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象翻山過境,人類小心圍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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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來了!野象天團真的來石屏了!”
“一路北遷要去哪?無人機出動監測15頭野象羣進入雲南玉溪峨山。”
過去兩個月,雲南人的心被牽在15頭野生亞洲象身上。
14個月前,這一支被稱爲“斷鼻家族”的野生亞洲象羣離開位於西雙版納的棲息地,一路北上。
今年4月16日,象羣到達普洱市墨江縣,此後的兩個月裡,它們依次造訪玉溪市元江縣、紅河州石屏縣、玉溪市峨山縣。據澎湃新聞報道,象羣在6月1日進入玉溪市新寨村,距離昆明市晉寧區邊緣僅約兩三公里。按照目前的遷徙路徑,預計今天(6月2日)下午會進入昆明市晉寧區。
這是有監測數據以來,我國亞洲野象首次進入西雙版納、臨滄和普洱以外的地區。
首次被亞洲野象光顧的玉溪市,毗鄰省會昆明,是省內第二個城鎮化率超過50%的地州。這裡的居民鮮少見到野生動物,要想去西雙版納的“野象谷”觀象,需要開車十個小時。
但這個五月,幾乎所有玉溪人都聽說了野象在自己家鄉出沒的消息。
追野象的人
宋星是元江縣的一個普通農民,他住在距離元江縣城30多公里的鄉下。
第一次看到野象出沒的視頻時,他正在田地上採收水果,四月下旬是桃李子的成熟時節,青綠色的果子像桃子那般大,要趕着時間採收完。
手裡的活不敢放下,但他在心裡默默記下這件事,打算忙完這陣,就找機會去看看野象。
他知道自己離象羣很近,象羣的一舉一動,都會通過政府的無人機、居民們晃動的鏡頭傳遞到他的眼前。
“它從西雙版納那邊上來,然後經過普洱市,到墨江,就是我們元江和普洱的交界,(然後)經過我們元江”——野象行動的路線印刻在他的腦海裡,不用看地圖就能講出來。
這是宋星這輩子第一次有機會見到野象。
他對看野象抱有極大的熱情。兩年前,他去過西雙版納的野象谷,那是一個擁有300多隻野象的著名旅遊景點,“不過那些都是有人照顧的”,跟這次比還是很不一樣。
2017年3月3日,雲南西雙版納,野象谷的野象在河中戲水
前一天晚上忙完農活,5月11日一早,宋星迫不及待地開車出發,找野象。
上午11點,宋星到達了野象出沒的路邊。一開始,前面只停了兩輛車,“到下午的時候就水泄不通了,公安的交警,林業部門的值班的人在那裡維持秩序”。
公路對面是山,路下面是元江,路上雜亂停着各處趕來的小轎車、商務車、電瓶車、摩托車,人們戴着大遮陽帽、撐着傘,三三兩兩靠在欄杆上,朝對面張望。
政府的值守人員隨時在路邊守着,不讓村民們靠太近。他們能通過無人機監測到野象的位置。野象就在距離公路直線距離20多米的山上,但樹木將它們遮蓋得嚴嚴實實。見過野象的村民給宋星分享經驗,“到三四點左右,它就會到江裡面泡澡之類的,那時候就看得到”。
站在路邊等待野象出沒的人羣
下午五點,野象一直沒有出現。那天的室外溫度有四十多度,公路上沒個遮擋,被暴曬的村民們熱得不行,陸陸續續有人離開了。
此刻,宋星已經等待了六個多小時,徒勞無功。
他決定掉頭,啓程回家。
但等待的經驗往往雷同。就像是等公交的人們前腳出發,後腳車來的故事一樣,“後來聽說到下午7點多野象就出來了,去江邊了”。
