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雲深處有人家
繪圖/米各
守在每日早晨九時的月臺,陽光將地板裁剪成一格一格,打磨光滑,好讓列車風一般將多瑪帶來。懷着一顆悸動的心在月臺上來回踱步,直至口袋裡手機震出綠色電話圖訊,多瑪說他上火車了,我才把手機輕輕按在心臟前,感受多瑪漸漸向我靠近。
每日皆有不同密語,我和多瑪的。有時候是第二節車廂、第五扇門;有時候是車尾倒數第三面窗;有時候是,今天遲到了,直接在你的車站見。我安分守過的日子總是豔陽天,多瑪一身熱汗奔赴,白襯衫已溽出一大塊溼汗。我從包裡取出方纔路上派發的新樓盤傳單,多瑪接去睨了一眼,說,華聯公園又要蓋新大樓了?
越漸擁擠的衛星城市,把多瑪和我越推越近。我們之間相隔五站之距。晨九列車沿着鐵軌將我們順序捲進車廂裡,再把我們吐出K城。我和多瑪慣常在車廂裡戴上耳機忙着各自物事。彷彿自轉星球。他點開手機收看當日新聞,而我翻閱小說。有時他會用耳機竊取我的專注,譬如Spotify播放大面飯的歌。The Greatest Bastard。大混蛋,我點着多瑪的鼻子。四十分鐘的進城之路,仿若我們的銀河流旅,沿路的日常靜而美。多瑪打了好久的大熊還沒換到武器升級,而我沿站點旋的寶可夢不時冒現聖獸,勒令火車停站,多瑪會敲敲我的腦袋瓜。
陽光照進我們初識的五月,將南方的暖意輕輕灑在我們身上。
也會有陰天的時候。蝸居的斗室不見天日,走出陽臺才懂太陽告假。大雨來襲毫無預警。點亮手機屏幕發現多瑪早早發簡訊來說已在車我路上,「雨勢稍大,會慢一些」。字句如雨滴從屏幕輕彈回來。車子裡,雨刷扶起城市,多瑪問冷否,我輕輕依偎他臂膀,他說很刺啦,頭髮又那麼快長長了。我攥他手臂靜聽他叨叨絮語,今日股市大跌,一朵黃傘墜落地面染紅了荊花,又或是哪個部長男男性愛短片外泄。直至把我送到公司大樓底下,見四下無人匆匆吻過多瑪的脣。下班來接你,多瑪捏着我的下巴。
下班在黃昏的洶涌車潮裡。我們會到大城堡吃瓦煲雞飯。那是多瑪的comfort food。他說,就是那些你不開心時吃了可以療愈心靈的食物啊。你的呢?我思索一陣,指着桌上的亞參甘榜魚。什麼時候愛吃魚的?也不記得了,酸柑擠上魚身參巴上,酸辣有致,貓一樣吃個精光。
一聲飽嗝喚月。我一如瘦猴躍上多瑪後背,在五月沉得很快的天色底,我們緩緩邁向車子。多瑪比我大五歲,但走過的路遠遠超越。他有捕食者一般的洞見。火車裡他背過我的揹包,枕着易倦的我。他會將車裡空調調小當我不小心呵了一口氣。但他總不愛帶傘。我常常需要努力撐開五指,感受多瑪流沙一樣淌過指罅,合成紋路,途徑那些我們未及牽起的歲月。那些我未及參與的,島嶼兩端的身世,可也曾星光一樣燦爛?
