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說／花因
文／阿祖爾
1.Jasmin把自己關在悶熱的小房間，任由鼻頭上的汗凝成水滴，落下來。她手裡握着油畫筆，在布上反覆刷着，在一層淺綠上，刷上一層深綠，等這一層畫完，還要再刷上一層更深沉的綠。
這幅畫的主題是一片花叢，一片尚未開花的花叢。在那生意盎然的枝葉間，隱約藏着一個形狀神秘的洞穴。Jasmin心想，「不曉得這次花會開出甚麼顏色？」凝滯的空氣讓她的腦袋有些昏沉，一邊看着畫布裡的花叢，想起了與Vincent初遇的那天…
那是在學校的溫室裡，Jasmin靜靜坐在角落，望着一株茉莉畫畫。當她在布上刷完最後幾筆白色時，聽見另一頭有人在自言自語。她從盆栽間探頭去看，是個下齶棱線俐落，眼裡帶有一絲憂鬱及幾分靈活的男孩。他正低聲細語，「要去嗎？就試看看吧。」不過他又躊躇了一陣子，才朝她那裡走過去，並在隔着一排花架的地方停下來。
Jasmin假裝沒注意到他，而在已經完成的茉莉花上又多加了幾筆，好讓自己的視線不要飄向對方。怎知道男孩竟然開口說，「我叫Vincent，是音樂系的，請問能認識妳嗎？」他的語調傻呼呼的，動作更加笨拙。他伸出手想越過花架，向Jasmin握手示好，卻不小心把整排盆栽都給弄翻了。
想到這裡，Jasmin平凡的臉蛋露出笑容。她一直想不透，像Vincent這樣漂亮的男孩，怎麼會看上她。而且在兩人認識幾個禮拜後，他就提出交往的要求。
2.Jasmin聽見外頭傳來開鎖的聲音，便放下畫筆走出去。是Vincent教完鋼琴回來了，他現在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可愛的男孩，留了鬍渣的下巴多了成熟男人的魅力，而始終勾起的嘴角更添加不少自信。Vincent三兩步上前摟住Jasmin的腰，他說，「流這麼多汗，在小房間畫畫怎麼不開冷氣？」他邊說邊用食指揩掉Jasmin臉頰上的鹹鹹汗珠，並迅速放入嘴裡含着。
眼前這個溫柔的男人讓Jasmin不住揚起嘴角，可是她的眼睛卻有灘水在汪汪打轉。昨晚Vincent熟睡以後，他的手機突然傳來震動。她平時沒有窺探秘密的習慣，但瞄見牀頭因爲訊息而映着的光亮，還是忍不住起身察看。
對方叫璇，在半夜裡特地傳一封簡訊，感謝Vincent一晚上的陪伴，最後還說，「希望我的身體也能給你一樣的溫暖。」Jasmin不願猜想，這個Vincent嘴裡說「補課」的夜晚到底發生甚麼事，只想等他第二天下課後，再好好問問。
現在Jasmin不着痕跡地開口了。但她沒想到Vincent竟會甚麼理由也不說，只是低着頭沉默。她再問，「是學生嗎？」Vincent搖搖頭，「是同事。」
Jasmin瞬間有種錯覺，好像整棟房子是由玻璃製成，它在一陣猛烈搖晃中碎裂。她在往下掉，想要趕快抓緊眼前這個男人，可是他卻離得越來越遠。Jasmin癱坐下來，不想讓自己發瘋，不過這時候放任眼淚恣意地流應該不爲過吧。
3.Jasmin從來都以爲自己是個堅強的女人，這時也想故作豁達，要Vincent形容一下璇是個怎樣的女孩。可惜她卻聽見自己尖銳的語調。
Vincent沒有回答問題，反而說起Jasmin的好。他說，「在一起九年的時間，我從音樂系學生變成老師，是妳在我最軟弱的時候給我支持，我始終是愛你的…」他沒有合理化自己的出軌，卻也說不出一句抱歉。
