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白夜下的俄北世遺小島

世界盃期間,就着俄羅斯聯邦給予購票球迷的免費Fan ID簽證,我在所購場次的比賽間歇,乘火車轉悠了這個巨大國度的幾片區域。

盛夏的遼闊北國,集中於歐洲部分的11個賽事城市,只有短短四五小時的黑夜。已經適應了枕日而眠的我,好奇地圖上那些更北的荒原和湖泊,該有怎樣一番日不落的景緻?

基日島入選世遺的兩座18世紀木製教堂鐘樓

於是,在7月6日第一場四分之一比賽和7月15日決賽之間,我從伏爾加河畔的下諾夫哥羅德出發,經莫斯科前往彼得羅扎沃茨克,從這座奧涅加湖畔的重要城市出航,可抵世遺文化名錄下的原木建築小島基日。

奧涅湖上的基日島:俄羅斯是木頭建的

非賽事舉辦城市的外國遊客數量並不太多。也正因如此,這個嚴格警察國度的真實面貌也就此展現。彼得羅扎沃茨克火車站門口,出示證件後的警察,開始認真檢查外國乘客的護照,詳細詢問住宿和下一步行程信息

從這兒再往北,外國人進一步銳減,列車乘務員會向目的地火車站警局提前通報。抵達那刻,警察準時在車廂前“迎接”,並登記一項信息,手機號及類似註冊位置識別碼之類的數據。這麼嚴查,就能大概知曉外國人GPS位置。畢竟北極圈內秘密軍事基地衆多,戰鬥民族從來都有着防範間諜的高度緊張神經。

距離中午的發船時間還有幾小時,可以從火車站順着列寧大街,簡單逛逛這座名字可譯爲“彼得工廠”的城市(1703年,彼得大帝在此建造了軍需品工廠)。

一路上,可以順次跟幾位大人物打招呼。首先,當然是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

彼得羅扎沃茨克的列寧像

雖然時過境遷,俄羅斯每一座城鎮中心位置還是留着他的巨大雕像,韓國奇蹟般淘汰了德國那場小組賽後,我甚至去過列寧的故鄉烏里揚諾夫斯克,到他出生和長大的房子逛了逛,感覺就像跟着一部別人的“前任攻略”在旅行。

不過,幾個城市對比下來,還數彼得羅扎沃茨克這座列寧雕像最好看。他高昂着頭顱向前,望着對面衛國戰爭殉難烈士的長明火和公園深處的起重機廠,就像在高歌“我心永恆”。

拐到一條林蔭小道,一座小廣場前豎着普京的前上司、克格勃首腦、1982年到1984年間蘇共最高領導人,尤里·安德羅波夫的青春版雕像。他年輕時,曾是此地的共青團領導人。走到歐洲第二大的奧涅加湖邊,接近碼頭的地方,才迎來這座城市的締造者:彼得大帝。

各廣場前對稱的半圓形巨大新古典主義建築,讓彼得羅扎沃茨克有着還算不錯的顏值。只不過,大多數外國乘客是從距離不算太遠的俄羅斯最美城市聖彼得堡過來,隨便掃上一眼,也就直奔主題,搭乘渡輪去往基日島了。

陰霾天空之下的基日島

歷史學家列夫·魯爾耶相信:“歐洲是石頭建的,俄羅斯是木頭建的”。於是,歐洲發展成以城邦爲核心的一個個國家,而俄羅斯註定是一個以鄉村爲基礎的農業社會。鄉村才真正是俄羅斯這遼闊大地的靈魂,而非20世紀蘇俄急速的工業化進程。

口口相傳的農作知識延續着鄉村文化的命脈,勞於此,也該逝於此。廣袤原野上,孤零零木屋散落其間。6公里長、1公里寬的基日,不過是奧涅加湖上1600座島嶼中的極小一座。它之所以出名,靠的正是兩座18世紀興建的古怪而漂亮教堂,加上80多座從周圍島嶼和村落搬來進行集體保護的可愛木建築。小島如今成爲外國人認識“木造俄羅斯”的獨一無二目的地。

和我一起登島乘客中,除俄國人外,有着3個法國人、5個日本人和9箇中國人,顯然,和世界盃賽事舉辦城市一樣,沒有自家國家隊前來參賽的中國人,即便在非賽事城市,也依然從數量上完勝其他國度。