就差一點,宋星就能看到野象了。
他不甘心,第二天繼續開着車追野象。
然而,去到昨天的地方,他甚至沒在公路邊遇到值守的人羣。
野象走了。
宋星在羣裡打聽,才知道原來野象往另一個鄉鎮去了。當時天還下着雨,去鄉鎮還要走山路,但宋星沒多猶豫,沿着山路就開了過去——這次要是再沒見着野象,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了。
他沿着山路開了30多公里,一路上靜悄悄的,別說野象了,連個人影都見不到。
還是算了吧。路遠,又是雨天,宋星最終還是沒見到野象,沿着原路折返回家。
後來他看地圖,“人家說的野象在的區域,差不多就是我在附近了”。可能是報道的時間出了偏差,可能是他挑的道路不太準確,總歸是晚了一步。
還會繼續追野象嗎?宋星覺得不會了,“(野象)已經走遠了,地裡邊活比較忙,現在想去看,也沒有時間去看”。
三天之後,野象徹底離開元江,走到了紅河州的石屏縣。
路遇野象
在這場席捲全雲南的看象風潮中,有很多人比宋星幸運。
視頻和圖片在社交網絡上流傳。
在一些視頻裡,野象走進人家裡看電視。一對來自廣州的情侶在墨江通關暫住了幾晚,目睹了六七頭野象,它們在民宿外面的小山坡上覓食,距離走廊窗戶僅有30米。一個網友連夜開車回家,卻在昆磨高速峨山附近堵了一個多小時——原因是高速上有野象,他只好在微博上表達自己的怨氣:“9點16還沒吃上飯,我人餓傻了”。
5月26日這一天,野象出現在玉溪市峨山縣縣城附近。“大象來了”,這個消息先是震動了峨山人民,很快輻射了全玉溪,又經由微博、短視頻、新聞客戶端霸佔了上個週末中國人的社交圈。
在那條傳播最廣的視頻裡,五頭野象並排走在公路上,三頭成年象,兩頭小象。象羣的左右兩旁,是不鏽鋼欄杆、興盛清真小吃店和恆遠汽車修理廠。昏黃的路燈底下,這自然界的龐然大物也顯得小了,他們走得不快,緊挨在一起,小心翼翼地伸出鼻子觸碰一輛巨大的水罐消防車。周圍的居民早已被疏散開來,所有的車輛被警察攔在象羣的前進道路之外,警笛聲刺耳。
2021年5月28日,雲南峨山縣,野象從玉林村經過留下的痕跡
野象踏足的357國道和昆磨高速比鄰延伸,東西橫貫峨山縣城。玉溪市民族中學就坐落在野象出沒路段的北邊,距峨山縣城不到2公里。
17歲的小劉是這所學校的一名高二學生。27號那天晚上,野象從學校外走過時,他們正在上晚自習。
消息在兩天前就傳開了。在經過墨江、元江之後,象羣走出紅河石屏繼續北遷,眼看就要進入峨山。一個數學老師提前帶着孩子開車去看了野象,還發了朋友圈。
27號這天,下午4點,野象羣在峨山大墳山附近覓食,聯合指揮所嘗試利用投食方式引導野象,使用大型車輛機械封堵外圍道路,防止野象進入市區,但效果不佳。
象羣繼續向峨山縣城進發,玉溪市民族中學在它們的必經之路上。
從那時候開始,看野象,成了這羣已經連續上課一個月的高中生的盼頭。
“我們同學都在問,大象怎麼還沒來,大象怎麼還沒來。”守着小劉上自習的歷史老師說,學生們躁動不安,安靜不下來。學校外的公路被封了,校內的唱歌活動也取消了,怕嚇到野象。
第一張照片是從學生們的QQ羣裡傳出來的,晚上8:15,有請假在外的學生拍下野象過公路的視頻,“來了來了”“天上都是無人機”“災難片一樣”。羣裡一下子炸了,離校門口更近的理科班學生伸長了脖子看象,小劉所在的文科班距離校門口很遠,野象過來時,他們只能聽到模糊的警笛聲。
眼看就要錯過看象的機會,9點下課,小劉提着去食堂買好的蛋炒飯和可樂,趕忙衝去學校大門口看象。比她先到的有幾十號人,都伸長了脖子往外瞧,“好多同學雖然是雲南人,但是從來沒有見過大象。”但那時候象羣已經走遠了。