我們沿着星途前進,很多時候便流沙這樣過去了。
也有島與島廝磨的時候。多瑪在夜裡緩緩進入,一攻一守,探入花芯,頓時如雷電擊。多瑪如獸蟄伏莽林,兩虎搶奪主權,我佔領地之優勢,傲嬌咆哮,多瑪只等乖乖聽從。篝火燃燃而夜深深進核裡,直至抽離,一場戰役完畢,往往我就喪失了主權。多瑪急急洗身離去,留我獨守二十一樓陽臺,我與眼前萬家燈火裸身相對,風冷冽地刮。刮我臉上,不確定是多瑪的餘溫,還是痛。
這真是一座怪譎的城市。
遠方閃爍K城座標雙身塔,那是許多遊子離鄉背井爲了追尋的兩柱光,白日巨擘,夜裡綻放,昆蟲趨光而無懼,終會落得一身傷。
總在行進的路上,年年歲歲。十八以後我離開南方小鎮不斷往北遷移。先是大學住過以扇葉葵命名的沙登小鎮,鎮裡一貫住着勞動人民,早八的課將我帶到早起的茶室裡,人已如浪花散盡回到工作崗位,唯獨我桌上的南洋咖啡還氤氳晨香,烤麪包和雞蛋半熟對望。那是所有人都努力生活的小鎮,從新村裡馳名的美食就看出來了。939雜雪。菠菜板面。海棠火鍋。阿嬤芋圓。各種樣式。各種打拚。
大學畢業後以北,才真正住進了K城。唯離家更遠。那段一小時由家到城之路,總是亡命一般,無限循環一首愛的代價,豔火燒得熊熊,才終於換來熟練的城市人身份。而這樣的身份,家人知道了嗎?多少次公路上因念想卻欲言又止,對愛越是渴望越是迷惘,只能將淚水喚作星光。多少次欲從車廂縱身躍下,車廂越是用冷漠挽住,而我越是不甘,還想拚搏,卻不知哪裡纔是降落。
第三節車廂、第七扇門。
多瑪流浪過好幾座城市,先我定居K城。他從更遠的南方小鎮來,異鄉口音早已被城市馴化,卻總學不好廣東話。年少的多瑪從安逸櫃居被前任狠狠踹出。他的牧師父親在神壇前投以一雙尖銳的眼,身後是教堂琉璃彩光,不確定神是否在那裡。於是玻璃罩碎的玫瑰只能出走,頑抗枯萎的下場。我懂他心裡受傷的少年,那矮身掩面而不發一語的少年,彷彿此後不曾再長大。我甚至明白,多瑪捕食者一樣的敏銳,來自於同是獵物的他,苟且不過爲了生活。
遊走過多少城市也就流連過多少懷抱。少年風塵,不曾停駐。多瑪如我。
回家的列車中途出站,半山芭爲食街泛着七八零年代的澄黃,恍若老舊電影場景。我們找到座位坐下,多瑪讓我先去點餐。我慣常走到糖水檔先點一碗紅豆湯給他,回到座位就看到一盤炸雞油亮油亮。喧鬧街巷混雜着我們的工作牢騷,車輛依然川流,遠方的雙身塔散發迷炫彩光,卻看不見星星。
即便是竊來的時光,我也只能剜一小段,其餘都得歸還。比如晚餐中間多瑪會離開我的身旁,匆匆拎着手機到街燈下,橘色的光照出多瑪和多瑪的影子。我們都明白,卻默契不提,那,不只是影子。不能打開的潘多拉之盒,打開以後,一切就變成真的了。
晚餐後我們沿着暗下的路走回火車站,前後無人多瑪將我擁進懷裡。城市一般巨大而擁擠的抱,我只能將豎起的御光尖刺,讓多瑪忍痛一瓣一瓣摘下。
雙身巨塔,孤身亮着。多瑪的身體,我的心。
每一次坐上火車饒進K城,總有一種錯覺,怎麼都無法繞進城市的核?
家人想是知道了吧,無法回頭的孩子,下場必如羅得之妻。所有淺淺的問候總不會問進核裡,適可而止,於是換過另外一種方式,以操心,名之叮嚀。要常回家,家人說。他們從臉書窺看我的生活,以沉潛的方式,可見一斑是一斑,黑白有時,更多是彩色,譬若無聲電視。
那一天,我從多瑪臉書上看見他爲情人撐傘的照片。
坐在一個人的列車裡,我努力忍住不回望。想起我們第一次相約坐火車上班。火車抵達大雲站,多瑪出站而我進站,於是我們錯身。只好相約下一站再見。原來這場邂逅早早埋下了伏筆,當好多扇門打開的同時,我們再怎麼進入與退出,都不會找到彼此的身影。
無數個夜晚將我和多瑪的愛情削薄,我一直以爲我們敵不過的只是現實的眼光,直至回看每次夜途中的爭執,我們摘下如鐮的月劃破彼此肉身,方覺浮生似夢,我們只是因冷而相擁的蟲類。我說分手吧。多瑪以眼裡的河流沉默迴應。雙雙明白,只是無法比翼。
不久後我搬了一座新公寓,仍日日經過大雲站如同經過凹陷的什麼。等在新月臺前,看列車將人載來,有時恍神,竟忘了列車已將人載走。下雨的時候我會撐自己的傘出門。綻開的傘獨立撐起一片雨天,撐起我。列車小說讀完最後一章便闔了起來,怔怔望着那面流淚的車窗,總是看不清地平線的城市獨獨高樓平地般四散。終於是再也不見多瑪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