基日島上的木藝雕刻師

島嶼並不大,1990年進入世遺文化名錄的那兩座教堂和鐘樓,招搖地立在渡輪碼頭附近。陰霾的天氣,反而讓這些湖水和草莽間的“俄羅斯方塊“顯出一些仙氣。

等湊近到圍牆跟前,才發現最大那座主顯聖容教堂及依偎其身邊的六角鐘樓都周身裹着塑料布。由於年久導致傾斜,它已經處於遊人免入的修復狀態好幾年了。旁邊,9個洋蔥頭的代祈教堂敞開大門,用俄語替遊客做完告解的黑袍修士們,走到鋸齒狀的陽臺前歇息,滿牆聖像畫在時間的流逝中,散發着金色光芒。

入選世遺名錄後,基日島上的木雕手藝人也有了不錯的生意

爲了向“彼得大帝的工廠”供應原材料,奧涅加湖沿岸及島嶼的木材和鐵礦被大面積開。修士們的前輩和湖區農民被強徵作苦力,併發起若干次罷工和起義。1769年到1771年最嚴重的那次,甚至導致沙皇派部隊登島鎮壓。六七十個造反者迅速投降,要麼被流放西伯利亞,要麼被抽幾鞭子後充軍。不過,強制僱傭農民建廠挖煤的政策,倒是就此終止。

教堂周圍及島嶼東岸的好幾十座木屋,原本位於湖區乃至整個卡累利阿共和國的不同地區,1950年代,前蘇聯政府出於集中保護歷史遺產的考慮,將它們搬家過來。而基日島上原初的定居點,只剩下Yamka和Vasilyevo兩個村落。

基日島上居民寥寥

偶爾帶球竄到泥濘道路上的孩子,不知道是回鄉下過暑假的,還是本來就是保護區工作人員的孩子。離回程渡輪還有一小時,挨着湖水,我一邊和島上的兩個孩子踢上幾腳,一邊掏手機刷着FIFA官網,看是否會放出決賽球票。恰路過村子的一位同船男孩,是在聖彼得堡唸書的同胞。“我在想有沒有可能用你的信息和我的信用卡,出一張俄國居民才能買的便宜四等票”,我抓住那個男生問到。”要是還能買到,我自己也想去看啊!“,男生同樣在信號還不賴的湖邊,不時刷着手機。

白海上的索洛維茨基羣島

7月9日凌晨3點,北緯61°47′的彼得羅扎沃茨克大街上,勉強還有緊接着漫長日落的半小時曙光。登上臥鋪列車繼續北行後,升起來的日頭,就只能讓我把窗簾拉嚴實,以便遮掩鐵軌兩側湖面反射的陽光,努力睡去。

6小時後醒來,列車已過北緯64°。拉開窗簾,天空完全放晴,刺眼的陽光劃過無盡的白樺林,間錯着卡累利阿共和國境內數不盡的清澈小湖。

我在64°57′N的凱姆(Kem)下車。守在車廂口的當地警務人員非常清楚我的目的地將是位處白海(White Sea)之內的索洛維茨基羣島(Solovetsky Islands),因爲除了間諜,那是正常遊客在周遭唯一可去的景區。

大索洛維茨基島上有着零星畜牧業

凱姆並不臨海,從小鎮前往羣島,需搭乘班次頻繁的公交,前往Rabocheostrovsk的客運碼頭。汽車上、渡口私家車停車場、碼頭旁都再沒其他外國遊客。在一座臨海度假村的大堂購買船票後,人們大多還會再鑽進由一節列車車廂改建的小商鋪,購買幾盒餅乾,以及一瓶至關重要的防蚊噴霧——高緯度蚊子能在一個夏天的時間中,喝光一頭麋鹿的血。

不過,雖同屬北極圈附近,白海和巴倫支海的蚊子倒沒阿拉斯加的同類那麼兇殘。大多時候,它們只是團團圍困並煩擾着你,揮舞幾下手,就能“屠殺“掉一大羣。

作爲北冰洋巴倫支海的延伸部分,8.9萬平方公里的白海,是被卡累利阿共和國、科拉半島和卡寧半島環抱出來的一片內海。2個半小時航程外的索洛維茨基羣島,行政上被劃歸阿爾漢格爾斯克州。羣島由6座島嶼組成。航船終點是大索洛維茨基島(Bolshoy Solovetsky),面前這座比基日教堂羣還大得多的修道院,也是世遺文化名錄下的一員,僅比前者晚了兩年入選。

