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年複習"成無解難題?高中到底上幾年
早7點上早自習,晚10點下晚自習,一天學習超過12個小時。全國各地幾乎所有高三學生進入高考“備戰”狀態,而高二的學生有的進入了最後半年的課程學習。
1031萬,是2019年全國高考報名人數。在多方壓力下,高中教育的促進功能讓位於選拔功能,高二完成高中教學任務,高三成爲複習應考的階段早已成爲一種常態。
我國近代學制始於“壬寅”學制。1922年施行“壬戌”學制,或稱“六三三”學制,一直延續到新中國成立。幾經變化,到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國大部分地區恢復了“六三三”學制。此後,高中學制基本穩定在三年。據媒體報道,四川、河北等部分學校探索實行“二四學制”,即初中兩年高中4年。
那麼高中到底上幾年?目前成了一個問題。首都師範大學教育學科首席教授勞凱聲認爲,“高中教育的問題不在於讀幾年,關鍵在於根據學制合理安排、落實課程和教學內容。”
高三末年每天都一樣
暑假過後,安徽界首第一中學畢業的趙龍成了安徽師範大學計算機專業的大一新生。他形容自己像是讀了兩年高中,因爲高中最後一年都在複習。
“5點40分起牀,6點40分上早自習,8點上課,上下午各4節課,晚上10點下晚自習。每兩週只能休息週日一上午。”這是趙龍的高三時間表,也是很多高三學生的作息表。廣西來賓市第一中學高三學生胡敏感覺:“每天過得都一樣。”
高三頻繁的各類考試讓趙龍記憶猶新,每天都有隨堂考,一週一次分班考。日復一日做題、考試,讓趙龍煩透了寫作文。採訪時,遇到難以回答的問題,他都會停頓一下,說:“好像一道作文題。”
他想了一個辦法逃避寫作文。語文隨堂考試時,老師會讓組長收齊卷子交到辦公室,批改後,再由組長統計分數。趙龍是組長,他利用職務之便,把自己沒寫作文的卷子抽出來,再隨便給自己登記個分數。
其實,趙龍的高三從高二暑假就開始了。在他的記憶裡,暑假不過是班裡老師換一個地方接着上課罷了,“說是自願,其實也算強迫”。《普通高中課程方案(實驗)》規定,每學年11周假期,但實際上,暑假只放了兩週。
高分考入中國人民大學的劉宇,從未想過自己的高中生活,會有一段當“逃兵”的經歷。
劉宇在河南孟津縣第一高級中學成績拔尖。2018年8月初,班主任通知他和班裡另外兩名同學到衡水中學參加選拔考試,考試通過的話,高三能在衡中學習,高考再回到原籍地參加。班主任說,學校付出了很大代價,讓他們回去和家長商量一下。“父母特別支持”,劉宇說大家都想去衡中,我也不例外,“進了衡中,相當於一隻腳踏入了清華北大”。
2018年8月底,劉宇和同校12名“尖子生”,來到衡中參加考試。“人很多,是和復讀生一起考”。通過選拔考試的他,還沒來得及想清楚,就在老師和家長的“慫恿”下,匆匆忙忙地報名繳費。
“課間沒一個人說話。”劉宇到教室的第一天,就被嚇到了,一個班級100多名學生,從黑板到最後一排,密密麻麻都是人,壓抑的氣氛包裹着他。他想起之前,課間同學聊天打鬧,體育課一起做遊戲的畫面。他心頭一酸,決定離開。
劉宇回到河南後,發現學校也開始採用“衡水模式”,他只能無奈適應。對於一年半的複習,他有自己的看法:第一遍比較粗略,主要是熟悉教材;第二遍對接高考,重點梳理。“挺合理的,不能學完直接高考吧”。
“如果教育改革,考試成績只佔很小一部分,(學校)教你動手實踐能力、人際交往能力、綜合能力,肯定是好的資源趕不上大城市。”劉宇說自己的同學都明白這個道理,明白老師口中說的“高考改變命運”。
從一年備考到兩年備考
基礎教育的“末年”成爲“複習年”,似乎已經成爲一個被普遍接受的現實。在高三全年複習的背後,是高中前兩年趕、搶、拼教學進度。3年的課程,被壓縮爲兩年,甚至是一年半。在教學“超速”開車的路上,有些學生被落下,只能一路陪跑。
王佳是江西省萍鄉市萍中附屬學校的高二學生,剛剛過去的暑假她一直在上網課,這不是老師要求,是她主動報名,爲了“補上荒廢的課程”。
她反思自己成績不好的原因,有注意力不集中、開小差,也有老師搶趕教學進度、講得太快,“有幾個學生跟得上老師,並不代表全班同學都跟上了”。
很多和王佳一樣的學生反映,高一高二學習的知識不紮實,“高三複習的時候感覺課本就像新學的一樣”。
內蒙古鄂爾多斯市第一中學畢業的趙甜妤回憶起高中,“學不會、考不好”像是兩塊大石頭壓在她的身上、心裡。每次成績出來,她都抱着試卷大叫着“不學了,不學了”。可是,哭鬧過後,她還是得擦乾眼淚,把扔了的書撿回來,接着學。她說:“學習需要興趣,短短的3年時間,在一堆自己並不是都喜歡的科目裡,學了大量東西。”她覺得,學會了就是學習的意義。
張明覺得自己和前段熱播的電視劇《小歡喜》中的方一凡很像:成績不好,喜歡唱歌跳舞。從小就喜歡錶演的他,演過兩部微電影,還出演過很多話劇小品。表演可以滿足張明的很多想法,“我很享受表演的過程,鏡頭下另一種人生的感覺”。
因爲熱愛表演,張明想選擇藝考這條路,但他沒想到家長和學校成爲他逐夢路上的“絆腳石”。他所上的廣東佛山南海區石門中學,是南海區最好的中學。“高三不開設音樂課”,他曾和老師反映過,但老師告訴他學校不支持藝考,也無法提供任何幫助和指導。張明的父親也投了反對票,“學藝術不現實,畢業找不到好工作”。
