行儉只能嘆息一聲,“恐怕以後,再沒有願意歸順的人了”。
680年的殺降事件,是唐朝開國以來的第一次。
之前唐朝對投降的異族首領還是挺寬厚的,就連賀魯這種投降了兩次的首領,都能保留性命。所以,蘇定方纔敢不徵求朝廷的意見,就答應保命。
不過就算蘇定方打出了神級的表現,他也沒法徹底解決突厥問題。
這個問題是個痼疾,中原王朝花了上千年的時間,但始終解決不了。
說白了,這是農耕和遊牧有兩種生活方式的問題。
對於中原地區的爭霸戰爭來說,破其王城、擒其首腦,基本就算完事兒了。因爲,中原的農耕地區人民和土地是一種綁定關係,人員流動基本是固化的。
但草原地區恰恰相反,遊牧的核心是流動。
他們對土地的歸屬權不是很在意,但對土地上資源的使用權非常看中。
這一來的結果就是,你今天打跑了這個部落,明天那個部落又冒出來了,沒完沒了得折騰。
如果你從整體上看唐朝和西突厥的衝突,唐軍基本上就是救火隊員,一旦西域出了亂子,唐軍就是千里馳援,趕來平事兒。
最後武則天決定在安西地區大量駐軍,雖然以狄仁傑爲首的一票大臣,以財政壓力大爲由反對。但要是不駐軍,吐蕃和突厥就這麼一直折騰,唐軍動不動就來滅火,其實成本也不低。
所以,唐朝最後在西域的佈局就是,以重兵按住南北疆兩地。至於中亞、吐火羅地區,留得住當然最好,實在留不住,那也沒招了,財政壓力實在是受不了了。
好啦,講到這裡終於要讓吐蕃登場了,下一期咱們來聊聊吐蕃和西域的關係。還是老規矩,從交通線講起!
參考書目:
[1]、《突厥史》_薛宗正;
[2]、《從唐與突厥的幾場戰事_探索漠北通往西域的交通路線》_董學浩;
[3]、《多邏斯川、雙河及金牙山———唐將蘇定方西征路線考辨》_
任寶磊;
[4]、《西突厥汗國的“十箭兩廂”制》_吳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