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不一定都有機會變老──我看到的許冠英

四年前的農曆新年到香港大球場看許冠傑的演唱會，那是球場，亦是演唱會館，可以容納四萬位觀衆，我小時候常來這裡踢球嬉戲，曾經夢想自己代表香港隊對抗日本隊，在最後一秒把球踢進對方龍門，取得勝利，成爲民族英雄。

英雄夢當然早已煙消雲散，我很快便發現，只要努力不成爲「民族敗類」便已算是對得起自己和國家了；是什麼料子便做什麼人，把角色演好，亦算是卑微的英雄。

許冠英也算這樣的一個吧？夾在哥哥許冠文和弟弟許冠傑之間，他們是大明星大歌星大導演大編劇，而他，這麼多年了，永遠只演閒角丑角配角笑角，勉強說是紅花旁邊的綠葉，但綠得時間久遠，自成一格，反而常有電影可演，若純以數量計算，演出機會不會少於哥哥弟弟。

難得的是哥哥弟弟又總是不忘關照，許冠文籌拍電影，可能沒有許冠傑的份兒，卻必有許冠英；許冠傑開演唱會，許冠文極少現身客串，許冠英卻常在中場時間跳出來載歌載舞以撩撥氣氛，四年前那回，亦是，許冠傑到後臺換衣休息，輪到穿紅着綠打扮得有如鸚鵡的許冠英霸佔舞臺，用歌曲用笑話把大家逗得哈哈大樂。他說：「這是我弟弟的舞臺，所以也是我的舞臺，這是我的命運，你們儘管妒忌吧！」

當許冠英說「命運」二字時必是心情曖昧。家中的老三，哥哥弟弟都是大學生，唯他中學畢業後便混社會，在辦公室裡做小人物，跟慣演的電影角色保持一致。哥哥弟弟的長相，或精明，或俊朗，或高大，或崢嶸，唯他天生幾分「豬頭龜身」格調，除了諧星丑角，難有其他發揮空間。幸好他也發揮出屬於自己的一套表演方程式，眯起一雙小眼睛，嘟起嘴脣，吞吞吐吐地說着含糊呢喃的傻話，你絕不會用「幽默」二字形容他，但他的點滴詼諧和滑稽已足讓你輕輕鬆鬆笑幾聲，他盡了他的責任，你鼓不鼓掌都無所謂，他應能自得其樂，並且有錢可賺，懶得理你。這是他的生存之道，具體實在，無怨無尤。

但許冠英終究有他的幽默成分。電臺主持人訪問他，有沒有妒忌哥哥弟弟，他笑道，沒有，老天給我這幅身材樣貌，我便用它到百分百便算對得住老天，而且，嘿，做小人物沒有壓力，我親眼見過哥哥弟弟所承受的壓力非比尋常，我擔心自己受不了；更何況，每個人都會老，老了，樣子都會變得大同小異，所以我會愈來愈跟他們長得相像。

那是十多年前的訪談了，我在收音機的廣播裡聽過，很深刻，因爲很樂觀，但事實又證明許冠英過分樂觀。沒錯，老了之後，樣貌趨同，但問題是，不一定每個人都有機會變老呀，六十五歲，你便去了，還未老到跟哥哥弟弟相貌相像的年紀便去了，連做個小人物你亦沒法比他們長命，你不能不算是個倒黴鬼。

話說四年前那場演唱會，當許冠英唱畢，我便離場。理由跟許冠英或許冠傑無關；只是我環顧四周觀衆，發現十居其九跟我屬於同一個年齡層，破敗殘缺，不堪聞問，我像照了鏡子，忽然頗倒胃口，受不了了，起立走開，從此，沒再見過許氏兄弟，也不可能再次同時見到了。