9點半左右,一聲又高又長的野象叫聲從後山傳過來。“聽說是有一頭小象喝醉了跑到學校後山,離文科班特別近。”所有人都在歡呼,“我們高興得不行,幾乎都沒心情上晚自習了。”
緊接着傳來無人機的聲音,歷史老師衝進教室,讓所有人起身,“快上二樓!快!記得鎖門!”玉溪市民族中學三面環山,後山的道路直通教學樓,萬一小象下山,就是直達位於一樓的文科班。
小龍潭村村民跑進玉溪市民族中學
“隔壁班的同學像逃難一樣的一邊尖叫一邊往樓上跑”,小劉跟着跑上二樓,想着這次能看到野象了,但只看到幾盞探照燈在後山來回移動,“太黑了。什麼也看不見。”
一百多個小龍潭村的村民在晚上10點半左右躲進了民族中學的校園,十四頭已經遠離的野象回過頭來尋找那頭落單的小象,其中兩頭跑進了村民家。
10:50,晚自習終於結束了。學校通知各班班主任到班,小劉和同學們排好隊,沿着遠離後山的一條路回了宿舍。
與此同時,政府工作人員向當地農民買了一車一車的玉米,試圖用分點餵食的方式引導野象往回走。那位最開始分享視頻的學生在羣裡哀嚎:“我回不去了!”一位高三老師透過現象看見本質:“從400多裡來到峨山,還是走山路,大象的這種跋山涉水的精神,正如我們高三黨的學習精神。”
學生們的QQ羣裡還在不斷交換着信息,“高速公路上現在有四個在翻柵欄”“喊航模社把無人機放出克拍嘛”“老班今天不在學校?估計是堵在峨山了”一個一中的學生突然發言:“民中的朋友們!!!野象預計哪天離開你們學校來一中!”
11點半,羣裡有了一個壞消息,“大象把我們的藍莓吃了?!”
民族中學的後山種滿了藍莓和楊梅,那是民中的生態基地。每年,小劉和她的同學們都要去“勞動一下”,打打化肥除除草,到了季節,每個班叫上同學去摘果子,“摘一大桶拿回去吃”。上個星期,小劉的班主任剛答應了帶大家上山摘楊梅,現在,藍莓被野象吃了,楊梅還生死未卜。
“今年的藍莓沒有了”,小劉發來一個哭喪臉的表情。
26歲的晉女士是在自己家的監控錄像裡看見野象的。
事情發生在5月26號,象羣經過民族中學的前一天。
早上7點多,晉女士家所在的沐勳村村民被警方通知撤離,“後山上的野象羣向着村裡來了。”
野象進了村,走上晉女士家的水稻田梗,“偶爾用鼻子卷兩根水稻吃”,下面的一些大棚遭了殃,野象從塑料膜中間橫穿過去,棚裡的番茄被踩得稀碎。
當天下午,象羣進入田地的視頻在各大社交平臺瘋傳。朋友提醒晉女士,可以通過家門口的監控看看大象。晉女士打開監控視頻,看見早上7:40左右,大象在自家門前溜達了一會兒,就順着土路往下走了,“我想着它可能朝着別處去了,就放心了,沒再看。”
她放心地把監控視頻發上朋友圈,“我家攝像頭終於起作用了。”配上一個微笑的表情。
沒想到了晚上,大象又折返回村,9點40,兩頭野象徑直到了晉女士家門口,“又踢又踹”。先是一頭小象,用三腳踢倒了一道堆放農作物的倉庫門。最外面的那道大鐵門被那頭大象踢了三分鐘,“最後把門踢歪了”。
踢開門後,兩頭象長驅直入,用鼻子拽走了晉女士家裡的兩袋高鈣米,“也沒吃多少,撒得滿地都是。”
2021年5月28日,雲南峨山縣,野象從玉林村經過留下痕跡/紅星新聞 劉蘋
晉女士對大象鼻子的靈敏印象深刻,“兩袋米前面攔着三輪車和摩托車,都沒有碰倒”,她房間裡的兩袋米也被提了出來,“旁邊就是飲水機,掛燙機上還掛着一件衣服,都沒有碰倒。”“鼻子比較厲害。”
晉女士相信那是兩頭公象——有象牙,而且體型太大了,監控視頻的畫面裡,那頭成年公象的背佔去畫面的一半,幾乎觸到大門門沿。
