擋下日軍最後攻勢的國軍機槍手
抗戰勝利時的芷江，處處可見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Joseph Day）
儘管在1947年的孟良崮戰役中，已被改編爲整編74師的國軍鋼鐵勁旅，即陸軍第74軍遭到解放軍殲滅，但是仍有不少參加過該部隊的老兵出於對國家的忠誠，在大陸淪陷前後想盡一切辦法到臺灣追隨中華民國政府。只是隨着時間的流逝，這些曾經在張靈甫將軍麾下服務的抗日反共英雄不斷離世，還在世者能完整描述自己戰時經歷者也不多了。
稍早，《中時新聞網》在臺北與高雄先後對沈有志與劉梅初兩位參加過74軍的老前輩進行口述歷史訪談。這次在臺中市榮民服務處的協助下，本報採訪了抗戰末期以機槍手身份，跟隨74軍57師參加湘西會戰的李德勝老先生。與另外兩位前輩最大的不同之處，是在於李德勝老先生並非志願，而是被強拉進入74軍服務的。
爲改善生活而加入保安隊
李德勝原名爲李德十，於1925年出生於湖南省武岡縣的一個佃農家庭。老先生表示，他是家族德字輩的第10個小孩，所以才被取名爲李德十。由於家裡環境貧窮，李德十小時候沒有讀書的機會。對日抗戰全面開打時，李德十還是12歲的小孩。沒有接受正規教育，且位於內陸的武崗在抗戰初期沒有受到戰火衝擊的原因，他根本不知道中國與日本在打仗。
當時李家總共有五個兄弟，李德十在家裡排行老二。雖然根據當時湖南省政府的規定，有五個男丁的家庭必須要抽二人到部隊裡當兵，但是當時李德十沒有成年，因此並沒有遇到被拉伕的問題。然而因爲家裡環境實在是太過於貧困，李德十的父母親都希望他能夠從軍改善生活環境。而這個機會，也在他16歲那一年來臨了。
有一天，李德十在湖南省政府保安第32大隊服務的堂哥回到村子裡來探望親人，並順便爲自己的團隊招兵買馬。李德十與另外兩位堂哥，還有一位叔叔就利用這次的機會，跟着李玉堂回到保安第32大隊服務。由於李德十當時還沒有成年的原因，他在剛進入保安第32大隊的時候，還先後頂替了好幾個逃兵的名字。
進入保安第32大隊後，李德十被編入第3中隊第1區隊第2班服務。做爲湖南省政府麾下的地方民團，保安第32大隊的主要任務是維持地方治安，因此李德十最早的交戰對象是在武岡地區活動的土匪，而不是正在侵略中國的日軍。他還記得，自己的長官包括大隊長李江，中隊長稱雄、區隊長張貴清與班長陳桃英。
老先生表示，保安大隊的待遇並不好，每天只能夠吃兩頓飯，穿的是國軍正規部隊不要的二手製服，使用的則是一次只能打一發子彈的漢陽造步槍。在那個戰火紛飛，地方局勢不穩定的情況下，湖南地方百姓幾乎是人人擁槍自衛。就連土匪使用的武器，在品質上也是一點都不輸給保安第32大隊。不過爲了擴充自己的兵力，這些土匪仍會主動襲擊保安隊，目的是搶人或者搶槍。
所以，保安第32大隊除有人在與土匪交火的過程中被當場打死外，還有不少人是在站哨期間被用布袋罩住直接擄走。老先生指出，這支以維持治安爲主要任務的保安第32大隊戰損率一點也不比與日軍作戰的正規軍小。不過，也因爲保安隊與土匪彼此之間有不少士兵原本都是「自己人」，所以雙方在戰鬥的時候都會手下留情。
在太多人被土匪擄走的情況下，李德十很快就升任第2班副班長的職務。當上官以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恢復自己原本李德十的姓名，不再頂替其他的士兵。1943年11月，湖南爆發了著名的常德會戰。第74軍第57師8,000名官兵，在師長餘程萬指揮下孤軍奮戰，與武裝到牙齒的日軍苦戰16天。戰鬥到最後，餘程萬在常德淪陷前率領180名殘兵突圍成功。
儘管國軍第9戰區的部隊，在12月又從日軍手中收復了常德，但是卻無法補足第57師在戰場上的損失。接替餘程萬出任師長的李琰，只好靠強拉壯丁的方式來填補這個缺口。於是，有一天到菜市場上買菜的李德十就莫名其妙的被國軍給抓走。當時身爲副班長的他還記得，自己先是身上穿的制服被脫了下來，然後全上被五花大綁扔進第57師的倉庫中。
芷江是日軍代表今井武夫向國軍代表何應欽洽降之處，從而被視爲抗戰勝利之城。（Joseph Day）