熱愛自由的張明覺得自己被高考的框架束縛住了。對於幾近一年半的複習,張明評價說:“複習說好聽點是歷練和提升,說難聽點就是靠意志堅持下來的空白格。”
學校被夾在中間
對於爲了強化學生應試能力,壓縮教學時間、拉長複習時間的教學方式,老師們持有多種看法,有認同,也有無奈。
侯盛欣是河南大學附屬中學的一名英語老師,她認爲有利有弊:“以應試爲目的的教學,更多重視知識本體,忽略了考察學生的能力。”她舉例,比如高中英語,現在很多地方學的還是啞巴英語;再比如地理,需要學生走出去,瞭解實際,和生活接軌,而不是單一地學習書本知識。
“壓縮教學時間本身就減少了學生實際應用能力提高的有效時間。另外,對本身基礎比較薄弱的學生,更是不利。”但是,侯老師從另外一個角度也覺得合理:“學校爭相這樣做肯定不傻啊,熟能生巧,反覆打磨。”
要想留足一年到一年半的複習時間,各科老師每天要上2到3節課,搶趕教學進度;學校要安排早晚自習,利用週末上課,延長每日學習時間。
陳老師是內蒙古包頭市一所高中的班主任,他說:“在應試教育模式下,學校注重成績,這樣做也是沒辦法。”陳老師每週要教12個課時,這個課時數,乘以高考的6門科目,已遠遠超過高中課程標準規定的一週35個課時。
“沒辦法”是陳老師在接受採訪時提及最多的詞語。地方政府以升學率爲標準考覈學校;學校把一本率、重本率、清華北大的指標分配到每一個班級;學生家長把孩子考上好大學的希望寄託在老師身上。在重重壓力下,陳老師說:“沒辦法,老師只能通過不斷地複習、考試,強化學生的應試能力。”
勞凱聲曾和多位教育專家研究過高中課程標準,他說:“我覺得高中課程,3年時間學完都很緊張,而且不止我一個人這麼認爲。”據他介紹,自2016年起,北京有的優質學校把中學學段做了重新劃分,初中兩年,高中四年。
今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關於深化教育教學改革全面提高義務教育質量的意見》提出,嚴禁超課標教學、搶趕教學進度和提前結束課程。
陳老師坦言,地方部門審查前會提前通風報信,“換課表,把早晚自習去掉”。後來乾脆教室裡貼着“合規”的課表,學生們執行另一張課表。實際上,地方部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變相支持,“老師們的夜自習費就是財政補貼的。”
學生家長也持贊成態度,“在學校學習效率高”“高三就應該學習”。在家長的助推,地方部門的默許下,“末年複習”愈演愈烈。
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熊丙奇認爲,學校被夾在中間,政府要考覈學校的升學率,家長強調孩子要上什麼樣的大學,在這兩種力量的作用之下,學校就會採取快馬加鞭的方式,儘早上完課,然後進行強化複習。
“末年複習”成爲無解難題
其實“末年複習”現象並不是高中獨有,初中也同樣存在。熊丙奇瞭解到,現在各地初中基本上都是用兩年時間上完3年的課,最後一年用來刷題。
“12年學制的基礎教育,是要求給學生完整的教育,除了知識學習,學生必須還要接受生活教育、生命教育、生存教育。”熊丙奇舉例說,美國和加拿大的高中生,在12月就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但還要完成最後一個學期的課程。
教育部門現在已經明確禁止培訓機構進行超前教學、提前教學,但初高中普遍的“末年複習”仍被看作正常,熊丙奇認爲這是非常不正常的現象。
《關於深化教育教學改革全面提高義務教育質量的意見》提出了全面提高義務教育質量的主要任務,任務第一條就是堅持“五育”並舉,全面發展素質教育。突出德育實效,提升智育水平,強化體育鍛煉,增強美育薰陶,加強勞動教育,促進學生全面發展。
之所以產生“末年複習”這種現象,熊丙奇總結爲兩個因素。一是地方政府不依法治教,對於破壞教學秩序的行爲不制止不追究,以升學率爲導向考覈學校和老師。二是單一的分數評價體系,考什麼教什麼、教什麼學什麼,導致了基礎教育階段唯分數論。再加上家長贊同,於是成爲長期存在的“無解的難題”。
勞凱聲認爲,這不僅是個教育問題,更是社會問題。當前的社會分層、社會分工給予了高考壓力,“上大學和上職高,未來就業的收入差距、地位差距較大,導致大家更願意上大學”。無形的社會壓力施加在“一考定終身”的高考之上,增加了高考的負擔。
考試需要複習是常理,“用一整年時間去應付一場考試,我覺得有些過了”,勞凱聲認爲半年的複習時間較爲合理。他坦言改變需要一定的時間,“社會貧富差距的縮小也會緩解這個問題,同時也要兼顧、協調教育的選拔功能和促進功能”。
該如何解決,熊丙奇也開了幾個藥方。首先根據國家相關規定監督辦學,對學生進行完整的基礎教育,開足開齊所有的課程,保證課程時間以及課程質量。此外,改革評價體系,不以升學率爲單一標準。採用教招考分離模式,即中學自主辦學,大學自主招生考試的評價體系。
“以高考科目爲主導的基礎教育教學,是目前教育最大的問題。除了知識教育之外的其他教育,都存在邊緣化和弱化的問題。”他指出,如果只用考試成績來錄取學生的方式不變,一年甚至是一年半備考的模式依舊會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