她猜測,是田裡的水稻他們吃不夠,才跑到自己家來的,“那個米真的很香。”
晚上10:32,晉女士更新了朋友圈:靠,家被拆了。
一年多前,她開車10個小時到了西雙版納的“野象谷”,花了錢,沒有見到一隻象,而現在,野象到了自己家門口。
沐勳村有野象光顧的消息很快傳了出去。第二天,晉女士和媽媽正忙着打掃亂成一團的家,一輛車停在了家門前,“噢這就是大象拱的”,一家五口,專程從玉溪市區驅車二十多分鐘找過來了——畢竟,即使是雲南人,也不是天天都看得着大象。
野象爲何出走
野象爲何北上?這是所有人都好奇的問題。
宋星錯過了看野象的最佳機會,但好奇心仍在延續。
小縣城裡依舊有人在討論野象,只是宋星和朋友們的想法不同,“他們覺得野象來了,高興,生態好了”。
“我認爲不應該是什麼生態好,恰恰就是因爲人類的過度的擴張,過度的開發,導致了野象的生存地受到擠壓,他們也是無奈的遷徙。”
他不相信專家在新聞裡說的,野象只是簡單的迷路,“迷路(的話),它要麼就是東邊走一下,西邊走一下,南邊走一下,它不知道方向。但它們總的大方向一直不變的,就是往東北方向走”。
然而,大多數人都接受了“迷路”的說法。微博上,網友們的評論是“迷路的大象可可愛愛”“太萌了”。一位民族中學的老師也對此堅信不疑,“新聞裡都這麼說”。
學生們的討論則籠罩上了一層都市傳說的詭譎色彩——“地震跑出來的”,“這兩天地震雲怪害怕的”,“大家都說是會有大震,睡都不敢睡”。
QQ羣裡這場關於野象的討論以玩梗收尾:民中大舞臺,有命你就來。
民族中學QQ羣裡學生們的討論
專家也爭論不出一個答案。
象羣迷路和尋找新的棲息地,是兩種常見的解釋。
雲南大學亞洲象研究中心主任陳明勇在接受媒體採訪時稱,象羣在墨江時,就有想要返回的跡象。而如今他們一路北上,可能是首領經驗不足,出現了迷路的狀況,“也許它搞錯路線,仍認爲自己走的方向是對的”。
北京師範大學生態學教授張立認爲,大象向北遊蕩,很有可能是爲了尋找新的棲息地。北京師範大學生態學博士、《博物》雜誌編輯何長歡從季節因素上考慮——西雙版納旱季剛過完,雨季剛開始,有些大象喜歡吃的新鮮植物可能相對來說數量還不是那麼充足,亞洲象要擴散去找吃的。
峨山縣沐勳村向村民下發的通知
普通人對野象遷徙的感受是複雜的。
網絡上,一位家鄉在雲南紅河的博主描述“十五頭大象的奇妙冒險”的微博已經被轉發了超過25000次,評論裡,全國各地的網友熱情回覆:“太浪漫了”“好有趣”“大象也有詩和遠方”。
大象進城是幾百年一遇的奇事,小劉的歷史老師原本也很興奮。
但27號那天晚上,她看到一個視頻——爲了阻止大象進入峨山城區,幾輛推土機和重型卡車攔在路中央,大象碰了碰車,沒推動,只得往回走,“當時看着還是有一點點……難受”。
人類攔不住大象的腳步,這場觀象熱潮還在持續。
6月1日下午18:20,雲南玉溪洛河鄉,有媒體發佈了追蹤象羣的最新消息。
設置臨時交通管制點的公路上,停靠着至少8輛待命圍堵象羣的綠色渣土車。道路上拉起細長的警戒線,村民站在路邊樹蔭下,叉着腰四處張望。
過了一會兒,執勤的人員走過來勸他們離開:“見不着見不着,回去啦回去啦,看大象湊熱鬧的快回去了,不要在這裡圍着了”。
警戒線外,人羣依舊不斷聚攏。而野象不見蹤影,繼續北上。
*文中宋星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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