參與湘西會戰
根據老先生的回憶，他具體已經不記得自己被綁了幾天。所幸他已經在地方團隊當過兩年兵，知道不服從的士兵在部隊裡沒有好處，於是選擇對長官的所有要求百依百順。於是，李德十馬上獲得長官的好感，被安排進入第57師169團第3營機槍3連第2排第2班擔任機槍手。進入部隊後，希望重新開始人生的李德十將名字改爲李德勝。
也因爲服從性高的緣故，李德勝很快就升任爲班長。他表示，剛進入第57師的時候，部隊使用的還是抗戰前就有了的馬克沁M1910重機槍。然而，做爲最精銳的中央軍嫡系部隊，第74軍也成爲中國境內最早接受美式裝備的國軍隊伍之一。李德勝指出，在他剛進入部隊後不久，57師就開始換裝由美國白朗寧公司生產的M2重機槍，也就是國軍俗稱的「50機槍」。
包括美國與中華民國在內，M2機槍直到今天都還是許多自由世界國家的現役武器，曾跟隨美軍參加過阿富汗與伊拉克戰爭。所以從當年74軍官兵的角度來看，M2機槍稱得上是難以想像的先進武器。老先生表示，74軍的機槍連麾下共有四個排，每個排共有兩挺M2機槍，因此總共有八挺。他指出，一挺M2機槍總共由六個人負責操縱。
這六個人當中，每個人都必須要知道如何裝卸，射擊與下口令。上戰場的時候，會分成兩人或者三人一組，輪流使用機槍。李德勝指出，大多數的時候M2機槍只需要兩個人操縱，但有些時候新兵在戰場上可能會嚇破膽，必要時還是需要第三名老兵從旁接手。提到第74軍彈藥是否足夠，李德勝驕傲的表示他們永遠是最優先獲得補給的單位。
他表示，機槍連下每一個班都配備一匹馬，一匹馬可以拖八箱子彈。每一箱子裡面共有250發子彈，並且以五顆子彈爲一個發射單位。五顆子彈中，有一顆是紅色的曳光彈，用來指引方向，一顆是綠色的穿甲彈，用來摧毀敵人工事，剩下的三顆則都是普通的子彈。與敵人交戰時，由射手負責射擊，彈藥手負責補充子彈。平均每一次攻擊時，M2都會射出50發子彈，所以彈藥很快會用完。
身爲班長，李德勝的主要任務是下口令指揮射手攻擊，同時也要確保射程裡的一切障礙物都被移除。由於在常德會戰期間表現英勇的關係，老先生表示他們57師官兵的臂章上都寫有「常德」兩個字。因此，日軍在戰場上也積極搜捕臂章上寫有「常德」兩字的57師官兵。不要說帶回一個俘虜了，只要日本人能上繳一塊常德部隊的臂章，就必然能夠得到重賞。
74軍的一個特殊之處，就是能讓所有加入該部隊的官兵，哪怕是被抓進去的壯丁都對中華民國產生強大的向心力。令李德勝感到遺憾之處，在於機槍兵的任務主要是防禦而非進攻，因此他與日軍實際接觸與交戰的經驗不多。不過，他還是相當幸運的參加了發生在1945年4月到6月份的湘西會戰，與弟兄們一同阻止日軍在中國戰場上發起的最後一場大規模攻勢。
談到湘西會戰，李德勝表示由於盟軍掌握制空權的關係，很多時候日軍還來不及接觸，就已經爲中美空軍混合團的P-40或者P-51以燃燒彈燒死了。由於好幾次在戰場上看到被燒成焦炭的日軍屍體，他表示自己從來不覺得與日本人交戰時有遇到過什麼痛苦的經驗。就算有衝鋒陷陣的機會，也通通由57師的步兵們一馬當先。
唯一一次近距離與日軍交戰，發生於湘西會戰即將結束的1945年6月份。當時日軍已經呈現潰敗狀態，流竄於湖南的鄉間地帶到處騷擾百姓。有一次山上有老百姓跑來向57師回報，有日軍跑到他們村子裡要食物。該村民表示，日軍以刀子威脅他的母親給食物吃。不過他仍放膽反抗，把拿刀威脅母親的日本人活活打死，其他日軍則流竄到了田野裡面。
於是，包括第2班班長李德勝在內，來自第3機槍連的九個班長與副班長組織了一個搜索隊，到山上去掃蕩日軍殘兵。走到一半，突然有一名蹲在地上埋伏起來的日本軍官，手持武士刀跳起來攻擊他們，將第1班班長劉中烈的右臂第9班副班長的右胳膊當場砍掉。隨即，大量的日軍殘兵一涌而上，向這支小規模的國軍搜索隊發起進攻。
只是面對由機槍與步槍交叉組成的火網，這些日軍又哪是國軍的對手呢？沒有花多少時間，這些自投羅網的日本兵就在搜索隊的打擊下被全數殲滅，而李德勝也以手中的白朗寧機槍將那位高舉武士刀的日本軍官給打倒在地上。由於那名日本軍官沒有被馬上打死，國軍叫來了一個擔架準備將他擡回57師師部接受審問。
