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倫 矛盾、異端與他的挑戰
文／李明軒圖／劉國泰
從朱習會到總統選舉，社會目光正聚焦在國民黨主席朱立倫身上，卻很少人讀得懂他。這位九合一選戰後，國民黨僅存的中生代戰將，集各種矛盾於一身，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五月六日午後，臺北市八德路二段國民黨中央黨部，進門右側十多坪大，原本空蕩蕩的閒置空間，突然改裝成「聯誼廳」。在國父孫中山先生塑像俯視下，一批廉價的塑膠桌椅上，坐了秘書長李四川等二十多位黨官和民代。他們在新聞媒體照相機、攝影機鏡頭下「聯誼」。
一點五十八分，新北市長兼國民黨主席朱立倫登場，加入「聯誼」，更多攝影機、照相機的燈光閃爍。他微笑着向記者解釋，國民黨要「空間開放，心態開放」。
一分鐘後，他收起笑容，簡單一句，「好啦，準備開會吧。」在場那些平時黑頭車來去的黨籍幹部，既是如釋重負，也是繃緊神經，立刻起身，尾隨他魚貫走進中常會場。
大批媒體聚焦朱立倫，因他是決定下屆總統誰屬的少數關鍵人物之一。
大批黨官追隨，賣力配合他的翻轉，因爲他是這個瀕臨分裂的執政黨中，爭議最少的共主。
而這位上任還不到四個月的黨主席，拋出的冷笑話，甚至連海峽對岸的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也買帳。
五月四日的北京朱習會後，國共代表飯桌餐敘，朱立倫笑話開場，「聽說大陸男生在家沒地位，老婆是書記，小孩是副書記，男人只能算是常委。」主人習近平哈哈大笑，「我大概也就是這個規格。」
但是，他也是歷來最弱勢的國民黨主席，指揮不動總統府，且只能扮演行政、立法間協調平臺的角色。
很多人更說不清他是個怎樣的人。
週末午後的中和四知新城，山東籍退伍老兵何老爹，拄着柺杖參加立法院副院長洪秀柱的黨內總統初選黨員連署活動。這位八十五歲的忠貞黨員，興致勃勃地臧否國民黨檯面上各路菁英，從馬英九、吳敦義到王金平，如數家珍，唯獨談到朱立倫，他口氣一頓，努力思考後迸出一句，「他的人際關係好。」
何老爹的困擾，也是很多人的疑惑。作爲百年老店的新掌門，朱立倫不僅風格明顯有別於歷屆主席，甚至集合了各種反差於一身。
他赴中國大陸出席國共論壇和朱習會，雖然見的是大陸最有權力的人物，可是他自己拉行李箱、搭中巴、吃便當的平民作風，讓耳目一新的大陸媒體送上「小朱」的親切稱呼（有別於「習大大」）。
但是，他也是收放權力的高手。前年九月開始的馬王政爭，在他手上，一個月的時間就解決。他遵照法院判決，「恢復」立法院長王金平的黨員身分，化解了黨內公開決裂的威脅。朱立倫他也一舉取消「榮譽主席」頭銜，沒有高級黨工退休的酬庸安排，讓黨內體制迴歸常態。
更重要的，他是去年九合一敗選海嘯下，國民黨內僅存的中生代戰將。相較光環漸退的馬英九、胡志強等其他菁英，他憑藉紮實的治理成績，爲國民黨守住全臺最大的地方執政版圖。
「他在新北市慘勝，不是民心轉向民進黨，因爲民進黨的選票並沒有成長，」一位國會助理觀察。他認爲，朱立倫在國民黨鐵票鬆動的情況下，還能夠穩住政權，完全是靠「出色的政績」纔沒有被民意海嘯掃掉。
這麼多的對比與差異，反映了朱立倫從學經歷到家世背景，都有別於傳統國民黨菁英的一面。
不同於李登輝、連戰、吳伯雄、馬英九等傳統國民黨領導菁英，清一色是法政背景或長期中央政府技術官僚的養成經驗，五十四歲的朱立倫，大學唸的是臺大工商管理系，拿到紐約大學會計學博士後回臺大會計系任教，然後一任立法委員，兩屆桃園縣長、新北市長。
他投身政治十六年，只有二○○九年短暫入閣八個月，擔任行政院副院長，其他時間都是立法委員和地方首長角色。
不同的養成：非技術官僚 更貼近社會
立委吳育昇觀察，這種長期地方執政經驗，讓朱立倫「更能貼近社會需要」。「不像連戰的世家氣派，馬英九的重視理念，」吳育昇說，「他更能針對社會批評做迴應。」
因此，當外界質疑馬英九總統的大陸政策「賣臺」、圖利大企業時，朱立倫領軍的國共論壇隊伍，清一色學者專家，完全看不到郭臺銘、許勝雄等大企業臉孔。與陸方交流，討論的也是臺灣加入亞投行，三中一青（中小企業、中低階層、中南部，年輕人）等經濟正義的問題。
他因爲沒有法律人的法條框框，更多市場機制裡的雙贏思考，在城市治理時，不會先問法令可不可以，而是該不該做，再找法令配套做。像兩年前，新北市推出弱勢家庭兒童可以直接到超商領便當的「幸福保衛站」，就是這樣的產物。