Jasmin看着她心目中的完美男人，想起他當完兵後找到工作並向她求婚的那晚。兩人站在公車站牌邊，他緊張地說，「我還不夠錢可以耍浪漫，有一天一定會補給妳。對不起，但現在請準我愛妳，把妳下半輩子的幸福交給我吧。」他沒下跪，也沒拿出鑽戒，然而這句話對Jasmin來說已經足夠了。她哭成淚人兒，回答說，「你想怎麼愛就怎麼愛啊，笨蛋！道甚麼歉…早就交給你了啦。」
結果，也沒有下半輩子的幸福啊。
兩人緊靠着沒有距離，Vincent撫着Jasmin的頭，讓她慢慢收乾眼淚。她歇了一會兒後環顧四周，偌大客廳裡採簡約佈置，這是順着Vincent的意，但她堅持得在一面牆上，掛上幾幅她的作品。這些畫作的主題都一樣，是一片盛開的花叢，不過每幅畫有着不同顏色的花朵，紅的，橘的，藍的。在畫面中央，花叢裡陷出一個洞穴，洞旁的花壁嬌豔欲滴，看起來像極女性的陰部。Vincent曾問說這些花叢是否與女權有關，可是談到牆上的畫，Jasmin都不願多說。
4.「可以陪我進去小房間嗎？」Jasmin的聲音聽來十分脆弱。
Vincent有些驚訝。他沒有小房間的鑰匙，從來沒有進去過。他只知道那裡是Jasmin的畫室，也是一間微型溫室，卻一直不知道里面到底種了甚麼。聽見這個請求，他抱着疑惑又好奇的心情輕扶着她走到小房間。
小房間的天花板是透明的玻璃帷幕，從上方直射下來的陽光使空氣持續加溫。Vincent進來只看見房間中央的畫架，上頭有一幅畫，與客廳那幾幅是一樣的，差別在這幅還只是樹叢，尚未開花。小房間其餘空間剩下一片空蕩，除了正對門口的那面牆是綠色，另外三面都是單調的白。
Jasmin已不再哭哭啼啼，語調悠然地問說，「你記得客廳有幾幅花叢嗎？」Vincent耐不住悶熱，用手背試探脖子上的黏膩後，回答道，「四幅。」她又說，「所以這次是第五次了。」
話說完後，Jasmin將Vincent帶到綠色那面牆的旁邊。當他還不明就裡問「甚麼事第五次」時，她已經脫去衣物，露出全身麥色、光滑無毛的肌膚。Vincent彷彿好久沒看見女人的胴體般看得出神，下一秒卻冷不防被推到綠牆上。他還來不及回過神，已經慢慢被拖入牆中。
5.綠色的牆上有細枝浮凸出來，如蔓生的藤蔓纏住Vincent，並將他往牆壁裡層拉進去。他試圖掙扎，想開口問Jasmin怎麼回事，可是嘴巴一張開，活生生的枝葉就鑽進他的口中，直直探過食道、胃、腸子。在還保有知覺時，他意識到體內有莖葉在遊走，爬附着他的血管。
Vincent所見的最後畫面，是身旁另一個被枝葉佔據、失去血色的自己。
Jasmin目睹Vincent被綠牆吞噬的過程，像是習以爲常似的冷靜。她走回畫架旁拿起畫筆，靜靜等待着牆壁出現變化。過不了多久後，一片深綠的樹牆開出一朵朵小白花，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最後成團的白花凝聚在樹牆中央，並內凹進去一個如女性陰部般的洞穴。
「是茉莉啊，好懷念那天的茉莉花。」Jasmin說着，同時在早已繪着深綠的畫布上，狂亂添加白色油料。當花叢畫作大功告成後，她再度站回牆前。這時花穴周邊如抽蓄般微微顫動，在一陣古怪的翻攪聲音過後，一個男人從花穴裡爬了出來，全身沾滿黏滑的草綠色汁液。
是Vincent，年輕時沒有鬍渣的可愛Vincent。他注視着Jasmin，過一會兒後怯懦地說，「我叫Vincent，是音樂系的，請問能認識妳嗎？」
Jasmin平凡的臉蛋上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