返回武岡途中，那名大腿被打成重傷的日本軍官突然對李德勝他們比了一個喝水的動作，似乎是口渴想要飲水。出於人道的考量，國軍準備了水給那名日本軍官喝。令李德勝沒想到的是，那個日本人一喝完水就奄奄一息歸天了。這樣的畫面，讓老人家深刻的體會到戰爭的殘酷。此次短兵交接，也成爲李德勝這輩子最後一次與日本人作戰的經驗。
李德勝先生與兒子還有孫子快樂合影。（許劍虹攝）
迎接抗戰勝利的到來
湘西會戰勝利後的兩個月，日本便因爲廣島與長崎遭到兩顆原子彈攻擊而接受《波茨坦宣言》向包括中華民國在內的同盟國無條件投降。李德勝還記得，日本投降的當天，他們正在芷江機場接收一批從雲南來的新兵。從中央廣播電臺得知抗戰勝利的消息時，他表示整個芷江的軍民都沸騰了起來。第74軍爲此還演出話劇，與老百姓一起狂歡慶祝勝利之日的來臨。
戰爭一結束，國軍的首要任務就是接收中華民國首都南京。在滇緬戰場上所向披靡，全副美式裝備的新6軍被賦予了接收首都的首要任務。然而，當時南京外圍已經有大量的中共新4軍部隊在活動，派遣火力過強的新6軍與其交手可能會破壞美國調停國共內戰的政策。於是中國陸軍總司令何應欽與新6軍軍長廖耀湘商量，派57師負責南京外圍的防務。
於是，李德勝便在1945年9月初與57師搭乘美軍運輸機前往南京。第74軍也因而與新6軍一起，共同被賦予「御林軍」的外號。李德勝表示，他們部隊駐紮於南京紫荊山。當時日軍還沒完全撤離，所以他們街道上還能常常看到日本兵在活動。而日本軍人只要看到國軍，沒有一個不是馬上鞠躬，這讓李德勝充分享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身爲戰勝國軍人的尊嚴。
他表示，剛到南京的時候，還要與日軍一起保護倉庫，常常兩個中國兵與兩個日本兵一起站崗。這不僅讓曾經歷過大屠殺的南京民衆不解，就連他們自己也難以適從。許多57師的基層士兵也老是想要趁機羞辱，甚至於殺害這些日本兵來替死難同胞復仇。所以，日本人晚上上廁所的時候，都還要七到八個人一起去上，免得遭到國軍暗中報復。
當時57師的每個班裡面，都安排了兩個日本士兵替國軍從事餵馬或者其他勞動服務。李德勝指出，這西日本兵的服從性超乎他想像的高。只要國軍沒有命令，他們做完一個動作後，就絕對不敢再有下一個動作。等到相處久以後，老先生表示他們對這些日本人也慢慢產生同情起來，原本的國仇家恨也就逐漸淡化了許多。
慢慢的，李德勝也體會到當時國民政府高層的用意，是要讓他們知道要仇恨的對象是發起侵略戰爭的日本軍閥，而不是普通的日本軍人與百姓。當時在南京除了日軍外，也還有前汪精衛政權，即南京國民政府的和平軍存在。其中，南京國民政府警衛第2師師長秦漢清與第57師師長李琰，似乎是過去在保定陸軍講武堂的老同學，因此雙方很快就打成一片。
李德勝表示，警衛第2師的士兵穿黃色衣服，頭戴M35德式鋼盔，模樣與抗戰初期的中央軍十分類似。他們74軍則是偏美式裝備，穿的是棕色軍裝，但是兩邊使用的都是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儘管有外觀的差異，但是雙方都因爲把對方當同胞看待，所以彼此相處起來十分融洽。可能是受到輿論壓力，警衛第2師不久後就被調離了57師的防區。
老先生表示，後來有不少警衛第2師的人被併入57師，跟着74軍一起負責首都治安。由於警衛第2師在抗戰時期的任務，就是協助日軍防備新4軍滲透南京，他們在壓制共產黨的經驗方面，確實也是在過去八年全力抗日的第74軍將士們所比不上的。伴隨着新6軍被派往東北，74軍成爲唯一負責首都安全的御林部隊，李德勝的抗日歲月也就此劃下句點，準備投入戡亂。
回想起這段參加常德部隊的過去，李德勝表示自己本來雖非志願從軍，而且實際參加的對日作戰也不多，但是他仍然已爲中華民國盡過綿薄之力而感到自豪。尤其是自己還在沒有受傷的情況下，參加了湘西會戰，見證國軍在抗日戰場上取得的最輝煌勝利。擁有如此的經驗，這位目前住在臺中的老英雄表示這輩子已經了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