前新北市研考會主委，目前擔任國民黨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的吳肇銘指出，那個政策一開始是市議員在議會質詢警察局長，希望警方不要將在超商偷便當的兒童移送法辦。朱立倫注意到了，就找警察局長和法制局局長討論如何解決類似問題，再拉社會局長研究如何透過社會福利措施補助。
「朱團隊關門討論這件事，冒出一個『能不能把超商當社福機構』的點子，許多人認爲不可行，他卻興致勃勃，一口答應親自出面與超商洽談，」吳肇銘回憶，於是，經過一些技術性安排，一個很難想像卻又充滿溫暖的政策就正式出爐。
「可以說，先有人注意到這個問題，市長撿起來做，」吳肇銘說。
朱立倫對人、對事的敏感和同理心，更來自他「芋仔蕃薯」的家世背景。一九六一年在桃園出生的朱立倫，父親是隨政府撤退來臺，忠貞的國民黨軍官；母親則是桃園大溪，政治色彩偏綠的閩南世家。他的岳父更是前省議會議長、臺南縣長高育仁。這種家庭背景，使得他從小就暴露在多元價值的社會網絡中。
多元的背景：芋仔番薯 有藍有綠
和他有類似背景的吳育昇回憶，小時候，他因爲國語說得好，被老師指定當班長，看似風光，可是同學說他是「咬橘子的」。「直到有一天，我和媽媽到廟裡拜拜，才知道那是『外省豬』的意思，」吳育昇說。
「我一開始很生氣，但是後來也知道，他們其實沒有惡意，」他說。
因此，說得一口流利國語、閩南語、甚至客語的朱立倫，在臺大任教時還擔任過北京大學的交換教授，可是投身立委選舉後，就不再去大陸（二○○九年以國民黨副主席身分出席海峽論壇，是他唯一的例外）。
即使成爲黨主席，大陸團體來，他也一律安排在國民黨中央黨部見面，而不是大飯店，大排場。
「從事政治，他很清楚所謂的『外省人原罪』問題，」兼任國民黨桃園市黨部主委的立委陳學聖觀察。
沒有浪漫的想像，朱立倫經營兩岸關係，也更實際。儘管朱習會上，習近平提出，希望在九二共識下「聚同化異」主張，他卻堅持「求同尊異」。一反國民黨過去「擱置爭議」的態度，正面與對岸討論中華民國存在的問題。
身在體制，卻走「異端」的作風，也是朱立倫從政之初就展露的風格。
身在體制 敢走「異端」
一九九九年，他在桃園參選區域立委時，競選訴求就是「反攻國民黨」。他訴求掃除黑暗、腐敗的國民黨，建立清新專業的國民黨。結果還引發爭議，惹來不少國民黨老兵的抗議。在口述自傳《做，就要做好．朱立倫》裡，他說。
同樣的，去年底他宣佈參選黨主席，直言國民黨必須重建核心價值，重建權責相符的制度，因此提出修改憲法發展內閣制主張。
不過，隨着他成爲握有黨權的實力人物，他的主張，也被人拿出來檢討，質疑究竟有多少可能性，還是權謀或便宜行事。
像第三勢力的社會民主黨召集人範雲，就觀察到一個矛盾現象。目前社會上的全民修憲熱潮，「其實是源自朱立倫參選黨主席時的登高一呼，可是民間關心了，國民黨卻按兵不動，成爲最大的修憲障礙，」範雲說。
政大教授顧忠華更擔心，國民黨主張內閣制，卻沒提出如何改革國會機制的建議，結果或許有利於國會多數黨牽制新總統的權力，也可能淪爲另一波政治亂象的開始。
「像從地方議會的串聯，實力派人士進軍國會，會不會引入更多黑金力量，形成更多爭議，」在全國憲改藍圖會議的會場，擔任公民監督國會聯盟常務理事的顧忠華不掩憂心地說。
即使在國民黨內部進行翻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跟隨朱立倫進入中央黨部，吳肇銘統計發現黨員平均年齡超過五十歲，「這還是沒有扣除遲交黨費的黨員的結果，」他說。
「很多地方黨部黨工的任務是，湊足四人爲往生的老黨員棺木覆蓋黨旗，」一位地方黨部組長無奈地說。
國民黨的老黨員凋零，還面臨年輕黨員大量流失的威脅。一位頂尖大學的研究生指出，他對國民黨徹底失望，因爲國民黨習慣問對方，你想來坐什麼位子，而不是你想說什麼。「如果你讓年輕人吃不飽、穿不暖，沒有未來，還不想聽我們說話，我爲什麼要投你？」他反問。
這些都是站在權力高點上的朱立倫必須思考的問題。他更需要反思，目前聽得見的擁戴聲音，看得見的擁戴畫面，多少是出於公益，多少是來自私利。
「很多立委支持他，可能不是他英明，更不是國家不能沒有他，而是他們不能沒有他，」觀察過多位政治人物起落，一位退休的桃園地方政治人士警告。
這樣的考驗，從蔣介石開始，一路到馬英九，歷屆國民黨主席都遇過。勇於改革，長於治理的朱立倫，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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