此次行程中,我唯一沒有提前預定住宿的地方就在此島。原想着直奔booking上瞅好的店家前去講價,可下船那刻,卻悲劇發現最後一間已被同船某未知乘客拿下。盛夏旅遊旺季,無眠之島從來不缺客人。幾乎沒有一個島民能說英語盲打誤撞中,我來到一家接滿團隊客的酒店,張羅上百人行程的女士不但英文流利,還會說不少中文,利索地幫我聯繫上一家沒在任何網絡平臺放出房源的嶄新客棧。

“我在你們宜昌待過6年,丈夫是水利工程師,荷蘭人,等忙完這個夏天后,也會搬去荷蘭“,這位來自阿爾漢格爾斯克的女士說到。

白海包圍的大索洛維茨基島上,散落着不少清澈湖泊

我在修道院外的旅遊信息中心,向一位會英語的姑娘打探到四點重要信息。1.往南一公里的遠古碎石迷宮沙灘,有所謂的日落可以看看;2.北緯65°05’的島嶼,離北極圈還差一度多呢;3.主島很大,景緻大抵相似。除非是鍛鍊或探險需要,實在沒必要深入作家索爾仁尼琴描述過的“斧頭山”(Gora Sekimaya)或去島嶼頂端打卡,否則要麼在蚊子密林中迷路,要麼可能被潮汐困在某塊石頭上;4.修道院的博物館和勞動營展覽館收費,且沒有英文註釋,即便捨得出大價錢,也找不到英語導遊陪你。“不過,明天會有一艘大型郵輪抵達,乘客會分成好幾十個團上岸參觀,如果你9點能到修道院正門,並碰上我帶的團,就跟着吧,我會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信息中心的姑娘透露出關鍵秘密。

7月10日,是島嶼的大日子,大洋號郵輪(Oceania)帶來了遠多於800島民的浩蕩大軍。主力部隊分20支縱隊,穿過16世紀爲防範瑞典人入侵而築起地11米高、6米厚城牆,直插修道院內部。

索洛維茨基的修道院,一度成爲蘇維埃勞動營

或許因爲各導遊分配任務調整,我在大城門內草坪上最顯眼的一口落地大鐘前守了15分鐘,並沒見到將對我“閉一隻眼”的那位姑娘。倒是在帶領一批批郵輪乘客的嚮導講解下,讓我明白了這個鍾是幹嘛的:1855年7月,克里米亞戰爭期間,海面上英軍的3艘炮艦對着島嶼狂瀉近2000枚炮彈,卻竟然沒對修道院帶來一丁點破壞。爲紀念這個神蹟,一口大鐘從此落在了草地中央。

限於表達障礙,以及主要來自美國和加拿大乘客對俄國曆史的認知度,團員間竟出現了重大錯誤的信息傳播:“德國人當年打到這兒了啊!還建了集中營!”,幾個美國老太太一驚一乍地說着。

我連忙作爲熱心羣衆,上前糾錯和解釋:“這不是德國人建的,是在二戰前就有的,從1923年俄國內戰結束後直至1939年蘇芬戰爭前,作爲勞動營,自己人關自己人的。後來改爲了海軍基地的一部分。”其中一個老太太想明白了,但北美大媽團裡的大多數壓根沒聽說過這段歷史,更別說諾獎作家索爾仁尼琴。

索洛維茨基羣島修道院,一對來此祈禱的母子

爲了接待這艘郵輪,羣島和白海沿岸城鎮能說幾句英語的年輕人估計全被叫來提前培訓了。可突擊性訓練的效果,怎麼可能向外國人說明白他們北境之地這些複雜、殘酷、血腥的故事呢?一個男導遊在巨大的蘇聯地圖前呆站了片刻,註定也沒聽懂美國女人的“歷史拷問”,翻出手裡的小紙條掃了兩眼,那上面估計還用俄語發音標註了一些陌生英語單詞,然後繼續說着包含斯大林、捷爾任斯基、契卡、知識分子等關鍵名詞的程序化解說詞。

勞動營展覽館對面的藍色鐵皮屋,是島上唯一一家“超市”。我也跟那些準備帶點當地零食回郵輪的乘客一道,擠在沒法自選的櫃檯前,努力向櫃檯內的俄國大媽們指點比劃着,“要這個餅乾,不是那塊奶酪”。

見我稱了300克肉腸,一對新加坡的姐弟好奇問到,“你爲什麼要帶這些上船呢?免費自助餐裡不都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